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沒有瘋可以作證

此刻,那個律師正在坐在病房裏和人說話。

應該是一對兄弟。躺在床上的弟弟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多半是穆辭宿這次要找的尹言。而坐在他床邊的看起來年齡大一些的青年應該就是尹言的哥哥。可即便是大了一點,在于家拿命律師西裝革履的襯托下,也像是個強裝大人的小孩子。

“穆先生,咱們又見面了。”律師語氣難得輕快,甚至還帶着一絲惬意的調侃,“我很好奇,我過來是工作,您來這裏是做什麽呢?”

穆辭宿沒說話,眼角餘光卻明晃晃的看到律師手裏拿着的文件袋。毫無疑問,應該是調解書。穆辭宿記得很清楚,上一世先于喬西的三個受害者裏,唯有這個瘋了的少年尹言,是沒有鬧,直接同于家簽訂了調解書的。而這也是穆辭宿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來找他的緣故。

畢竟仇深似海都能生咽下去,恐怕他們有說不出的苦衷。如今一看,倒是明白了幾分。

穆辭宿心裏暗自搖頭,并不打算在逼迫下去。

那律師也笑了,“啧,看來穆律師已經明白了。這年頭不是所有的事兒都非黑即白,您看,我們或許有錯,但我們也有道歉的誠意。”

見穆辭宿不回應,那律師晃了晃調解書上的三十萬,語氣帶着些嘲諷,“當初我和尹家兄弟可是一下子就達成和解了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分明遭遇了這樣的事兒,卻為了錢就輕而易舉的一筆勾銷,簡直可憐又可笑。至于我這種參與調解的律師,就是吃人血饅頭,在助纣為虐,鑽法律空子。”

“可有什麽法子呢?父母雙亡,就靠着補貼過日子,一窮二白,還瘋了一個,如果沒有錢他們能怎麽辦呢?”

乍一聽是在擠兌穆辭宿,可實則卻是在威脅病房裏的尹家兄弟。

“別說了。”穆辭宿皺起眉把律師的話打斷,他轉頭看,床邊坐着的哥哥雖然從頭到尾都一句話沒說,可攥着被子手卻捏得指骨骨節泛白。至于病着的那個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背景板。

“哎。”穆辭宿在心裏嘆了口氣。和律師腦補的惱羞成怒不一樣,他并沒有什麽想要勸說的意思,只是十分平靜的站起來對他們說了一句“打擾了”,然後就打算離開。

然而就在這時,始終不動的弟弟卻突然伸手抓住了穆辭宿的胳膊。

“尹言!”哥哥趕緊握住他的肩膀,像是擔心他突然的情緒。可卻沒有什麽用處。尹言的視線一直死死的黏在穆辭宿手裏拿着的文件袋上,甚至連相依為命的哥哥都給一把甩開。

“你是律師……嗎?”他很恐懼,分明連觸碰到穆辭宿皮膚都會讓他不自主的顫抖,但即便如此,他也不願意松手。

穆辭宿很詫異,點了點頭,頓時手腕上的手握得更緊。

“我,我,我不調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尹言的嗓音十分嘶啞,又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模糊。

就像是怕穆辭宿突然消失那樣,他把另外一只手也扣在了穆辭宿的手腕上,死死的抓住他。“我沒有瘋,我可以做證,我不調解。”

“先冷靜。”穆辭宿看出他的情況不對,而旁邊的尹言的哥哥卻已經手疾眼快的按下了叫護士的按鈴。護士來的很快,大夫也随後進了屋。

“你們幹什麽又刺激他?不是說要保持安靜嗎?”大夫進來,立刻就要趕人。然而尹言見狀卻和瘋了一樣把所有人揮開,拼命往穆辭宿的方向掙紮。

“別,別走,我沒有瘋。我可以。”瞬間爆發開的力氣,竟然連兩個大男人都拉不住他。他幾乎是撲倒在穆辭宿的腳邊抓住了他的衣角。

“別走,別,別走。”他明顯神志沒有那麽清楚,可眼裏的渴望卻讓人無法拒絕。

“真的,我記得他們做的所有事。”

“xx年x月x日,他們把我關在廁所,往我身上刷蜜糖,放螞蟻。”尹言拉起袖子,細瘦的胳膊上都是蟲子咬過的疤痕。

“xx年x月x日,美術室,他們在我身上刷石膏,只留了鼻子和嘴巴透氣。後來石膏弄不下去,就用錘子砸。我的右腿被砸斷了。”他急忙撸起褲腿,給穆辭宿看膝蓋處明顯和常人不同的膝關節。

“還有,還有我離開學校前,他們逼我畫……”尹言吓壞了,他抖得更厲害,足足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能把後面的話說完,“他們逼我畫鬼,死過人的走廊裏,逼我在裏面畫招鬼的圖騰,還有厲鬼。然後……”

“然後把我的眼睛蒙上,綁在哪裏關了一天一宿。”

一樁樁,一件件,從尹言口中說出來的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虐待。穆辭宿甚至連腦補都沒有辦法腦補,為什麽一群高中生會惡毒到這種程度?這已經不是什麽中二校霸能夠概括的,分明就是什麽人格障礙罪犯的少年幼苗!

“我,我可以出庭,我不是瘋子,你,相信我。”見穆辭宿不回應,尹言捏着穆辭宿的胳膊的手也越來越緊,他尖銳的指甲沒入穆辭宿的皮膚,瞬間就是五道血印子。

可這一瞬間,病房裏所有人都沉默着,就包括大夫都沒有阻攔的意思。

“來,你跟我來。”尹言拉着穆辭宿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床邊,從床板下面翻出一本日記。

“我查過資料,庭審的時候我能說明白。不信你看……”

穆辭宿接過日記本來,翻開之後上面的內容令人震驚。密密麻麻的每一天都是尹言為模拟法庭寫的證人證詞。一開始還很生澀,可到了後面,他這些證詞娴熟的就像是一個法律工作者。

可悲哀的是,他從來沒有上法庭自辯的資格。

“可以嗎?可以帶我去嗎?”盯着穆辭宿,尹言的眼裏亮晶晶的滿是憧憬。

但穆辭宿卻不能點頭答應。因為尹言家已經同意調解,更何況,依照尹言現在的狀态,他想要出庭作證就必須得到監護人的許可,還要進行精神方面的鑒定,證明他在法庭上的證詞真實可信。這孩子明顯已經被吓怕了,身體也非常不好,穆辭宿擔心他根本撐不住整個的庭審過程。

"還是不行嗎?那你教教我怎麽可以好嗎?”看出穆辭宿沉默的婉拒,尹言彎了彎膝蓋,像是耗盡了力氣站不住,又像是想要跪下來懇求。

穆辭宿手指動了動,最後只能用平穩的聲音安慰他。“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麽?”

“因為你的哥哥已經簽訂了調解協議,對方知道錯了,也一直在彌補你,所以咱們不能再繼續了。”偷換了概念,穆辭宿試圖用這種方式讓尹言的心裏好過一些。可不過都是欲蓋拟彰。

“不行。”尹言搖搖頭,固執的抓着穆辭宿的手,“不行。”

“為什麽答應調解?我還沒同意呢!”他拼命的搖頭,整個人都開始顫抖。“他們欺負我,他們做了麽多的事兒。我不要調解,還沒有和我道歉,都沒有受到懲罰,誰同意調解了?”

“我不要!我不要!”尹言的語速越說越快,眼睛也變得赤紅。

“快!快去拿鎮定劑!病人失控了!”大夫見情況不好,立刻安排。但尹言根本不願意合作。

“不,不行,我不要!”他拼命掙紮,一直到昏睡前都死死的盯着穆辭宿手裏的文件夾。

始終沒有說話的尹言哥哥開始不明白,後來順着目光看去,卻驟然僵住了身體。

穆辭宿文件夾上,有一枚代表法律援助中心的藍色标志。

而他也終于知道弟弟為什麽會突然變得反常。

兩年前,省城法律援助中心。

“小言不怕,這裏會有律師幫助我們,你只要好好說,咱們會贏的。”進去之前,尹言的哥哥小心翼翼的說服着弟弟,覺得只要裏面的人願意接待自己,就能得到最基本的公平。

然而他們那天在法律中心足足等了一天,一直到人家下了班,才從一個實習生的口中得到的答案,“很難立案。”

“因為沒有第一時間取證公證,也沒有傷殘鑒定,甚至包括尹言精神方面的疾病,醫生也并不能肯定給出是因為校園霸淩導致。所以無法立案。”

“而且就算能立案,這官司打下來對你們來講也不算是什麽好事兒。施暴者一樣是未成年,打贏了賠償也寥寥無幾,對方也未必真的會有牢獄之災。重要的是,在訴訟階段,你們倆沒錢,尹言的病要怎麽治?”

一連串的打擊最終還是讓尹言的哥哥認清了事實。于是一天後,他主動約見了當時帶頭欺負尹言那家人聘請的律師,簽下了那份調解書,同時和弟弟搬到了燕京,遠離省城。

然而這兩年,日子看起來越過越好,人卻徹底變得一無所有。

渾渾噩噩的站在病房外,他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良久,醫生從裏面出來表示尹言已經平穩下來,他才轉頭看向不遠處還沒離開的穆辭宿。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卑鄙?因為點錢,就什麽都不管了?”尹言哥哥下意識詢問穆辭宿。

穆辭宿轉頭打量,卻發現尹言的哥哥頂多也就二十歲,撐死是個半大的孩子,可卻已經被生活壓得擡不起頭。

至于他的問題,乍一聽只想罵他,可仔細想想,每一個字都是心酸和無奈。

是啊!能怎麽辦呢?畢竟弱小從來都不是自己心甘情願選擇的,沒法反抗更不是原罪,只是悲哀。

穆辭宿伸手摸了摸尹言哥哥的頭,認真地回答他,“我沒有瞧不起你。”

“像這種案子,決定打官司,是為了讨回公道。可後退一步,是為了生存。你做得很好。最起碼你們倆現在都活着。”人在求生的時候,哪怕真的跪下來當狗,也并不應該被輕視。

“你是這麽想的嗎?”尹言哥哥擡頭看着穆辭宿,眼裏滿是不敢相信。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這些。而當初知道這些事兒的人,聽說他決定和解後,都爆罵他是靠着弟弟發家致富的錢串子。

可他能怎麽辦呢?父母留下的撫恤金少之又少。弟弟的病卻不能再拖。三伏的天,他身上冷得發顫,簽在調解書上的每一筆,都和挖他心口的肉沒有區別。

他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要怎麽回複。穆辭宿嘆氣,留下一張名片放在他的手心裏。“好好照顧弟弟,以後碰見麻煩可以來找我。”

尹言哥哥木讷的低頭,看着名片上的字。

燕京法律援助中心,穆辭宿。

所以可以相信他嗎?盯着名片,尹言哥哥沉默了一會,突然揚聲喊了一句,“穆律師,如果,如果我能還掉當初的補償金,我弟弟能不能……”

“你簽了調解書!”旁邊一樣沒走的于家的律師敏感察覺事情不對,忙開口阻攔。

可尹言哥哥卻完全不管,他追上穆辭宿又一次問了方才的問題,“如果我償還所有的補償金,身無分文,我們還能打這場官司嗎?”

穆辭宿點頭,“可以。按照《華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當事人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調解書,提出證據證明調解違反自願原則或者調解協議的內容違反法律的,可以申請再審。經人民法院審查屬實的,應當再審。”

“可追訴失效已經過了!”那律師還試圖阻攔。

穆辭宿卻笑了,“如果尹言說得并無誇張,按照他受到的傷害來判斷,至少輕傷是一定有的。根據刑法規定,如果是構成故意傷害罪致人輕傷的,法定最高刑為三年有期徒刑,刑事責任的追究時效應為五年。至于重傷,則是二十年!”

“尹寧你可想好了!”沒想到穆辭宿能一針見血的揭穿他的文字游戲,于家那位律師終于變了臉色。

至于尹寧也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從口袋裏把錢包拿了出來,然後在最裏面的夾層裏掏出一張紙放在穆辭宿的手裏。

是當初的調解書。這些年,尹寧時刻把它放在身上,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份屈辱。而現在,他想把這個交給穆辭宿。

“穆律師,關于我弟弟兩年被校園暴力的案子,我們申請重審。”這句話說完,尹寧如釋重負。

半個小時後,穆辭宿和尹寧簽訂了後續條約,正是成為尹言一案的辯護律師。之後他又去看了尹言一次,見尹言好好地睡着,他才離開醫院。

在醫院大門口,穆辭宿又看到在車邊等着他的于家律師。

“別覺得自己贏了。”連續兩次被穆辭宿擺了一道,這律師已經沒有辦法在繼續保持表面的風淡雲輕。

然而穆辭宿卻并沒有半分成功的喜悅,只是平靜的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贏了。因為對于被害者來說,永遠沒有贏這個字。”

遲到的公平的确是公平,但卻并不能償還已經造成的傷害。至于律師,贏了官司,只是守住了公理和底線,并非是什麽耀武揚威的談資。

說完,穆辭宿轉頭就走。而于家的律師則是靠在車門上狠狠的抽了口煙,眼裏烏雲密布。

他失算了,穆辭宿看着年輕可實際上卻是個硬茬子。

而眼下,距離喬西一案開庭,只剩下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穆辭宿:法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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