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18棵樹
夜色濃沉, 河面上氤氲着水汽, 整個小鎮顯得尤為模糊,有股朦胧的美感。
可賀清時臉上的笑,霍初雪卻看得分明。那一晃而過的笑容,轉瞬即逝, 可她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其實從第一眼看到眼前這個男人,她就是知道他身上藏着故事。這人古板,作風守舊, 俨然就是一個老年人。他的心更是荒蕪之地, 寸草不生。同時也是個深淵,要很多很多東西才能填滿。
她從來沒有看他笑過。她一度以為這個男人是不會笑的。
她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怔腫半天。
待回神時,卻見賀清時一直在平靜望着她。
他的那雙眼睛生得極好,丹鳳眼, 眼尾狹長, 眼眸是純正的深黑色,如一灘化不開的濃墨。
丹鳳眼也稱桃花眼,可他卻絲毫不會給人輕佻的感覺,大概與他的身上疏離寡淡的氣質和老派刻板的作風有關。
霍初雪笑了下,語氣輕快, “糖水人家是我家開的,賀先生下次如果要去,我讓我爸給你打五折。”
賀清時睨她一眼,似是覺得好笑, “不是八折了?”
“給你特殊關照嘛。”
賀清時:“……”
“我爸手藝超贊,遠近聞名,你一定要去嘗嘗。”
賀清時的嗓音被風吹得越發嘶啞,“今天不能去?不是還沒打烊麽?”
“今天不行,我爸這兩天出遠門了。”
兩人也不再繼續走了,就站在橋上細細說話。偶有幾個游客從旁經過,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從耳旁拂過。
霍初雪背靠着拱橋,曲起一條長腿,鞋尖抵着地面,暴露在空氣裏的腳踝瑩潤如玉,近乎透明。
賀清時不經意間瞥到,忙移開視線。
女人的聲音在夜風裏又細又軟,帶着江南水鄉人講話特有的軟糯語調,“我實習那年,第一次跟臺。碰到的就是一個高危産婦。孩子成功出生,可她自己卻沒走下手術臺。産後大出血,五分鐘,就五分鐘,手術室裏一片混亂,人就沒了。我出去通知病人家屬,産婦的媽媽揪住衣領罵我,捶打我,精神完全崩潰。那種絕望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件事給我打擊很大,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走不出來,懷疑自己學醫的初衷。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深陷泥淖,而且陷得很深,走不出來。然後就開始自暴自棄,自我懷疑。”
“我姑姑說是我見的太少,見多了就麻木了。那段時間我一下班就往鎮上跑,一個人把鎮上這一百多座古橋全部走完。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和時間賽跑,跑贏了也就好了。後面我第一次獨立主刀一臺剖宮産手術,當我取出孩子,聽到孩子的啼哭,那種從心底升起的喜悅足夠讓我走出曾經的泥淖。”
“有時候,一個人走不出來,并不是他真就走不出來了,他只是還沒有碰到一個能讓他走出來的契機。”
片刻之間,她飛快地笑了一下,笑容一轉而逝,幾乎察覺不到,“抱歉啊賀先生,一時間有些感慨,說得多了。”
她抱了抱手臂,“很晚了,回去吧。”
霍初雪撐傘走在前面,背影纖瘦,可全身上下似乎有一股子韌勁兒,不得不讓人側目。很像賀清時早年在望川見過的蘆葦,看似柔軟,風一吹就斷,可堅韌無比,當地人編制成席子能用好幾年。
紅色的裙擺被風撩起一角。那抹紅色落入賀清時眼裏,不知為何,他的心髒緊了緊。
今晚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問過他為什麽心情不好。
——
漫步走到之前停車的地方,霍初雪問:“你今晚喝酒了嗎?”
賀清時搖了搖頭,“沒有。”
“所以剛才在日料店那清酒只是擺設?”
“我說了我不喝酒的。”語氣肯定,像是在跟人保證。
霍初雪打了個哈欠,似是困了,“既然你沒喝酒就自己開車回去吧,我就不回市區了,直接回我媽媽家睡了。”
賀清時:“……”
“你明天上班來得及?”
“明天夜班。”
賀清時:“……”
說完霍初雪掉頭就走。走了兩步路又退回來。
“要跟我一起回去了?”賀清時以為她改變主意了。
卻聽見霍初雪說:“你感冒了,回去吃點藥吧。”
***
又是一個周一。賀清時給3班上課。
這周江暖倒是來上課了。可面色蒼白,瞧着沒什麽精神,像是大病了一場。
而且向來認真聽講的學生在他的課上整整睡了一節課。這讓他覺得很奇怪。
一節課結束,學生們紛紛離開教室。
江暖從課桌上爬起來,懶洋洋地收拾書本。
賀清時邁開長腿走到她跟前,“江暖你怎麽了?今天睡了一節課,是不是生病了?”
江暖不敢看賀清時,眼神躲閃,神色也極其慌亂,好像很怕他,“我沒事的賀老師,我就是人不太舒服。”
“感冒了?”他的視線投轉到女孩蒼白無力的面龐上面,“去醫院看看。”
女孩嘴唇泛白,毫無血色,“不是,我真沒事的賀老師,我先走了。”
頗有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賀清時不禁擰了擰眉。倏忽間意識到之前那個意氣風發,乖巧上進的江暖好像不見了!
——
回辦公室,路上碰到3班的輔導員祝老師。
祝老師是新來的輔導員,一個年輕的男老師,接管3班還不到一個月。
祝老師笑着和賀清時打招呼:“賀老師下課啦?”
賀清時停下腳步,“剛給3班上完課。”
他想起江暖近來的狀态,不免多問了一句:“祝老師,你們班學習委員江暖最近是發生了什麽事了嗎?”
祝老師扶住鏡架,疑惑道:“江暖她怎麽了?”
賀清時:“我看她近來狀态不太好。”
祝老師說:“是這樣的,江暖上周跟我請了一周假,說是家裏出了點事。我問她什麽事情,她也不說。我想大概涉及到隐私不方便透露,我也就沒有細問。這孩子家裏條件不太好,但很懂事,刻苦上進。系裏很多老師都知道她。之前段主任還在我面前誇她。賀老師放心好了,江暖應該不會出什麽事情。明天我再去找她談談心,看看是不是遇到什麽困難了。”
***
霍初雪今天出門診。
她如今就是個主治,出不了專家門診,自然就是普通門診。挂號的病人形形色.色,各種人都有。
霍初雪看了一上午,整個人倦得很。
臨近下班的時候,診室裏走進來一對母女。
母親四十歲的樣子,衣着土氣,黝黑的臉上全是皺紋,溝壑縱橫。
女兒十四.五歲,倒是生得白淨,穿着藍白紋的校服,紮着馬尾,模樣可愛。只是沒什麽精神氣,面色瞧着有些病态。
霍初雪認得女孩身上那身校服,是青陵三中的學生。
從一進診室,那婦女就開始指天罵地,罵罵咧咧。說來過去無非就那幾句話——
“你這個死丫頭,我和你叔辛辛苦苦供你上學,你不好好學習,還跟人談戀愛,被人搞大肚子……”
“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知廉恥的女兒……真是作孽哦……”
還不斷擡手打跟在她身後的女兒,左一下,右一下。
女兒忍着痛,淚眼婆娑,表情很委屈,也不敢吱聲。
霍初雪從醫這些年,最厭惡的就是這種滿口髒話的病人家屬。
那婦女嗓門大,一整個診室都回蕩着她尖銳的罵聲。
霍初雪和林瑤看看對方,一臉無奈。
她聽在耳裏,只覺刺耳。她敲了敲桌面,語氣沉涼,“這裏是醫院,麻煩保持安靜。你想讓全天下都知道這件事啊?”
經她這樣一說,那婦女才禁聲。
婦女坐到霍初雪對面,從包裏取出一張微皺的B超單,說:“大夫,這是我們在縣醫院查的單子,之前那大夫說已經五個月了,必須引産了。小縣城都是熟人,要是讓人家知道這事兒,我這老臉都沒地擱兒。我帶她去小診所,可人家說月份太大,不敢做,讓我們來大醫院。”
霍初雪拿起那張B超單看了兩眼,孕21周 ,确實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而且B超顯示,有出血跡象。
她之前覺得女孩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沒想到實際年齡還更小,只有十三歲。
她忍不住感嘆,現在的孩子真是早熟。十三歲就談戀愛,還偷食禁果。想當初她十三歲啥都不懂,整天就知道跟着喬聖晞和周末到處瘋。
女孩穿一身寬大的校服,肚子被遮得很嚴實,愣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她放下單子,對那女孩說:“進來,我替你看看。”
拉上門簾,女孩怯生生地望着她。
霍初雪擡手指了指,“把褲子脫了,躺上去。”
女孩緊張地揪住校服的拉鏈扣,局促不安,半晌沒動。
霍初雪以為她是害怕,放低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柔,“別怕,我不做什麽,就是替你看看。”
女孩死死咬住下唇,因為用力,都快咬出血了。這才慢騰騰地開始脫褲子,爬上處置床。
霍初雪看了一眼整個人都震驚了。
女孩下.身紅腫,大腿內側紅紫痕跡遍布,兩條腿慘不忍睹,全部都是傷疤。新傷加舊傷已經不知道累加了多少了。
這些傷有煙頭燙傷留下的,有皮帶抽打的,有玻璃刺的,不盡相同。
她快速撩起女孩的上衣和袖子,肚子、胸口、腰、手臂,只要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也密密麻麻全是傷,不忍直視。
霍初雪睜大眼睛,驚詫地問:“這些都是你媽媽弄的?”
女孩的一雙眼睛蒙着霧氣,狂搖頭,“是我叔。”
“你叔?”
“就是我繼父。”
——
霍初雪讓林瑤把女孩母親叫進來。
剛才還指天罵地的婦女,在看到女兒滿身的傷時,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眼淚洶湧而下。
婦女啞着嗓子,“誰弄的?”
她捏住女兒肩膀,嘶吼:“我問你話呢,啞啦?誰弄的?是不是弄大你肚子那小賤人?”
“我叔。”小姑娘一邊套衣服,一邊瘋狂掉眼淚,“媽,是我叔。”
“你這死丫頭還撒謊,你叔對你那麽好,好吃好喝盡供着你,還供你讀書,怎麽可能是你叔?你快說,到底是誰?是不是搞大你肚子那鬼頭,老娘要殺了他?!”
女孩抱緊身子,瑟瑟發抖,表情無比絕望,“媽,就是我叔,他一喝醉酒就打我,脫我衣服……就是他……他就是個禽獸……”
霍初雪極力控制住情緒,“xia ti 撕裂、紅腫,你女兒應該長期遭受xing.暴力。”
***
遇到這樣一個病人,霍初雪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只要一想起女孩那慘不忍睹的身體,她胃裏就直犯惡心。
家庭xing.侵,校園xing.侵,來自身邊親人和師長的傷害,這樣的事情在國內屢見不鮮。
她從醫這些年,類似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可每次受害者實打實的出現在她眼前,她們身體和心理遭受的創傷,她們無助絕望的眼神,每每都讓她情緒受阻。百蟻誅心,蝕骨心痛。
她身為一個醫生,其實能做的實在是太少了。
一直到傍晚下班,壞情緒都難以消散。
每次心情不好,她就瘋狂想回家,想吃父親燒的菜,想挽着母親的手吐槽,想一個人把那些古橋都走一遍。
她給賀清時打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兩聲,那邊就接通了。男人的聲音一貫清潤低沉,“喂,霍醫生?”
她劈頭蓋臉就問:“賀先生,你想去糖水人家吃飯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上夾子,晚八點更。以後就都是老時間晚八點更。
如果雙更會提前通知,要是沒有就是老時間更新。
感謝投雷的小可愛,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