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太大,即使披了雨衣,車傳還是被雨壓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他把工作證往前遞了遞,又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奧河并沒有讓出進門的通道,他俯**看了眼工作證,工作證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沒什麽區別。他點了下頭,說“知道了”,然後反手關上門,去叫金欽起床。
簡柯曾經塞給奧河一本《金欽使用手冊》,內容包羅萬象,她號稱如果能參透這本手冊,就可以應付世上所有人。
那時的金欽遠沒有現在好說話,早上的咖啡溫度低一點都要發幾天的火——想到這兒,奧河敏銳地意識到,也許并不是金欽改變了,而是他确實掌握了更多伺候金欽的技巧。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了卧室的門。
金欽睡眠質量一般,對環境要求很高,卧室隔光隔音都不錯。這會兒外面已是瓢潑大雨,但一點雨聲都沒能突破卧室的防線。
奧河在他額上吻了一下,起身拉開了窗簾。
舊屋的院子不大,從大門到入戶門只有一條狹窄的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徑旁擺滿了奧河淘回來的花草,因此院子常年亮了兩盞在道旁引導的小燈。
他把窗簾拉開,雨夜的微弱光亮和小燈的燈光一并鑽了進來。
沒幾分鐘,金欽動了一下,醒了。
“幾點了?”
金欽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脫力後的疲累後遺症。奧河聽着非常受用,他把窗簾重新合攏:“镕的監護人到了,說镕私自下線,要求我們配合調查。”
私自下線……金欽反應了幾秒,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當然,他的動作不太流暢,跳變成了跌,不過他也不太在乎:“你去開門,我去看镕。”
奧河跟着他出門,在兩人分開前,幫他拉攏了有些散開的睡袍。
車傳還在門外等着,本就冷漠的表情并沒有因為過于漫長的等待時間變得更差,再次見到奧河,他歪了下頭:“我現在可以進門了嗎?”
“請進。”奧河側過身,把他讓進門,“雨衣挂在玄關就好,不用換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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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傳一一照做,垂着頭跟在他身後。跨進镕的卧室前,他吸了口氣,潮濕的掌心在褲子上蹭了一下,做好心理建設,他才鼓足勇氣進了門。
金欽已經發現了镕的問題,镕的程序被保護性鎖死,這本來應當是在緊急情況才能進入的狀态,現在卻無端發生了。
他在硬木地板上跪着,左手舉着終端,右手在镕的手背上搭着。聽見門外傳來聲音,他擡頭看了眼,眼裏閃過一絲不解,不過很快被他掩飾了過去:“車傳?”
“是,這是我的工作證。”
沒有心情驗證工作證,金欽往床頭櫃挪了挪:“把你的監測系統也連接到我的終端。”
他的注意力回到終端,誰都沒有看,緊接着說:“聯系蔣遼源,讓他滾過來。”
奧河“嗯”了一聲,站在走廊打電話時,他一直盯着站得很直的車傳。也許車傳本人都沒有注意到,可奧河發現了金欽只飄過幾秒的眼神,他有一點在意,因為車傳和陸平錦描述過的那位有幾分相像。
“奧河?”
“嗯。”奧河收回揣測別人的視線,低下頭說,“镕出了一點問題……”
蔣遼源沒有多問,聲音還沾着睡意,話卻果斷:“我現在過去。”
門內的金欽和車傳已經靠在了一起,金欽似乎在要監測數據,手指在車傳掌心觸了一下。
只是這一點正常的小小觸碰,車傳卻蜷起手指,在背後蹭了下自己的手背。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很淡,身體卻騙不了人,兩人間的距離比剛才近了好多。
奧河挑了下眉,往裏走了幾步:“他馬上過來。”
監測系統的數據記錄非常清晰,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镕的程序突然無法自行抵禦風險,以致于無法過濾有害信息,一直處于滿荷狀态。
随即,在長時間滿荷運行後,程序自動進入了自我保護狀态,這才導致出現了與私自下線非常相像的警示。
金欽直接用管理員權限單獨激活了清理程序,在警示進一步提高等級前,讓镕從自我保護狀态脫離出來。他轉頭向車傳确認:“私自下線告警消失了嗎?”
車傳的終端還和他的擺在一起,車傳探身拿了過來,頭和金欽挨得很近,開始刷新監測系統的最新報告。
他的手指細白且長,摸屏幕都像彈琴,亂彈了一會兒,他非常肯定地說:“告警已經消失了,應該是監測到私自下線狀态消失,自動取消了。”
“好。”金欽看着镕的清理程序重新回到正軌,開始追蹤異狀出現時,最早攻擊镕的外來風險,他平平常常地說,“準備夜宵,還有房間,讓車……”
“叫我車傳就好。”
金欽看了眼車傳,決定不采用任何稱呼:“先休息吧。”
蔣遼源到時,奧河剛在客廳臨時搭建好新的“客卧”,看見蔣遼源,他要擡不擡地掀了下眼皮:“金欽在客卧。”
這狀态稀奇,蔣遼源急歸急,口頭卻撩撥他:“誰逗你了?這麽不高興。”
奧河涼滋滋地回:“镕還沒清醒呢。”
蔣遼源腳下一頓,捧着心往卧室沖,剛進門就喊:“你的小情人會奚落人了。”
“話怎麽那麽多。”發現身旁的車傳被“小情人”這個詞刺激到,金欽不耐地朝他揮揮手,像叫小狗一樣把新晉首席科學家召喚到自己身旁,“程序無法自主清理導致的鎖死,是意外還是人為暫時不清楚,我傾向于是故意攻擊。你平時怎麽管護他的?”
镕這個級別的機器人,程序早已不是A1階段的體量,由金欽賦予“靈魂”後,漫長的機器學習才是他真正的成長之路。
如何規避風險,如何最大程度地保護隐私,這是镕在充分了解自己的基礎上,碰撞、鑽研、選擇,最終才能習得的技巧。
走到這一步,事實上,任何科研人員都能做他的主導人。
蔣遼源氣結,但他知道金欽所謂的“管護”意思并不單純。
即使镕已經足夠成熟,可蔣遼源與其他的主導人并不相同,他首先是镕的愛人,然後才是镕近七年的主導人。當這兩個身份合而為一,镕出了問題,他的管護被質疑是理所應當的事。
在蔣遼源找到理由頂嘴前,金欽把終端放在床頭,看着他講:“我永遠都不會讓這樣的風險出現在奧河身上,我和他的關系并不僅限于第三規則,所以我要做的遠比第三規則規定的多。”
剛才被蔣遼源暴露和奧河的關系時,金欽還瞅了眼車傳,眼下自己說出來,他倒是心平氣和:“作為愛人的要求可比作為主導人的多得多,你不要讓我後悔,做出收回主導權的事。”
別的事、別的人,蔣遼源自信絕對有一萬種說辭摘出自己,可眼前人是镕。
他和金欽對視,難得什麽話都沒說,只是低頭吻了下镕的指尖。
不同于奧河,镕的體溫向來很低,最高只能到三十五度。
他們一起度過的七個冬天裏,蔣遼源總是會說镕像一個冰疙瘩,他把镕推遠,镕又死皮賴臉黏回來。
那時他們像兩朵雪花,能被水粘連成冰,能被外力聚成雪球,也能被風重新吹成兩朵獨立的雪花。
镕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時,眼裏好像也跳起了歡樂的雪。
那還是夏天,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手在床板上比畫着說:“不論怎樣,咱們都是同樣的東西,比什麽都好。”
一句“同樣的東西”,叫蔣遼源記到現在。
人類創造的靈魂第一次通過圖靈測試時,整顆星球都陷入了恐慌,這種恐慌在同類情況數次出現之後逐漸淡化、麻木,但從未消失。
同樣的話題人們探讨争論了很多年,機器人的靈魂是靈魂嗎?機器人的心有感情嗎?
肯定的答案已經顯現多年,可血肉之軀與鋼鐵身軀的天然界限始終遮蓋住了答案的本來面目。
蔣遼源摘下眼鏡,繃緊的肩膀松弛下來。他扶着床尾站起來,在床頭的陰影中親吻镕:“我和他是同樣的東西。”
不知道這又是小情侶的什麽暗號,金欽撇了下嘴,把終端留在床上,還是給他們留出了相處的空間。
車傳在客廳休息,為了照顧他,奧河把走廊的燈熄了一半。他自己在黑暗中站着,靜悄悄地等金欽出來。
先聽到腳步聲,然後跟來的是熟悉的沐浴乳的味道。這種香氛金欽并不喜歡,而能讓香味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唯一原因,只能是他與奧河的**。
奧河嗅了一下,在他出來前,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就地把人壓在了牆角。
與此同時,一道強光從窗外斜打進來,破門聲從幾米外傳來。
金欽沒有掙紮,也沒往人和光來的方向看,更像是單純地點明身份:“軍部。”
說實話,他有些累了,前半夜為奧河,後半夜為镕。他換了條腿支撐身體,往奧河肩上靠了下:“我猜是因為你的事。”
有人穿過玄關踏進了客廳,強光手電發出的光已經作為先鋒沖進了走廊。
奧河有些不耐,擡手遮住金欽的眼,藍色眼睛輕而易舉地同所有溫柔形容分了家:“滾。”
來人幹脆利落地擡槍上栓:“軍部問詢……”
他的話沒能說完,奧河直接握住槍柄,強行讓槍口對準地面:“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金欽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動作不大,但浴袍沒收攏,露出了些吻痕。他笑了一下,牽着奧河的手落在自己身側,看着來人胸前的名牌說:“兩分鐘原則,你們方先生也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的。”
落城區體面慣了,在多數強行問詢前,确實會留幾分鐘時間,讓被問詢的人能稍微整理一下儀表,不至于過于狼狽。
奧河給金欽換了一套休閑裝,襯衫袖口松松垮垮地堆在肘部,看起來和穿家居服一樣舒服。
他幫金欽撫平褲腳的最後一點皺痕,維持蹲姿,仰頭問:“在被軍部問詢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車傳是誰,或者……他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