第24章 ☆、莊周夢蝶

15歲拿下世錦賽女子單打冠軍的駱羽創造了歷史,但小姑娘從頒獎儀式到賽後采訪一直顯得很淡定。被駱羽的窮追猛打生生怼懵的何思玲,本以為小姑娘在訓練中故意藏拙而有些惱怒,一下場卻得知了馬指導離世的消息,大魔王也不禁感到十分唏噓。馬春晖在國家隊執教二十多年,帶出了許多優秀的運動員,可以說将整個一生都奉獻給了乒乓事業。

駱羽異乎尋常的平靜令尤國朗等人感到很不安。最後一個比賽日還有女雙和男單待戰,尤指導只能壓下心中的悲傷,振作着繼續為參賽隊員做動員,同時強迫自己不去過多關注駱羽。最後關頭上,小姑娘的這股勁兒無論如何不能洩。

隊員們有志一同選擇不去打擾駱羽,沒人敢冒風險替她釋放這股情緒。同樣悲痛難抑的劉麗彤,選擇獨自跑到酒店天臺放聲大哭。惦記着第二天的女雙半決賽,駱羽主動找何思玲過了遍戰術配合,面對大魔王幾次的欲言又止,小姑娘顯得完全無動于衷。

駱羽在女雙比賽中發揮依舊逆天,與隊長合作毫無懸念地拿下了冠軍獎杯,成功實現自己在本屆世錦賽的三冠稱霸偉業。男線方面,沈效白憑借着穩定的發揮擊敗王齊,奪得了分量極重的單打冠軍。他在穩步推進着大滿貫的同時,也展現出沖擊開普敦奧運會單打名額的堅定決心。

然而此番載譽歸來,一切卻已是物是人非。由于馬春晖一生沒有子女,親族小輩都在西南省務農,最終決定由國家隊出面操辦後事,由李瑞芳、張帆等人具體負責打理,分散在各地的弟子們紛紛趕來悼念。作為馬指導生前最後指導的幾名隊員,駱羽、劉麗彤等人也責無旁貸地為這場追悼會忙前忙後。驟失配偶的馬師母再次露面,确實比以往蒼老憔悴了許多。

為了感念這名功勳卓著的老教練,總局專程派來同是乒乓出身的方國強副局長,作為高層代表前來轉達哀思。尤國朗總教練則代表國家隊在追悼會上致了挽辭,李瑞芳、張帆及蔡爽幾代徒弟也紛紛追憶起了往事。作為最新一代領軍人物的駱羽則是将本次帶回的三枚世錦賽金牌,畢恭畢敬地供放在了笑得和煦的馬指導遺像前,小小舉動卻讓在場的衆人不禁又紅了眼眶。

正處于上升期的年輕新星,此時痛失配合默契的指導,下一步又該何去何從。因為這樣突生的變故,駱羽也再度成為了全隊的關注焦點。徐鵬在世錦賽後更是成天長籲短嘆,擔憂着駱羽妹妹的前路茫茫。因為與駱羽搭檔混雙的關系,沈效白竟被理所當然當成了內部靈通人士。但許是被問得多了産生條件反射,他也不自覺地捕捉起了她的消息。而從各路紛飛的小道新聞裏,沈效白清楚地知道,那個心思柔軟的姑娘正經歷着一段難熬的時光。

沈大帥哥思前想後了一陣,生平第一次給異性發了條與訓練無關的信息:“一切都慢慢會好起來的。”這樣差勁到無法直視的安慰技巧,令迷哥徐鵬感到十分痛心疾首,卻渾然不顧自己慫到根本連信息都不敢發。這條一早發的信息直到晚上才有回複,顯然是小姑娘結束了全天訓練才看見。再簡單不過的“嗯”字卻讓沈效白感到事情遠比想象來的複雜。

雖然馬春晖指導不在了,隊內訓練卻不會因此停擺。教練組将重新組織女一隊教練員競聘,盡快補上主管教練名額的空缺。距離決定新教練員人選還有一段時間,馬春晖原先帶的三名隊員也被暫時分到了剩下的主管教練名下,劉麗彤到了何思玲的主管教練李向陽組內,而黃文潔則被分配給了周清的主管教練吳愛華。

确定駱羽的主管教練頗費了一番周折。起先決定安排由主教練高翔東直接帶,但這兩人磨合得卻相當不順利,而且高翔東作為女隊主教練,日常事務也實在繁忙,無暇給予駱羽太多關心。

尤國朗與教練組反複研讨後,做出了史無前例的特殊安排:由男隊教練金雲擔任駱羽的主管教練,并非進行男女跨隊教練交流,也不對金雲主管隊員進行調整。這個決定在國家隊激起了千層浪。女隊隊員跟随男隊訓練不是沒有先例,曾經打遍女線無敵手的張帆就是其一,但真正由男隊教練主管,駱羽是建隊以來的第一人。平時在市裏的隊內訓練還好說,封閉集訓她也勢必随新師傅行動,總不可能由着師徒相隔萬裏。女隊這次竟是将駱羽“過繼”給了男隊。

金指導得償所願收獲了寶貝蛋,駱羽也成為了王齊的正經師妹。曾經挑落大師兄的小姑娘,轉眼竟然成了自家師妹,幾名男隊員只覺得造化弄人。但更多的情緒是得意洋洋,王啓明同為迷哥且歸金雲主管,這幾天就在徐鵬面前瘋狂嘚瑟。

金雲頂替馬指導加入了駱羽的教練組,也對這份成長保駕護航力量表示震驚。只是大家如今都非常擔憂小姑娘的心理狀态。自世錦賽至今,駱羽沒有進行任何情緒發洩,依舊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訓練,并且延續了那不同尋常的競技狀态。眼下正是備戰奧運的關鍵時期,誰都不知道任她情緒完全爆發,伴随而來的會是何種後果。

至于小姑娘自己呢?駱羽其實一直陷在混沌恍惚的情緒裏,甚至分不清馬指導是不是真的不在了。雖然已經移到了男隊的場地訓練,嶄新的環境與陌生的對手,但她總感覺熟悉的大嗓門仍在身邊,便自顧自安心地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便殺一雙。一個小姑娘和男隊員對練單球,運用技戰術控制竟不落多少下風,這景象也确實太過詭異。雖然隊內配有專業的運動心理團隊,尤國朗出于慎重起見,仍是請來著名心理專家王莉莉博士,與駱羽進行了一次單獨的約談。

“她認為馬指導還在?”聽着王博士的分析,尤國朗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為了研究駱羽的心理情況,王博士這次對小姑娘進行了催眠,得到的分析結果準确性相當高。

“是這樣的。這種自我保護機制,在孩子身上很常見。”王博士點了點頭,很多小孩子不願接受親人離世,便會在自我意識中進行虛構。“但更棘手的是駱羽潛意識認為,馬春晖教練會意外離世都是因為她。”正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使駱羽在這個年紀還是進行了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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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這關她什麽事兒!”尤國朗難以置信地喃喃着,突然好似聯想起了什麽:“馬指導失足摔下樓梯,那天本是要陪駱羽晨練的。”

“這就是了,她自己沒法消化強烈的負罪感。”王博士深深地嘆了口氣,想到自己正在念着高中的女兒,同駱羽差不多大卻很是沒心沒肺,兩相對比之下更是心疼這位小姑娘。“所以我們要幫助她,建立發洩渠道來放下這種負罪感。”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王博士與尤國朗共同制定了初期疏導方案。

尤國朗會将駱羽調整給金雲主管,最初有着兩方面的考量:一方面是駱羽的意識水平,已遠超過了女隊其他隊員;另一方面是考慮到她的心理狀态,只希望新環境能避免觸景傷情。撇開金雲一直觊觎駱羽這點,從技術水平而言,兩隊中确實也再挑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選。

作為曾經的奧運男單冠軍,直拍打法的金雲精通推擋與橫打,手感絕佳且計算周密,細膩精賊的前三板一度無人能出其右。稍晚于他出道的陳銘雖是橫拍,卻因同樣出色的前三板技術被媒體封為“小金雲”,足見金雲當時在乒壇的號召力。而他當教練後長期帶橫拍隊員,對将直拍技巧融入橫拍也很有心得。由他主管後的王齊,如今在前三板處理上就相當值得一看。

尤國朗将這份疏導方案向金雲交代了遍,又由金指導向其餘三名教練予以了轉達。盡管心疼孩子不好受,張帆還是不得不硬下心腸,帶着駱羽登門拜訪了如今孀居的馬師母。只剩下一人的家中十分冷清,馬師母聽說兩個孩子要來依舊熱情地張羅了一桌好菜。張帆拉着駱羽陪馬師母說了一整晚的話,又幫忙将裏裏外外都打掃了一遍。被張帆安排去整理書房的小姑娘,翻出了馬指導為她記錄的厚厚訓練日志,終于流出了難過的眼淚。

而能哭出來,只是疏導的第一步。更為重要的,是讓駱羽能夠正視馬指導去世的這件事。尤國朗緊接着将另一個任務交給了駱羽,那就是收拾馬春晖留在中心辦公室的遺物。半個月後就是教練員競聘會議,新走馬上任的教練也将接手馬指導的這間辦公室。

馬指導在國家隊工作了這麽多年,跟着教練組從中心破舊老樓搬進了新造大樓,從本來四個教練員共用一間升級為擁有自己獨立的小屋。但由于他人走得匆忙,辦公室還保持着日常工作的淩亂模樣。牆上貼着全年賽程訓練安排,重點的幾項被他用紅筆圈了出來;桌上堆着幾名主管隊員的科研及比賽數據,每人都是厚厚的一大本;玻璃書櫃裏則陳列着他與帶過隊員的大小合影,還有多張優秀教練員的榮譽獎狀;靠門邊的衣架上挂着他常穿的運動服外套,沙發邊則放着還沒來得及刷的球鞋。

駱羽利用每天的訓練間隙,一點點慢慢地整理了過來,以螞蟻搬家的精神把隊員訓練相關的公文送進檔案室,把馬指導的私人物品搬回馬師母家。而小姑娘也存了些許私心,偷偷留下了一張與馬指導的合影。裏斯本世錦賽女單頒獎儀式後,照片裏一老一少舉着銀牌笑得開心。她的生活到處都是馬指導的痕跡,會寵着她随着想法念書,會緊盯着她做拉伸放松,會陪着她走夜路回宿舍,會騎着電動車帶她跑步……但這個嚴肅老頭兒再也不在了。

駱羽總是忍不住會想,如果當時不提出去晨練的想法,如果她就乖乖留在田徑場跑圈,是不是馬指導就不會出事了。随着自責情緒漸漸浮出水面,小姑娘終于脫離了悚然的巅峰狀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沉下來。駱羽的競技水平有所下降,倒是令大家松了一口氣,終于能實施疏導方案第二階段了。

時間一轉眼,便到了女一隊教練員競聘會議這天。由于這次的競聘屬于臨時組織,為了吸引盡可能多的優秀教練員報名,中心直接向系統內的各省市隊及俱樂部發了通知。難得國家隊有這樣公開報名應聘的機會,各地方的人員報名可謂相當踴躍。經過資格審查及綜合評估,最終有三名教練員進入最後公開競聘環節,分別是江南省女隊主教練韓紹祥、濱海省俱樂部女隊主教練高曉凱以及國家隊女二隊主教練齊松。

三名教練員将分別進行競聘陳述,然後由競聘委員會代表投票決定新任教練人選。這場會議由中心主任蔣立群親自主持,而何思玲與駱羽也作為女一隊隊員代表旁聽了會議。原本領導只打算讓隊長何思玲一人參加,但尤國朗極力争取将駱羽也納入了與會名單。而這自然是王博士疏導方案中的一環,讓駱羽徹底認識到馬春晖已成為了過去。

最終江南省女隊主教練韓紹祥競聘成功,正式進入女一隊擔任主管教練。但這并不意味着,他能全盤接手馬春晖生前主管隊員。在未來一年試用期內,韓紹祥将先負責非主力隊員,再視其指導的隊員成績做下一步安排。馬春晖的辦公室即将有新主人,将最後一點東西整理完畢,駱羽把辦公室鑰匙交還給了高翔東,心中覺得缺了一塊空落落的。

是自己害得馬指導出事的心魔,仍是在駱羽的生活中留下了痕跡。金雲感覺相當郁悶,不論怎麽做小姑娘怎麽都不肯依靠他。駱羽将晨跑的習慣保留了下來,但不再上公路只是在田徑場繞圈。起初金雲為了拉近和她的距離,特意起早陪駱羽跑了兩次。小姑娘特別歉意地向金指導打招呼說覺得晨練太早,還是想多睡一會兒就不再跑了。但據體育館的看門大爺透露,駱羽只是為了不讓金雲陪撒的謊,自己依舊每天定點來跑步鍛煉。

對一切會給人添麻煩的事兒,駱羽都會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也極少再去主動依靠別人。作為隐性過來人的杜志峰不得不拿出自身前車之鑒來安慰金指導,還是采用陳銘的話唠大招來捂熱小姑娘。

內心越來越糾結的駱羽,終于不負衆望地把自己折騰病了,又一次發起了莫名的高燒。病情起伏了好幾日不見好,她也不得不從學校請了假。小姑娘也不願父母擔心自己,就留在了宿舍養病還有隊醫照看。駱羽正睡得昏昏沉沉,迷糊地感覺到有人進了屋。

“起來,跟我出去一趟。”不是這幾天照料她的顧醫生,來的卻是一臉嚴肅的張帆。盯着駱羽洗漱換好衣服,她便将駱羽塞進車開到中心,又一路殺上了尤國朗的辦公室。

尤國朗對二人到來并不意外,顯然是早已有所心理準備。尤指導默默地給兩人倒了熱水,便打開電視機調到了體育頻道。出于分析回看國外比賽的需要,中心給每個教練辦公室都配備了電視,甚至還開了幾個國外收費體育頻道。

結束了短暫的廣告,體育頻道便播起了《青春乒乓》的片頭,正是那部在隊內拍攝了月餘的記錄片。

第一集的開頭,便是駱羽清晨背着書包,從運動員公寓出發去擠公交上學。鏡頭忠實地記錄了她一天的生活,從上學到訓練到吃飯到寫作業。在屏幕裏再次見到馬春晖,是他給駱羽做着發球練習。眼看駱羽最後快要堅持不住,馬指導立刻板下臉訓了幾句。老頭兒那再熟悉不過的語氣,令因發燒而昏沉的駱羽愈加怔忡。片子經過了精心的剪輯,僅以二十分鐘便覆蓋了駱羽的日常,片尾竟然接了一段對馬春晖的采訪。當時出于保護小姑娘的考慮,馬指導主動接下了采訪任務,而這連駱羽都不曾了解。

記者的采訪畫外音悠悠響起:“在國家隊裏,駱羽真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不是傳統運動員的日常生活,小姑娘努力地兼顧着學業與訓練。

“是。她很煩的。”馬指導接下話茬,對着鏡頭便抱怨了一句。“每天要上半天課不說,訓練還要練兩種打法。小姑娘很容易想得多,得時常關心她的狀态。”說到這兒的馬指導笑了起來,臉上是滿滿的自豪神色:“但我很驕傲也很幸運,能陪着駱羽一同進步。”

屏幕漸漸暗下,最後顯出了一行字幕:“在國家隊執教的二十餘年裏,先後培養出了李瑞芳、張帆、蔡爽等女乒名将,馬春晖教練于今年4月不幸罹病去世,謹以此集致敬這些為國家乒乓事業蓬勃發展作出貢獻的英雄們。”靜靜看完這一集片子的三人,一時間都沒有張口說話。

“馬指導是不是真的不在了?”駱羽啞着嗓音擡頭問着。那淚流滿面的凄惶之色,甚至讓坐在一旁的大魔王,一度産生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他一直在,就活在我們的心中。”伸手摟過哭得泣不成聲的駱羽,張帆摸了摸小姑娘的柔軟頭發。逝者已矣,而生者當如斯。

受到張指導鼓勵的駱羽,終于克服了恐懼的心魔,鼓足勇氣找上馬師母道了歉。說到馬指導為陪自己晨練而摔下樓梯,小姑娘忍不住懊悔地大哭起來。

“小羽,你怎麽會這麽想?”聽着駱羽聲淚俱下的忏悔,馬師母感到十分詫異。“老馬會出事兒是因為他自己,在吃上明明該忌口,可他卻一點不聽勸吶。”

馬師母抽過一張紙巾,溫柔地替小姑娘擦了擦眼淚,視線望向了不遠處的角落,五鬥櫥上端正擺放着馬春晖遺像。“我不知道老馬走的這件事,竟讓你心裏有了疙瘩。要我說啊,這臭老頭兒摔得可真不是時候!”

望着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的駱羽,老太太狡黠地眨了下眼。漸漸走出了悲傷陰影,只剩下對亡夫的思念。馬師母拉起駱羽的手拍了拍:“老馬一直惦記着要你好好地打下去。這也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希望。”沒有以任何言語許諾下什麽,小姑娘只是抽噎着點了點頭。

“記得常來看看師母。這家裏壞了的燈泡,我可指望着你換呢。”馬師母執意陪着駱羽下樓,一邊笑眯眯地囑咐着。“行了,師母該去跳廣場舞了。去晚了可沒好位置喽。”老太太主動跟小姑娘告別,轉身向老家屬樓後的空地走去。曾經容光煥發的老太太,經歷了這段難熬的時日,原本挺直的背影也有了些佝偻。

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看不下去自己了,真·各種瞎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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