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欽的家同他這個人一樣,沒什麽人情味。他本人在外時還有簡柯幫着增添幾分人氣,可家裏就完全是徹底放棄的模樣了。

落城有一種說法,單看房子的面積沒有意義,最能體現身份地位的還是房子的層高。金欽的家是他作為首席的特殊待遇,寬寬扁扁的大空間匍匐在茂密的城市森林中,客廳的頂端是個空中花園。

R24擡頭看了很久,又覺得這是家的最優狀态,又覺得家不應該是這樣。

他掃描了整層空間,奇怪的是,金欽本人坐擁六支全系列機器人,家裏卻沒有任何機器人,連最基礎的家政機器人都沒見到半個影子。

R24只覺得該是心髒的地方正在怦怦狂跳,數據庫海量的資料告訴他,最珍貴的機器人于金欽而言,都不過是星辰大海中的微小部分。除了A系列尚有幾分臉面,其餘五支的主導人甚至都不是他本人。

而他,一個連主骨骼都沒有、尚未成熟的機器人,居然能“登堂入室”?

有些不可思議,R24清了下嗓子,柔聲問:“我今晚睡哪兒?”

金欽正在喝水,向他打了個暫停的手勢。他緩慢吞咽,又在水流下細細洗過杯子,這才從包裏取出權限卡,随手在牆上劃了一下,漫不經心地說:“沒提前和你打招呼,我需要一位生活助理,你暫時被征用了。”

好了,心髒簡直要爆炸了。R24盯着他,內心狂喜,臉上卻只有幾塊肌肉擠着動了動:“我的榮幸。”

金欽料想R24不會拒絕,得到想要的回複後,他心安理得地對R24做了一些小的變動。

這些變動并沒有跳出R24原本的功能範疇,只是對目标判定做了微小的偏離,如果說R24原本的首要任務是緩和目标情緒,現在則變成了更為微妙的取悅目标。

金欽的手法巧妙,細小的改變沒有構成對第三規則的違抗,他只是在違規的邊緣炫了個技。

R24并不只屬于金欽,他仍然處于金欽和第八實驗室的雙重管轄之下,新算法運行沒多久,陸平錦就領會了金欽的變動。

她的電話來得很快,第一句話就是讓金欽擡起室內的屏蔽系統,他照做之後懶洋洋地問:“什麽事?”

“你不應該對R24做這樣的變動。”意識到這句話的語氣太過生硬,陸平錦做了一個明顯的深呼吸,盡可能平靜地說,“他是撫慰型機器人,我們教會他感知,讓他保持純真……如果他學會太多,你會控制不住他的。”

金欽和R24對視,機器人的眼睛像是嵌了世上最純淨的藍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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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一下,回道:“我是金欽。”

真他娘活該,不撞棺材不知道腦袋疼,陸平錦咬牙切齒收了線,向坐在對面的卷毛男孩笑了一下:“不好意思,這位朋友總是惹我生氣。”

沈等則正捧着橙汁小口小口抿着,趕緊放下杯子,理了下兩鬓飛起來的亂發:“沒事,你們都是大科學家,我能理解。”

“你知道我在和誰通話?”陸平錦擡了擡一邊眉毛。

沈等則又慌了,手足無措好半天,才紅着臉點頭:“世界上只有一個R24,也只有一個金欽嘛。新聞上都說過,他在第三規則約束下,接受的第一個機器人就是R24。”

“謝謝你,我現在好受多了。”陸平錦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手下動得飛快,向金欽本尊轉發了很多條關于他的新聞,出了一口惡氣,她綻出一個可謂完美的微笑,“我對你很有好感。”

不同于空中餐廳靜谧的用餐氛圍,金欽的終端被臭脾氣女人轟炸了一遍。由于職業特殊,他沒有取消任何人的提醒音,除了新聞本身夠惹人厭,毫無間隔的提醒音也夠他喝一壺的。

還好有R24。

他把家中的權限撥給R24,還沒走到卧室,家裏就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他對R24的笑,不亞于陸平錦對沈等則,同樣溫柔可親:“明早出發去燈津,提前約好來接我的人,我不想等,也不想讓別人等。”

燈津這個城市和落城不太一樣,落城是極端工業化後的虛假繁盛,燈津則是配合着想要逃離的人們、随時間衍變而生的休憩地。

這個地方太特殊,奧河誕生于此,奧河的創造者也終結于此。它就像生與死的夾縫,卻并不屬于中立地帶,要麽選生,要麽擇死,要麽幹脆不要來這片土地。

進燈津紀念館時,金欽匆匆向外望了眼。随行的人都沒察覺到他的動作,可他沒走幾步,終端上就傳來了幾張照片,是從R24視角拍下的燈津一角。

燈津很美,任何角度都是,他翻過幾張照片,又特意回頭,對着簡柯手上的R24勾了一下嘴角。

由于用途不同,燈津紀念館在設計之初,就沒有安排特別的通道。

鑒于人很多,為了不惹人厭,保镖無法做太大的動作。好在這是金欽,他的知名度足夠為他開辟一條通往方修盛的道路。

他沒有接受過任何儀态訓練,但可能是天賦異禀,從出現在公衆面前的第一刻起,他就是大衆眼裏的完美科學家形象——刻薄、高傲、不親民。與之相對應的是,他很高,也瘦,有着病态一般的白皙,這些特征讓他的軀體看起來有些孱弱,恰巧中和了神态上的距離感。

方修盛已經開始了演說,從入口開始騷動起,他就不動聲色地變換了站姿。将一路走來的金欽全部收在了眼底,他對着金欽笑了一下,确定對方接收到後,再沒對他勻出半分特別的注意力。

他的聲音非常動聽,當他認真說些什麽時,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真誠。

當然,金欽不算。

哪怕他今天只是來充當吉祥物,順便代表一下很可能不願被代表的科學界,來表達對方修盛的支持,在後半截演說中,他還是保持了極高的挑剔度。

“非常精彩的美夢。”他敷衍地鼓掌,對遲幾分鐘返回休息室的方修盛說,“十年如一日,道行了得。”

“難道我也對你畫過美夢嗎?”

随口挑釁只是一個習慣,并不代表金欽願意翻起舊事來談,他擡了下眼皮:“不奉陪了,下午我會按時到。”

“同一家酒店,跟我的人走吧。”方修盛跟着他站起來,無可辯駁地安排了一切,“你也知道,今天一露面,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和方修盛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讓金欽覺得負擔甚重。

同一家酒店無法逃避,同一層也很難受,還好他們的房間被中空的景觀層隔開,出了電梯,是分頭走的兩個方向。他松了下領結,再懶得維持一切的對外形象。

方修盛罕見地沒說什麽,只在告別前,做出一個想起什麽的動作,溫和地說:“非常精彩的愛心,十年如一日,恐怕只有A系不知道你濃烈的父愛了。午安,祝好夢。”

金欽确實有午休的習慣,非極端情況,雷打不動二十分鐘。

他這人就是這樣,看似給別人立了無數不近人情的規矩,可真正一看,更像是對他自己的苛刻。

套間做過特別的布置,凡是能透過光和聲音的縫隙都經過了二次處理。

金欽派R24巡視了一圈,得到肯定反饋後,沒脫衣服——連硬挺的西裝外套都沒脫——合衣卧在床上,沒幾秒,就用一個非常難受的姿勢睡着了。

從他碰到床面開始數起,剛好二十分鐘,他睜開了眼。

如果此刻有另一個人類陪着他,恐怕要懷疑這場午睡的真實性。

可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的話,R24絕對會反駁他,因為金欽确實睡着了。從約莫三四分鐘起,到十八分鐘左右,他給自己留了入睡準備時間,也寬裕了清醒時間。

看到金欽坐起,他收回自己發散的思緒,指導科學家換了衣服。

金欽早上穿了一套再正統不過的西裝,從外黑到裏,靠不同材質提升質感。

這是在簡柯手上不敢有的待遇,他鑽了R24新手上路的空子,依自己的審美打扮了一次自己。

可惜了,只是午睡這二十分鐘的時間,R24就已經和簡柯狼狽為奸了,讓他換了一件舉着兩個大喇叭的襯衫。

白襯衫的袖口非常精致,雖然是層層相疊的累贅布料,摞在一起卻有那麽點錯落有致的意思在。

長度也合适,正好和外套袖口相配。那些錯落被約束在袖口,擠在一起,露出的部分克制了些,給金欽身上的套裝裝點了幾分嚴謹之下的可愛。

他冷漠地看了半晌鏡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将手搭在了門把手上。

“稍等,先生。”R24說,“領結有些歪了。”

金欽挑了挑眉,重回到鏡前,糊弄工作,随便擰了擰。經過他這麽一亂動,本來正正好的領結才算真的歪了。

R24溫順地承受他的怒火,耳朵卻聽着景觀層另一側的聲音。等方修盛和随行的工作人員踏進電梯,确保金欽不會在演說開始前和他相遇後,R24看着鏡中的金欽,笑了笑:“現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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