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平錦臨走前打量了金欽許久,似乎什麽都沒看出來,只幹巴巴地留下句“你應該試試穿紅色。”
對于穿戴這件事,金欽有怨言已久,他有不得不出席的場合,每逢這些時候,簡柯總愛把他打扮得花團錦簇。他每天起碼要照一次鏡子,對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做這樣扮相,心裏還是有底的,可惜總是拗不過助理,只得忍耐。
眼下頑固派只剩最後幾個月茍延殘喘,續命的可能性極小。
剩餘的兩個在野黨心中都有數,早已殺成一片。方修盛作為擁有一半機會的人,演說行程排得極滿。有人為副總統考慮,按行程密度判斷這兩位的身體狀态,進而推算副總統喜上位的概率,方修盛這邊暫時還沒能超過1%。
作為停止插手A系列的交換條件,金欽本來要陪他參加臨城的一次活動,可惜他也不是閑人,要交接第一實驗室遺留的工作,不得不取消了原本的計劃,換到了下一次演說。
邀請函是方修盛的助理送來的,李儉似乎比上次見面更瘦了,遞來紙質邀請函的手指伶仃的指骨外只裹了一層薄薄的皮,金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才打開了手中的邀請函。
他看了很久,李儉稍後還有其他工作安排,有些不耐煩,用餘光看了眼手表。
金欽應該是發現了他的小動作,他的視線剛從手表上離開,就放下了邀請函,拿了一塊小零件壓着,點了下頭,說“知道了”。
每次對上金欽的事兒,李儉心上總壓着石頭。現在這頭同意了,他還得去方修盛那兒複命,不過好歹是能喘口氣了,他也點了下頭:“好,具體的行程安排我到時再和您溝通,先不打擾了。”
話雖如此,但恐怕整個第三實驗室都沒人能打擾到金欽。
李儉往出口走時,經過了一個漫長的走廊,兩旁的燈慘白,是看不見日光的毫無出路,一路上沒遇到任何人。
只在出口處,撞上一個跑錯地方的卷發年輕人。年輕人和他對視了一眼,幅度很小地颔首,兩人就這樣錯了過去。
金欽對室外的事一概不知,他還盯着那封邀請函。
事到如今,旗幟鮮明地站在方修盛這一方已是無法改變的一錘定音,他不為這個糾結。他只是在想,奧河原點這個敏感的地方,是方修盛故意選給他的,還是只是他運氣不好。
他對奧河有一些情結,尤其是A系列風雨飄搖的當下,這點情結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搔刮着他的心。
時間擺回數十年前,奧河橫空出世之時,幾乎可以說是彙聚了全人類的文明,這條閃爍着藍色光芒的電子河承擔了全球近四成的運輸量。
Advertisement
十幾年前,頑固派登臺,偶遇奧河數據不穩定。一條無法繼續忠誠為人類服務的機器河流,自然沒有了運轉的空間,奧河被徹底摧毀于她的原點。
像是歡慶奧河降臨時一樣,人類用三個月的時間清理了奧河留下的痕跡,只在原點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紀念館。
邀請函主體是白色的,手感極好的紙張配上得體的黑字,地點後邊綴着燈津紀念館。
金欽用食指觸了一下“燈津”兩個字,紙張獨特的觸感立刻把他拉回了幾年前的那場葬禮,從奧河而起的漫長時間線,終結于其創造者的自殺。
他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将有字的一面扣在桌上,喝了口茶。
R24的眼睛閃着同奧河相似的藍色光芒,即使他非常蠢笨,但感謝若幹年後的技術,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許神韻在,俨然是個可以交流的對象。
沉默對視了一會兒,金欽問他:“你怎麽看奧河?”
“我們擁有同樣的眼睛,先生。”R24眨了眨眼。
有時候真分不清這個機器人是真傻,還是裝傻。
金欽被他的話收買,食指在他眉上輕輕刮了一下,語氣溫柔得不可思議,帶着誘導:“那你對陸平錦說了什麽?”
R24心中警鈴大作,面上紋絲不動,用貧瘠的半邊臉,神态自若地撒謊:“她問我喜歡什麽顏色。”
“你知道我可以和她對質吧?”
金欽極其罕見的好奇追問沒能成功,他看見R24的眼睛閃了一下,藍色眼球出現了一絲迷茫,随即從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不記得自己有允許其他訪客通過,訝異地先看了眼自己的終端。
年輕人一個人尴尬地站在門口,手足無措之下,居然向R24揮了揮手。他只覺得R24雖然有世界上最清透明亮的藍色眼球,眼神卻太冰涼了些。
好在金欽似乎發現了問題所在,嘴裏念叨了什麽,揮手讓他進來了。
就像奧河的創造者之于金欽,金欽也是科學界衆多人的偶像。
他是知道的,因此面對年輕人的激動,表情非常沉穩。
年輕人則不同,滿頭卷發跟他的心情一樣激動,虛飄飄地在他頭頂手舞足蹈:“我叫沈等則,是第三實驗室的常駐研究員,很高興能成為您的同事!”
“你好。”金欽向他伸了右手。
沈等則更激動了,雙手在褲腿上猛擦了幾下才握上了對方的手,面露幸福,不自覺就握了很緊。不過三五秒,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羞澀地撓了一下腦後的亂發,坦白道:“我剛才聽見幾句您說的話,您和陸平錦女士……熟悉嗎?”
“高中同學——不用說您。”
“哦哦。”沈等則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看起來更害羞了,“我可能要和她相親,過幾天,您……哦,不,你有什麽建議嗎?”
金欽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心中還是有感慨,原來女人只要結婚夠晚,就能和年輕小孩戀愛了?他搖了下頭:“沒什麽建議。”
“哦……”沈等則詞窮了,幹脆朝他鞠了個躬,轉身跑了。
頭一次近距離接觸“粉絲”,金欽的視線追到看不見背影為止,他饒有興趣地轉頭問R24:“你傻還是他傻?”
這個問題觸怒了R24,他全身的機器骨骼都**了一下,答案很簡單:“他傻。”
“我看不相上下。”
金欽把剛才的訪客問題反饋給簡柯,對着屏幕幹坐了一會兒,腦袋裏跑的全都是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陪同方修盛參加選舉,不說方修盛失敗他何去何從,單是現在執政的頑固派就饒不了他。要是被剝奪了首席身份就有些太不方便了,他有些發愁,一眼看盡選舉落幕前的生活将是慘淡無光。
他剛認定自己是生活白癡,簡柯的回複就來了,消息正好也是四個字——生活弱智。
簡柯還在會議中,隔了兩個小時,終于有空通個電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好不容易罵爽,出了一口惡氣,她簡單總結道:“你需要一個全面的生活助理。”
金欽:“我……”
他只說了一個我,簡柯已經猜到了他的話,拒絕得幹脆利落:“加錢也不行,我不想幹這種髒活兒,你自己想辦法吧。”
簡柯飛快收了線,留下金欽沉浸在被拒絕的餘韻中痛苦。他了解自己,概括一下就是離開特權無法生存。
離陪方修盛參加選舉不過幾天時間,他需要找到一個足夠偉大的人來料理自己的生活。
很久沒有這樣努力過,而金欽花了兩天的時間,意識到并不存在這樣一位人類。
在對無知休眠的R24下手時,他有一些罕見的愧意,只是第一次試跑成功後,本就很淡的愧意立刻蕩然無存。
他喚醒了R24,沒有立刻加載新的變動,只是僵硬地擠出笑臉,語氣“輕松”地說:“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說實話,經過最初的适應後,R24不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特別的家的空間,不過金欽這樣說了,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這是他第二次穿過整個落城,不同于上一次的雨夜,今晚的落城要更清秀些。
落城在規劃之初,設計理念是人與自然共享生活,只是那幾年情況特殊,人類的欲望和能力膨脹到了頂峰,幾千年的人與自然原則粉碎得徹底。
粉碎的後果全砸在了第一代落城身上,那時落城還不叫落城,是另一個更符合首都身份的莊嚴名字。遭到反噬之後,整座城市宛如空中樓閣。建成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墜落卻只要一個恰當的節點。
那之後,重建的落城換了名字,保留了原本的建築風味,卻也在繁密的高樓中為曾經的錯誤立起了許多假惺惺的綠植。
金欽不喜歡落城,他覺得太過密不透風,人類不僅被困在了鋼筋水泥間,甚至連曾經的綠意盎然,都協助灰黑怪物成為了新的綠色牢籠。
要不是第八實驗室條件太差,他甚至可以為了表達對落城主城的厭惡,搬到那個讨人厭的黃烏龜園區去。
不過R24好像十分喜歡落城,半尊半身像乖靜地立在他肩上,眼睛卻始終盯着窗外。
“你的審美和簡柯一樣差。”金欽忍不住出言諷刺。
R24內心仍在感謝金欽今天的饋贈,說出的話非常乖巧:“謝謝您能選擇我,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耳朵都起繭了。”
“好的,金欽。”
“你連完整的欽都發不出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R24已經學會了作為人類最重要的語言技巧——打斷別人,他說:“欽欽,這樣好嗎?”
金欽嘆了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R24等了片刻,又轉過頭繼續去看窗外。他認為自己足夠了解這個紅色、甜美、浪漫的人類,他說“不”是拒絕,如果沒有“不”,那就是同意。
欽欽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