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2棵樹
看到賀清時的那刻, 霍初雪忙擡手抹了把臉, 斂了斂神色,“賀先生你來醫院輸液?”
賀清時走上前,在她身側坐下,說:“剛輸完, 正準備回去。”
“明天還要輸嗎?”霍初雪的目光落在他清俊的臉龐上面,仍有幾分蒼白,“人好點了嗎?”
賀清時:“明天還有一天, 好多了。”
“最近流感多, 多注意點。”霍初雪忍不住叮囑一句。
“我知道。”
天色将晚,夜幕徐徐降臨。長椅旁的路燈悉數點亮。暖橘的燈光落入她眼中,那刻意被她壓制住的哀傷他的看得分明。
賀清時問:“可以走了嗎?”
霍初雪一怔,“什麽?”
“你下班了沒?”
“早就下了。”
“那跟我走吧。”
霍初雪:“……”
“去哪兒?”
“去堰山看星星。”
霍初雪:“……”
“陰天有星星?” 她仰頭看了眼天空,夜幕濃沉, 一顆星星都尋不見, 何況這還是個陰天。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勾唇一笑,視線聚焦在她身上,“霍醫生要不要去換件衣服?”
“你等我五分鐘。”
賀清時提了提手裏的車鑰匙,“我去取車,在醫院大門口等你。”
“好。”
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 跑到醫院大門和賀清時彙合。
她擰開車門,直接上了車。
——
方茹和喬聖晞從外頭回醫院,遠遠看到這一幕,覺得那姑娘很熟悉, 很像霍初雪。
方茹揚手指了指,“西西,你看那姑娘是不是小雪啊?”
喬聖晞順着方茹的方向瞥了一眼,忙将方茹往自己身邊一拉,轉了個身,笑着說說:“您眼神可真不好使兒,那哪裏會是小雪,小雪比她瘦多了。”
方茹摸了摸鼻子,将信将疑,“是麽?可真的很像啊!”
喬聖晞睜着眼睛說瞎話,“大晚上的看不清臉,就背影有點像。”
要是讓方茹知道霍初雪和一個二婚的老男人混在一起,那世界可就炸了。
——
車子開出第一醫院沒過多久,賀清時在一家便利店門前停了下來。
片刻以後回來,買了一大袋吃的。
他将一杯奶茶遞給霍初雪,“你沒吃晚飯,先墊下肚子。”
霍初雪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可确實是沒胃口,那奶茶就喝了兩口。
很快離開市區,人流越來越稀疏,七拐八拐進入堰山那塊。
堰山區得名于名山堰山。山不高,卻是本地人休閑度假的好去處。
賀清時将車子停在山腳,兩人步行上山。
原以為這麽晚上山的人會很少,殊不知,人還挺多,尤其是小情侶,一路撞見好幾對。
兩人一口氣爬上半山腰,霍初雪一點都沒覺得累。她平時注重鍛煉,體能還過得去,爬這點路還不至于會難倒她。
倒是賀清時感冒還沒好完全,不宜劇烈運動。
她照顧他,說:“休息下。”
賀清時點點頭,“好。”
歇了一小會兒,霍初雪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看向賀清時,面露擔憂,“你還好嗎?累不累?”
路燈清淩淩的光束篩過濃密的枝葉,掉落在他臉上,光影斑駁,宛如一層飄浮的螢火。
他覺得她這問題問得有些好笑,“在你眼裏我就這麽脆弱?”
他難得笑了笑,“這山我經常爬,有時間就過來,還不至于累到我。”
霍初雪強調:“你現在是病人。”
“不過就是小感冒,哪兒那麽金貴了。”
山裏寂靜,耳畔有無數蕩滌的濤聲回蕩。
賀清時倚靠在一棵高聳的松樹旁,從褲袋裏摸出煙盒,給自己點了根煙。
打火機火苗一閃而過,青煙從指尖缭繞開,煙草味順着空氣鋪散開。
“以前爬過麽?”他細細吸了一口。
“沒有,堰山這片我之前都沒來過。”她悄悄走近他,擡手取走了他手裏的香煙,摁滅在地上,“感冒還沒好,不要抽煙。”
賀清時:“……”
他失笑,“煙瘾上來了,沒忍住。”
“你不是很少抽煙麽?也有煙瘾?”
“煙和毒.品一樣,一旦沾上就一定會有瘾。”
霍初雪手裏捏着礦泉水把玩,自然地接話:“還有愛情。”
愛情這東西比任何東西都能讓人上瘾。
休息了一會兒,兩人繼續往山上走。
賀清時邊走邊說:“沒爬過堰山,你可真不像是青陵人。”
霍初雪攏緊衣領,“你說話字正圓腔,咬字清晰,根本沒有軟糯語調,你也不像是青陵人。”
賀清時:“……”
“第一次在岑嶺見到你,如果不是你自己說是青陵人,我真聽不出你是青陵人,你的普通話太标準了。”
賀清時:“我母親是語文老師,從小對這方面抓得比較緊。”
“賀先生原來是書香世家啊?”
“算是吧,我父母,我太太都是老師。”
“那你父母還健在麽?”
“早不在了。”他告訴她:“我太太離開後的第三年,我父母也相繼離世了,前後不到半年。”
看來是真正意義上的孑然一身!
越往上夜風就越是寒涼,風聲漸大,呼呼啦啦刮過來,帶起林間無數枝葉的婆娑聲。
霍初雪穿得單薄,小背心打底,外面套一件薄紗長外套。風一吹,她不自覺抱緊了手臂。
“冷?”賀清時注意到她這動作。
她笑了笑,“有點。”
他快速将西服脫下,直接蓋在她身上,“套着。”
霍初雪欲脫,“不用了,你還感冒呢。”
賀清時摁住她肩膀,不容她拒絕,“我不冷。”
衣服沾了男人的體溫,讓她覺得無比貼心。
山頂風光無限,整座城市都匍匐在腳下。
蕩滌的風聲穿梭,蠻橫地從兩人中間吹過,卷起衣角,發絲張亂飛揚。
眼前視線開闊,無數璀璨的燈火映入眼簾。
霍初雪扶住欄杆,有些喘氣,“終于到了,我竟然爬了1588級臺階。”
“你數過了?”賀清時眼裏映滿無數渺茫的燈火,當即飄過幾分驚詫。
他背靠着一棵健碩的松樹,微微屈起一條腿,姿态有些松散。像是在放空自己。
“數字對嗎?”她轉了個身背靠着欄杆。
“完全正确,一共1588級臺階。”
“讀大學那會兒手術結數多了,後面都變成職業病了,走哪兒數哪兒。在古鎮會數橋,爬山會數臺階,就連上班也要數數步數。”
“星星呢?”霍初雪四下搜索,卻始終不見賀清時口中的星星。
賀清時迎着風口,夜風灌滿他褲管,空蕩蕩,越發襯得他身形瘦削清瘦。他揚起手臂,指了指遠處細碎渺茫的燈光,“那就是。”
她沿着他的手勢看過去,夜空蒼茫,與整個城市融為一體,化為一幅巨大銀幕,無數燈火猶如飄浮的星星懸于天際。
敢情這就是賀清時口中的星星。
“我還以為真有星星。”霍初雪略顯失望。
“你仔細看看,很漂亮。”
是很漂亮!山頂視線開闊,所有風景都盡收眼底。
“小的時候總有人告訴我們,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我們想念親人就可以擡頭看看星星,好像他們一直在我們身邊。”他注目遠方,低低地說:“可我太太卻說,星星一到陰天就沒有了。她過去對我說,如果哪天她先我而去,讓我想她了就去看這些燈,它們不像星星,不論不論陰晴,亦不論刮風下雨,一到晚上它們總是會亮起來。看到它們就好像是看到了她,她會一直陪着我。”
“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也不管我們舍得不舍得,日子一天天過去,總有人會離我們而去。霍醫生,你不是神,你的這雙手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帶回人間。盡力了,問心無愧了,這樣就夠了。如果覺得難過,就來看看這些燈。看到它們亮着,就好像所有人都沒有走,他們一直在。”
“你怎麽知道?”霍初雪那雙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氤氲上水汽,變得朦胧。
“我看得出來。”這樣一個樂觀自信的姑娘,永遠朝氣蓬勃,充滿力量,好像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能讓她這般無助自責的,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一定事關生死。而她又是醫生,只會是病人。
“前不久我接診了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懷孕五個月,長期遭受繼父性.侵和家暴。她媽媽帶她到醫院引産……”
引産後,女孩回家,母親将繼父告上法庭。一傳十十傳百,周圍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人言可畏,女孩子扛不住輿論壓力,精神奔潰自殺了。下午警察到醫院調查取證,霍初雪才知道這件事。
“她才十三歲啊……人生才剛剛開始,這個社會為什麽要對她這麽殘忍……”
從知道消息那刻霍初雪的腦子就是亂的。當醫生這麽久,見多了生死離別,可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小姑娘還是讓她心痛不已。
第一次跟臺,第一次直面死亡,姑姑說她是見得太少,見多了就麻木了。可從醫這些年,生死場每天都在上演生死離別,她見得太多了。有太多鮮活的生命從她眼前消失,很多時候往往只在一瞬間。一個急診科的同事說他們每天都在和病人道別,和死神抗衡。
見得多了,可并不代表她已經麻木了。對于那些殘忍罪惡的事情,她還是會憎恨;對于那些無辜的人,她還是會心痛;對于自己無力把控的事情,她還是會自責。
歇斯底裏宣洩一番,霍初雪覺得自己活了過來。而這個過程賀清時始終沒有打擾她。
她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對自己要求太嚴苛了。一旦遇到無力掌控的事情,她心态就容易崩,情緒就容易失控。現在她需要徹底地放空自己。
“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良久之後,霍初雪吸了吸鼻子。
賀清時站在風口,始終沒有挪動位置。夜風吹亂他的短發,黝黑濃密的發頂似有雨露凝結。
黑夜裏她聽到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可每一個字有力地敲進她心裏,“我時常一個人爬堰山,從山腳爬到山頂,數過每一級臺階,一共1588級。我站在山頂,時常會覺得活着沒有意思,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孤獨而瑣碎的活着,虛無度日。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久病之人,形容枯槁,回天乏力……”
可就在今天,就在剛剛,他看到霍初雪為了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而這樣心痛。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錯了。
有人這樣不遺餘力挽留生命,而他卻在浪費生命。
從山頂望過去,整座城市繁華喧嚣,無數燈火落入人眼中。那些燈很亮,很遠,有一條路鋪在前方,像是一直通往到天上。
“下山吧。”賀清時終于收回目光,轉了個身。
話題戛然而止,太過誅心,再說下去對誰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