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同于此前的私自下線警告,一封屬于镕的死亡通知書直接跳進了金欽的終端。

回到客廳後,他一把掀開了擋在自己前邊的蔣遼源:“下了他的終端。”

奧河做得更到位,他把發愣的蔣遼源推擠到了客廳的博古架旁,接下了蔣遼源的主導人權限。

蔣遼源同金欽一樣,都是一級研究員。

科研人員混到他們這個級別,手底主導的機器人通常只有一兩個,比如金欽只有A2,蔣遼源只有镕。

奧河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镕的狀态報告,卻沒發現任何異常之處。不是他知識淺薄,而是镕的狀态直到下線前都一直顯示正常,比起謀殺,眼前的镕更像是猝死。

金欽也沒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镕的最高管理權限依然由他掌握,可他搜刮遍了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出“死因”。

他喘了口氣,跪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找出車傳的聯系方式:“你在哪裏?”

“回落城的路上。”

外邊的雪還沒停,夜色鋪開,看不太清雪落下的痕跡。

奧河往窗外看了眼,餘光在陰影裏捕捉到了一截很白的手腕,主人是蔣遼源。他們這些總坐在實驗室的高級研究員,運動能力都很差,膚色都很白,看起來總是透着孱弱。

“重新梳理一遍數據。”蔣遼源說,“任何事情都有痕跡。”

蔣遼源坐在镕身旁,眼神沒往他的方向撥出分毫:“死亡通知書轉交給我,這個時候,你不能再出問題了。我做一個大膽的猜想,A2已經下線,如果镕再出問題,下一個就是你。除掉你,除了由方修盛主導的這一支勢力,對于其他勢力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我謝謝你。”金欽把終端遞給他,起身從隔開廚房和客廳的小窗窗棂裏掏出一支煙。

連奧河都不知道他還會抽煙,家裏當然沒打火機,他也不嫌棄,湊到竈旁粗糙地點燃煙,還熟練地打開了抽油煙機:“如果車傳那裏查不到異狀,我們面對的就是一條死路。”

造成機器人下線的原因有很多種,對于多數機器人來說,最主要的原因是程序性死亡。

軍部有專門的實驗室研究如何喚醒程序性死亡的機器人,到目前為止,最有效的方法依然是格盤,一切回到初始,問題解決。

換作A10、A20、A30……金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格盤,可眼前的是镕。他的镕,他半生榮譽和悲哀的起點,他放不下,他相信,镕也放不下。

車傳在四個小時後抵達舊屋,他肩上落了許多雪,最底下那層已經融化成了水、又因低溫結成了冰。

他說了聲“抱歉”,蹲在镕的面前,終于在遲來的幾個小時後,連接了監測系統:“還是舊問題,有一個程序冗餘的峰值,然後……運轉清理狀态後,程序發生沖突,導致直接下線。”

“為什麽會直接下線?”

不只蔣遼源有這個問題,在場的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疑問。

镕并不是低級別的機器人,幾乎可以說,他是現階段代表了落城區頂端科技實力的機器人。一個完美運行了近二十年的機器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小小的程序清理的問題逼迫到直接下線。

然而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毫無預兆。

蔣遼源拿過自己的終端。他不是多麽有天賦的科研人員,甚至可以說,他是在場的人裏,最不懂機器人的。

也正是這樣一份“不懂”,讓他看得比其餘人都清晰:“镕自身絕不可能存在導致猝死的隐患?”

金欽點頭道:“不可能,機器人與人類到底不同,程序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被記錄在監管人員的系統中,這可比季度、年度的體檢有用得多。況且,這是镕。”

車傳在黑暗中擡了下頭。以前的他視金欽為神明,狂熱時連金欽在國慶日的十幾秒發言都要反複聽上百次。巴瓊死後,他努力讓神明落地,他努力去恨金欽,卻被一句“這是镕”再次勾起了曾經的狂熱。

他是普通人,無論他多麽愛這個行業,天賦也只能讓他和其他人一樣,混夠年資,滾蛋養老。可是金欽不同,他的職業生涯開端,就已經是絕大多數人一生都無法抵達的高度。

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說,金欽是落城區包裝出的最成功的吉祥物。

“發什麽呆?”金欽在車傳面前的地板上敲了兩下,“蔣遼源,你重新說一遍。”

蔣遼源深吸了口氣,手指停在通訊錄的某個名字上,異常簡單地說:“能排除猝死,剩下的就只有陰謀。我維穩,你們救镕。”

金欽看見了那個名字,手上的動作停了停:“要去見你父親?”

“這可是镕的死亡通知書。”

臨走前,蔣遼源撐着膝蓋,目光在镕身上停留了很久。

他第一次見镕,是在某個邊陲小鎮,那時他只是總統秘書團中的關系戶,軍部特地給他配的保镖就是镕。

那個小鎮出入只有一個山口,大雪一夜就封了山,秘書團剛落地就被困在了最危險的地方,最快的救援也得天明才到。人心惶惶之際,镕一個人,迎着風雪,掀開帳篷向他報到。

所有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蔣遼源覺得自己就像那一夜的山口,只有看見镕,才能放人類生路。

落城還沉浸在初雪的快樂氣氛裏,只有蔣宅依然是一片死氣沉沉。

這座老宅死過很多人,承載了很多故事,顯得陰沉、厚重、惡心,更可恨的是,即使離開數年,蔣遼源還是對這裏的一草一木異常熟悉。他沒驚動安保,走少年時探索出的小路,翻回了二樓角落自己的卧室。

房間裏沒有異味,他擰開了床頭燈,不可避免地和窗戶上面目猙獰的樹影打了個照面。

蔣遼源已經過了害怕樹影的年紀,可舊習慣使然,他還是伏在枕頭上睡了一夜。

晚上能瞞過安保,清晨卻瞞不了蔣谌的生活助理,大約八點,這位頭發花白還不肯退休的助理就敲開了門:“遼源,蔣先生在餐廳等你。”

再過幾天就是蔣谌的七十大壽,人們說,三歲看到老,估計蔣谌三歲時就有在飯桌上談事的惡習。

蔣遼源應了一聲,從軟床上翻下去,随手扒拉了下頭發,就趿着拖鞋晃到了一樓的餐廳。

蔣谌顯然已經起來有一會兒了,面前只剩兩個空碟。看見蔣遼源下樓,他擡起了眼,等兒子走到面前,他才說:“镕的事免談。”

“既然是免談,就不要讓人叫我下樓。”蔣遼源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上,随手捏了只奶黃包,“也不要說為蔣也着想的話,你知道的,這個家最有主意最有能耐的人就是他。”

“要是你的其他小玩意兒,我倒是可以幫幫你,但镕太特殊了,他于蔣也、方修盛,是競選的風向标之一;于辦公廳,則是修正政策的最佳突破口。”

“爸爸。”蔣遼源把咬了一口的奶黃包扔回盤裏,“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镕只是一個機器人,要想靠他拿捏金欽——我和你賭一次,誰敢這麽做,他就敢做出自己絞殺镕、再在第二天重造一個‘镕’的事。”

“你得看清現實,镕于目前形勢的特別之處,只在于他是金欽的機器人。”

“而我要和你談的,是他對我的特殊意義。”

“您覺得,蔣先生能阻止镕‘死亡’嗎?”

這句話金欽聽到了,但他難得地走了神,在過去的十幾秒,腦袋裏只裝了“這顆太陽到底什麽時候才升起”一件事。隔了一會兒,他才突兀地“嗯”了一聲,反問道:“你認為呢?”

車傳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他能迅速想到镕的死亡會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往近處想,镕一死,A系群龍無首,這支軍部的王牌機器人隊伍已然經不起這樣的變動;想得稍遠點,A系對金欽的影響之深,如果金欽這個招牌倒了,頑固派等了多年的機會就來了臨——讓金欽成為真正的吉祥物只是小事,頑固派甚至可以借此掣肘軍部,進而影響明年的大選。

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镕,很有可能成為落城區未來走向變動的節點。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敢有什麽傾向性。”

那支煙還沒抽完就被金欽摁滅在了煙灰缸裏,此時他又把煙拿了出來,沒再點燃,只是夾在了指尖:“你在前線是做什麽工作的?”

車傳笑了一下,答道:“照你的手冊做事,哪裏壞了修哪裏。”

“哦……”金欽轉了下煙,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你趕回來之前,在康曼?”

“是。”

“去看巴瓊?”

人工降雪已經結束,落城的氣溫早就回到了正常溫度,車傳卻覺得那股寒意依然籠罩着自己,是從康曼跟着他回來的,不依不饒的寒意。

他搖頭,看着金欽問:“你知道我是巴瓊的……”

“知道,巴瓊臨終時,還在和我讨論你。哦,他還說自己學過芭蕾。”

眼淚争先恐後地從車傳眼裏滾出來。他的終端上有三個工作區域,是他和金欽用了一夜時間梳理出的三個風險點的分析進度條,現在卻什麽都看不清了。

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不是擦屏幕,而是镕的情況,車傳笨拙地說:“我看不清了,你看看……”

“也不用這麽負責,如果這就是镕的終點,我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可以接受’嗎?”

沒有經過思考,金欽理所應當地點了下頭。

不用安慰,車傳的眼淚自動停了。他想不通,镕在他耳邊說了太多次金欽,聽起來他性格不大好,但镕是很喜歡他的。這麽喜歡金欽的镕,到頭來,也只能得到一個“可以接受”嗎?

他吸了下鼻子,又問:“那麽巴瓊的死呢?”

“我很遺憾。”

“那是我的丈夫!”車傳猛地站了起來,所有憋在胸腔的寒意都變作了怒火,燒得他連心都在疼,“他對萬事萬物負責,愛護、尊重伴侶,認真工作,為了救你,連全屍都沒有,你只是遺憾?”

金欽沒有再回答,他扶着茶幾起身,繞進廚房,輕車熟路地把頭埋在奧河肩上。

奧河在他後頸捏了幾下,感覺到手底的皮肉松弛下來,他才回抱住金欽:“你要救镕,還要保護我,讓天底下所有身處這種危險中的機器人,不用活在性命被他人攥在手裏的境地。”

這話說的,好像金欽進來是為了讨要安慰一樣。他沒回應,食指在奧河肩上戳了戳:“準備咖啡。”

“好。”奧河知道他的早餐習慣,解決掉這個人的早餐問題,他揚聲問,“車研究員,早餐吃什麽?”

“等一下再說早餐的事。”方才還在外邊格外痛苦的車傳拖着步子走了過來,熟稔地向金欽勾了勾手指,“我可能找到問題了,但是我不太能理解,你來看一下。”

金欽點了下頭,跟着他往外走,在馬上又要恢複維持一夜的姿勢前,他突然說:“巴瓊還說,如果你知道他先見到我,一定會揍他幾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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