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人永隔
何思玲顯然沒料到小姑娘還沒睡着,艱難挪了下身體又是疼得直抽氣。“怎麽會這麽問?”
“這麽艱難為什麽還要打下去呢?”駱羽側過身望向黑暗中模糊的人影,思玲姐明明已經拿到了大滿貫不是嗎?甚至要靠打封閉針才能走進球場,為什麽依舊還要拼搏下去呢?成年的主力隊員們都或多有傷病困擾,周清也每天都會随身攜帶冰袋,一節訓練課結束便立刻冷敷傷處。
“那你又是為什麽而打球呢?”何思玲保持着平躺的姿勢,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為了打出最好的技術!”駱羽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小姑娘也堅持朝着這個目标努力着。
“然後呢?”何思玲繼續問道。“打出了最厲害的球以後呢?”
駱羽對這個問題啞然了。她還從沒有想過,實現最完美的技術以後會如何。小姑娘眼下對于人生的規劃很純粹,充滿着理想化的色彩。
“我只有乒乓球。”何思玲輕嘆了一聲,語氣中是不易察覺的苦澀。“我都不能想象,離了乒乓球的人生會是怎樣。”從小便與乒乓球相伴成長,當別人在學習時,她在打球,當別人在嬉鬧時,她依舊在打球。曾經對這樣的生活怨過悔過,卻并不能消磨她對乒乓的熱愛。日複一日的枯燥訓練早就融入了她的骨血,正是這顆小球給她得以安身立命的一切。如果能夠留在當下,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去堅持。
“即使是那麽疼嗎?”望着平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何思玲,小姑娘因為心疼而漸漸帶了哭腔。
“即使是那麽疼。”何思玲覺得駱羽應該是哭了。在這個充滿競争的圈子裏,小姑娘心思柔軟得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我也會打到不能再打的那一天。”只要還能上場,打針封閉又算得了什麽。聽見小姑娘埋在枕頭裏的壓抑哭聲,大魔王感覺這下是真的沒轍,只能毫無底氣地威脅着駱羽:“駱羽,我說你別哭啊,我……我可沒法起來給你擦眼淚。”
“我沒哭。”駱羽趕忙從枕頭裏探出腦袋想欲蓋彌彰,卻被自己濃重的鼻音給立刻出賣了。畢竟還是小孩兒,強撐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
何思玲聽着身邊漸漸傳來了平穩的呼吸,心中交織着說不出的萬千複雜。明明有着絕佳天賦及起點,駱羽卻奇妙地對榮耀沒有執着,而是向往無比飄渺的技術臻境。若是沒有極其堅定的信念,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真的不好走。小駱,只願你能沒有動搖和懷疑地堅持下去。慢慢放松心神的何思玲暫時忘卻疼痛,竟然也難得享受了片刻的安穩睡眠。
封訓的最後一天,教練組宣布了出戰本屆槟城世錦賽的人員名單。本屆世錦賽距離開普敦奧運會僅一年多時間,奧運熱身成分明顯大于兩年前的裏斯本世錦賽,也将是教練組選拔明年奧運最強陣容的重要參考依據。在封訓中期,幾名主力飛往海灣國家分別參加了兩站公開賽,而何思玲即便傷病如此嚴重仍敢打敢拼奪下了一站冠軍,這也給了教練組選擇這位女隊隊長征戰世錦賽足夠的信任。
撇開提前入圍的駱羽及陳安琪不談,剩下的三個單打名額分別給了何思玲、周清及劉麗彤。駱羽也将同時兼顧兩個雙打項目。一回到市裏,何思玲就在主管教練李向陽的陪同下,前往醫院注射了兩針局部封閉。要強的大魔王前一天剛打完針,第二天就又出現在了訓練場上,死怼駱羽的勁頭一如既往的兇殘。
對何思玲的執着拼搏精神有所觸動,小姑娘也萌生了更勤奮一點不辜負教練們期望的想法。她主動向馬春晖提出了要在每天上學前進行晨練。由于上午要到校上課,駱羽一直以來都沒有參加隊內的集體晨練,而是在傍晚的體能訓練中把量補回來。為了不影響正常的上課,駱羽每天五點半就要出門,鍛煉回來洗澡吃飯再去學校報到。3月的市裏仍有些春寒料峭,五點半更是天還沒亮,駱羽覺得在田徑場裏跑圈枯燥,就選擇了繞着附近的古跡公園跑步,一圈下來差不多正好八公裏。
極負責任的馬指導雖然嫌駱羽愛瞎作,但又如何會放任小徒弟天黑亂跑。反正年紀大了醒得也早,他就每天騎個電動車跟在駱羽身後。室友劉麗彤看見駱羽自我加量,大受鼓舞起初也跟着跑了幾天,無奈夜貓子實在撐不住折騰,還是回歸了隊內的正常晨練作息。
撇開駱羽前往印尼參加亞洲杯那一周,一老一小如此跑了将近一個月。這天,駱羽照常在運動員公寓西門等着馬春晖,眼見過了約定的時間,老頭兒卻遲遲沒有出現。駱羽猜測會不會是馬指導睡過了頭,想着反正跑步路線兩人都清楚,她就率先動身開跑,邊跑邊等他中途開車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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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等駱羽将全部距離跑完,直到回了公寓都沒有等來馬春晖。駱羽打了幾回手機都沒人接,但老頭兒對數碼産品向來不感冒,手機振鈴時好時壞也不曾多管。眼看時間不早再不走就要遲到,駱羽決定今天下了課就打車回訓練館等馬春晖。
整個上午的課都上得有些心神不寧,駱羽一下課就立刻往訓練館趕。才剛剛沖進球館,駱羽就感覺氣氛有些古怪。在近門球臺訓練的周清眼尖地發現了駱羽,把球拍一扔就趕忙跑了過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張:“小駱你怎麽還在這兒!今天早晨馬指導從樓梯上摔下來磕着頭,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昏過去了,正在東區醫院搶救呢!尤指導和麗彤他們都趕過去了,你也趕緊的!”
駱羽只覺得腦海中嗡嗡作響,背起包轉身就向東區醫院跑去。東區醫院緊挨着古跡公園,也在駱羽每天的晨練路線上。旋風般飛奔進了醫院正犯愁從何找起,好在駱羽想起尤國朗的存在感十分巨大,稍加詢問就成功定位了被送進來的馬指導,了解到他已經從急救門診轉入了腦外科重症病房。
小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了腦外科病房,發現尤國朗、張帆和馬師母等人便趕緊會合了上去。尤國朗正感到焦頭爛額,看見駱羽出現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就在此時,兩名醫生從重症病房中走了出來。一見正是負責安頓馬春晖轉科的醫生,尤國朗趕忙迎上去詢問情況,張帆則留在長椅上陪着滿臉憔悴的馬師母。
“尤教練,來辦公室細說吧。”主治醫生看向滿臉焦急的尤國朗,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鏡,轉身便向辦公室走去。馬師母等人聞言也紛紛起身,尤國朗本想讓隊員們留在原地,馬師母卻擺擺手示意不必:“孩子們都是關心老馬,就一起跟來聽吧。”
“誰是病人家屬?”醫生在辦公桌前坐下,将馬春晖的腦部CT片插入觀片燈,又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才轉頭對着衆人說道。
“我是。”馬師母出聲應答,趕緊在辦公桌前的小圓凳上坐下。看了眼馬師母身後圍着的衆人,醫生低聲咕哝了一句。 “怎麽來這麽多人?”
“我老伴兒是乒乓球隊的教練,孩子們不放心就一起過來了。”馬師母趕緊向醫生解釋。“您別見怪。”
“您不介意他們聽病人情況,我也沒意見啊。”醫生聳了聳肩就着CT片做起了講解。“雖說不是腦出血,但是腦梗死情況不太好。現在反正先做溶栓處理,呼吸都有影響估計是壓迫到腦幹了,這個在CT片上看不清,明天還得安排做個核磁仔細看。”醫生皺着眉頭,用圓珠筆指向片中的一塊明亮區域。“面積這麽大,應該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病人都沒症狀嗎?”
“他有時候說人會犯暈。”馬師母仔細回想着馬指導的日常情況。“但現在正是關鍵時期,訓練确實走不開,老馬本打算世錦賽一結束就來看的。”
醫生用鼻子輕哼了一聲,對這種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的病人不置可否,又低頭翻了翻血液檢驗報告單。“飲食結構呢?嚯,血脂這幾個指标這麽高!挺愛吃油膩大葷的吧。”馬師母想到不遵醫囑的固執老伴兒,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特別愛!還怎麽說都不聽。”
“目前昏迷着沒什麽好辦法,該用的藥也上了。”醫生将片子取下來随後伸手關上觀片燈。“明天再看是不是還要調整吧。”醫生擡腕看了看手表。“重症病房現在差不多開了,你們可以進去看看病人。”
駱羽沒有想到,再見馬指導會是這樣的狀況。馬春晖從樓梯上摔下來時也磕到了額頭,在急救的時候傷口被處理幹淨進行了包紮。躺在病床上的老頭兒已經上了呼吸機,額頭上綁着的繃帶微微滲着血跡。一向硬朗的臭脾氣老頭兒,如今卻是這般的狼狽虛弱而沒有生氣。縱使心理堅強如大魔王張帆,見到此情此景也落下了眼淚,更別提劉麗彤等隊員早就哭作了一團。而駱羽只是呆呆地望着這一切,還沒有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小姑娘怎麽都想不明白,怎麽昨天還好好的馬指導今天就躺在了這兒。
而尤國朗在着急馬春晖病情的同時,也不禁深深地擔憂起就在下周的槟城世錦賽。馬指導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對他主管的隊員所産生的影響是巨大的。這件事突然發生,使整個女隊都有些惶惶,本要一同來的高翔東才不得不留在隊裏做工作。
特別是承擔奪金希望的駱羽,尤國朗情不自禁地看向呆頭呆腦的小姑娘。幾個女孩兒裏就她沒哭,而是緊緊牽着馬師母的手,在尤指導看來這可不是什麽好情況。
衆人在醫院陪伴了整整一個下午,等來了醫生确認馬春晖為重度昏迷的評估,這意味着他再度恢複意識的幾率極低。東區醫院的腦外科在全國已算得上數一數二,但駱羽仍是不願放棄希望,評估出爐當晚便立刻求助了家中長輩,請來擅長腦神經疑難症診治的醫大附屬醫院專家進行會診,但結果仍與先前的診斷相差無幾。
轉眼便到了國家隊出征槟城的這天,而駱羽對這次比賽顯得興致缺缺,她更想陪着師母守在馬指導身邊。最後還是張帆看不下去,出面把駱羽直接打包丢回了國家隊。她鄭重地向小姑娘許以承諾,一定保持信息暢通并會及時通報情況,也對駱羽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專心比賽帶回好成績。駱羽與張指導達成協議後,這才戀戀不舍地跟随代表隊飛往了馬來西亞。
此時的槟城已經是一派美好的初夏風光,駱羽卻不曾關注而是立刻投入了适應性訓練,認真地将場地內的燈光、地膠、球臺、通風各項情況摸透。馬指導醒來最希望看到的,一定是她在世錦賽奪冠,小姑娘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渴望着勝利。這種信念所帶來的力量是可怕的,甚至改變了駱羽一貫輕靈精妙的球風,很難想象這種極其霸道彪悍的球竟出自小姑娘之手,那橫沖直撞的搏殺氣勢仿若亡命之徒。
駱羽因為急躁帶來的無謂失誤多了,也給搭檔的何思玲和沈效白帶來了些麻煩。但兩人都清楚馬指導目前的病況,看着這樣發狠的小搭檔也無從安慰,只能盡可能調整自己來彌補落差。在對陣終于出師的隊友王啓明/錢穎佳的混雙決賽中,沈效白幾次補上駱羽遺留的進攻漏洞,實在忍無可忍想要攤牌指出問題。但看着搭檔極力忍耐的倉惶神色,他最終選擇繼續默默地為小姑娘四處救火。多虧靠譜青年的強大控場,兩人最終戰勝了有驚無險地将冠軍收入了囊中。
作為本屆世錦賽的女單三號抽簽種子,駱羽與頭號種子、上屆世界杯冠軍周清共同進入了上半區,一路兇狠掀翻王白雪、吉永奈奈、隊友陳安琪及周清等人,直落六輪後與何思玲會師決賽展開冠軍争奪。女子單打決賽在第七個比賽日的晚間舉行,駱羽和何思玲從上午兩場半決賽先後順利出線。與兩年前女單決賽相比毫無變化的陣容,新老兩代領軍人物再度交鋒的結果将會如何,無數球迷都對此翹首以盼。
距比賽開始還剩不到二十分鐘,球館內已是觀衆雲集人聲鼎沸,駱羽與何思玲也都到了場做起賽前的最後準備。就在這時,前來觀戰的尤國朗突然從一側看臺翻進場內,在全場注視下徑直跑向了駱羽,也同樣引來了不遠處的何思玲側目。
“馬指導醒了。”不是進行任何戰術布置,一句話将小姑娘炸得傻在原地,尤指導顫抖着将手機遞向駱羽。
駱羽這才發現,張指導越洋打來的竟不是電話而是視頻。心中隐約浮起不好的預感,小姑娘下意識地擡頭望向了尤指導,而他也罕有的紅了眼眶:“馬指導大概……時間不多了。”
駱羽難以置信地看向手機,卻見電話那端的張指導同樣雙眼紅腫。張帆極力地忍着眼淚,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小羽,馬指導醒過來了。聽說你打進決賽很高興,想囑咐你兩句。”就像以往那樣,每場比賽前馬春晖都會給駱羽做的賽前指導。
鏡頭轉向了躺在病床上的馬春晖,他身上的呼吸機已被撤除,望向屏幕的目光有些渙散。但虛弱的馬指導還是認出了駱羽,艱難動了動嘴唇卻無法發聲,一旁立刻傳來張帆的小聲解讀:“小駱很好。”馬指導微微點頭,對張帆的解釋表示了認可:“想拿冠軍很好。小駱答應我,你要好好地打下去。”
“我會把冠軍拿回來!”駱羽猛地提高音量,把尤國朗都吓了一跳。“馬指導您等着我!”但馬春晖輕輕地搖了搖頭,眼中滿是遺憾與不舍:“我大概是捱不到了。”
“很快就好!您一定要看我打決賽!”倔強的小姑娘紅着眼眶,将手機塞還給尤國朗便繼續熱身。尤國朗囑咐過張帆幾句,考慮到比賽即将開始就先挂斷了越洋視頻。由于對小姑娘的狀态實在放心不下,與高翔東經過謹慎的商量後,尤指導向賽方提出申請留在了內場。但為體現對何思玲的一視同仁,尤國朗是在計分員身後五米處靜靜地站着看完了整場比賽。
沒人知道這場比賽究竟是怎麽打的,但這可能是世錦賽史上最恐怖的決賽。雙眼赤紅的小姑娘将身體力量與速度發揮到極致,僅僅用二十分鐘便拿下了四局,除了運氣球再沒給對手任何機會。擔任決賽解說的唐維,選擇以不可思議一詞來概括這場比賽:“女線隊內比賽竟然出動了尤國朗總教練,駱羽在比賽中展現的技術水平和手感意識,簡直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猶如狂風驟雨般屠下最後一分,甚至沒顧得上與裁判官員和何思玲一一握手,小姑娘便直接越過擋板跑向了場邊的尤國朗。而這位有淚從不輕彈的铮铮漢子,望着駱羽卻流下了愧疚的眼淚——
“駱羽,對不起。馬指導沒等到……在比賽中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珍愛作者,請勿死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