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落城區每年會在12月1日進行人工降雪,有人把它稱作初雪,也有人叫它跨冬。
當然,這是大多數人的說法,也有比較“特別”的人,比如镕把這天叫作烤肉節,A2的日歷裏通常寫的是亡靈歸來日。
而金欽,他雖然不會公開自己給12月1日起的外號,但他總把這天當作一年中僅有的合法賴床日。
過去的十幾年裏,金欽作為軍部的首席科學家、落城區的吉祥物,除了日常工作,他還需要出席傻瓜宴會,簽署也許根本不需要簽名的文件,定期回複官方網站上針對他本人點贊數較高的問題,解決基層每月彙報上來的技術難題,修改因為技術革新而變動的《戰時機器人維護手冊》……
太多了,卸任才幾個月,他已經無法想起過去每天應付的生活了。
總之,只有12月1日這天,因為人工降雪的需要,落城的氣溫會暫時降到零度以下。對于常年居住在“溫室”裏的落城居民來說,這樣的氣溫已經不适合出門工作,這天也是一年365天中,金欽能被“落城普通居民”這個詞指代的唯一一天。
放在以前,金欽會睡到早上十點。今天他也是這樣計劃的,可惜的是,奧河的計劃顯然不同。
即便金欽的肉體并不配合,奧河還是堅持把他連着被子端到了自己連夜打造的空中花園裏:“我建議你不要往底下看,免得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
金欽卷了下被子,壓根連眼睛都沒睜。
第一波降雪是在六點左右。外邊的氣溫早就降到了零度以下,架在小院頭頂的花園卻沒受外界氣溫幹擾,只能覺出這裏是幹燥溫暖的好眠環境。
沒受中途被迫移動的影響,金欽還是踏踏實實地睡到了十點,他醒來時,難得還能記住奧河早上說過的話,然後睜開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底下看了眼。
他現在躺着的勉強算是個床墊,床墊下邊是橫七豎八搭起的一層木頭架子,再往下就是隔了六七米的家裏小院。
“醒了?”奧河正在院子裏烘木炭,聽見上邊的動靜,仰起頭向他招手,“吃烤肉嗎?”
金欽木着臉躺回去,對回答他這件事沒有一點欲望。
說真的,奧河用一夜時間搭起的木頭架子還算結實。
金欽起床以後,奧河又往上鋪了一層一次性的透明地板,擺了沙發、餐桌,配上四周纏了藤蔓的立柱,看起來真的有幾分空中花園的意思在。
但是一直等到第二波降雪來時,镕偷偷摸摸翻牆進來,再從裏邊給蔣遼源開了大門,這才終于有人開始誇獎奧河的創意。
“你不會看不出吧,”金欽捧了杯咖啡,惬意地窩在沙發上,蓬松的被子抵着他的鎖骨,在一片暖融融裏,他涼滋滋地說,“镕誇你,只是怕我責怪他。”
“哪怕就一天,不要太有家長的自以為是。萬一他是真的喜歡呢?”
“你也說是萬一了。”
不知剛來的兩個人在樓下做什麽,對空中花園的溢美之詞說了十萬裏長,然而這麽長時間過去,上樓的腳步聲一點都聽不見。
金欽從茶幾下抽了一本新書出來,他看書的速度比平時慢了很多,許久才能翻過一頁,注意力明顯就不在書上。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把小說翻到了第三章 ,而他還什麽都沒看進去。他頓了一下,又翻了一頁,平淡地說:“要是他們騙你,那我可以勉為其難地喜歡一下空中花園。”
奧河:“不必勉強。”
金欽捏了捏眉心,把小說扣在桌上,傾過身子注視着他:“再說一遍?”
奧河:“欣喜異常,我的榮幸,非常感謝,家門榮光。”
日子是越過越難。金欽這回總算把心思沉到了書上,聚精會神地看完了一出密室殺人案。
他是不願意把腦力分到除主職工作外的任何一件事上的,奧河找他要讀後感,他沒什麽別的感受,指尖在作者上點了點:“是個聰明腦袋。”
這本書是奧河從跳蚤市場十斤五塊錢淘回來的,如果這樣換算還不夠說明這本書的價值,他可以用更直接的語言講——這書就差倒貼錢才能賣出去了。聽金欽這麽說,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行,我有時間也讀一讀。”
金欽不覺得有什麽,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又往被子裏縮了縮:“下樓看看他倆在做什麽。”
作為自封的這個家的另一個主人,奧河沒動腿,直接把樓下監控看到的畫面投到了挂在空中的屏幕上。
畫面第一秒,镕和蔣遼源還在一起疊着,好像在看什麽動畫片。
過了幾秒,他倆分開了,一個人找梨,一個人喝水,各自幹完各自的事,又摞到一塊坐着,四只眼睛緊緊地盯着電視,為動畫片裏的愛恨情仇揪緊了心。
金欽言簡意赅:“傷眼。”
奧河得了令就關監控,掀開被子一角也鑽了進去:“镕的事,你查出是什麽原因了嗎?”
“能找到的信號源太多,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個。”金欽把腳搭在他腿上,“車傳最近一直在落城待命,他的監測系統在這件事上更有用。”
“我其實是很喜歡合家歡的。”
“你敢把車傳叫來,我……”
省略號後原本的內容在金欽發現奧河眼底的笑意後已不可考,他也換上了笑,灰眸在光下亮了亮,能表達的意思比嘴巴還要生動百倍。
“好。”奧河收回了笑,幹巴巴地說,“尊重你的意見。”
大約下午兩點,樓上樓下的無聊人類和機器人終于等到了今天最盛大的一次降雪。
之前的三波雪花更像是為這一次降雪進行的演練,镕在樓下掐着表,開始倒數,他的鼻尖泛着紅,不是因為冷,單純是激動:“三!”
“二!”
金欽在樓上也能聽見他的動靜,嘴唇張開,悄悄地倒數:“一。”
不知多少個“一”同時落地落城,雪也跟着來了。
像是多年前流行的氣球雨,也像孩子們合唱時放走的白鴿,像操場上因為繩索被切斷飛走的所有風筝……雪飄飄搖搖落了下來。
這一次,是真正的不論貧富,不論高低,同樣的大雪落在了不盡相同的各個角落。常青的落城沾上了一層白,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各處都是同樣的氛圍。
A2在落城的邊緣點了支煙。脫離了金欽的管控,他重新在眼尾描上了一條細且上揚的黑線,黑指甲掐住過濾嘴和煙絲的分界線,他把濕潤的一頭遞給眼前的女士:“恭喜下雪。”
紅唇女士裹了煙,眯着眼也還他一句“恭喜”。
這一日,比起三十一天後的元旦,比起情人節、國慶日、中秋節,都來得隆重。
第三自由軍和落城區默契停火,車傳躲在前線的小巷裏,伸出手摸被爆炸摧毀的綠色燈殼。
他的終端一直在響,不知是他手底的哪個機器人又出了問題,不過在這個時刻,都不重要了。他從制服內側取出張照片,照片裏只有兩個人,巴瓊一個人的頭就占了相紙的一多半,但兩人的笑容看起來都一樣燦爛。
康曼城區巷口,相紙被點燃,騰起的黑煙缭繞到壞掉已久的燈泡時,蔣連源正趴在落地窗邊。他身後坐着蔣也,蔣也還沒從一場感冒中脫身,膝上蓋了一塊厚厚的毛毯。
毛毯可真礙眼,蔣連源從玻璃裏看了很多次哥哥,不同于常人,他開始倒數這次降雪的結束。
“三——二——一!”他轉頭看蔣也,“哥哥,我送一個禮物給你。”
方修盛收到了初雪降落成功的彙報,他背着手立在辦公室的窗前。
他能看到,落城将迎來持續十二個小時的狂歡,大街小巷都是人類模樣的快樂臉龐,連軍部散落在人群中的維穩部隊應該都是愉快的。
等到黑夜經過,黎明到來,明天的落城又将是翠綠盛放的生機之城,名為落,卻永遠不會再次墜落。
最後一次有具體時間的降雪在黃昏後,經過漫長的一天,室外的溫度已經降得足夠低。
金欽整個人都半窩在奧河懷裏,他喜歡雪,金覓也喜歡。活到現在,他看過雪的次數用年齡就能推算出來,每一場雪都是在這間舊屋看的。那時沒有空中花園,他和金覓擠在廚房的小窗前,對着打印出來的紙質版降雪指南,掐着時間歡呼,搶着最佳觀景位置只為多看一眼。
只要閉上眼,他就能回憶起雪和暖意混在一起的味道,和此時此刻聞到的一模一樣。過去有全心全意相互陪伴的母親,現在有雖然氣人但還算乖巧的奧河,他好像再次擁有了百分之百。
“奧河。”
奧河低下頭,金欽便觸着他的耳垂和他接吻。
他們身後是懶洋洋落地的雪,腳下是鮮花盛放的小院,一切再尋常不過,一切又非同尋常。
樓下的蔣遼源終于發現了賊頭賊腦的監控攝像頭,他向朝自己湊過來的镕比了個食指,在親吻間隙找到塊毛巾覆在了攝像頭上。
镕臉上挂着薄薄的笑意,他盤腿坐在沙發上,等終将屬于自己的吻。他到現在仍然為每一次親吻悸動,蔣遼源的氣息重新覆蓋過來時,他下意識地護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他的體溫向來很低,今天更低,為了防止蔣遼源喊冷,他松開兩人交握的手,撐住沙發往後退了點兒。
這一退,就再沒能握住蔣遼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