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直到金欽走遠,奧河還在原地定着。

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下唇,好像剛才不是金欽的手落在了自己肩上,而是一個吻。

也不知道別的人都是怎麽談戀愛的。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拿食指和大拇指搭了個簡易的取景框,框住了金欽只剩一片衣角的背影。

過了三日,奧河開始慶幸,還好曾經框住了那麽一點屬于金欽的痕跡,否則他都要開始懷疑“金欽”是否存在了。

也不知金欽是不是預料到了此行兇險,一句“照顧好車傳”,頗像特別版的托孤。

康曼停火已經快兩個月,車傳仍留在落城,行使對镕的監管權。

有時他會好奇,金欽失蹤得這麽徹底,這背後肯定醞釀着驚天動地的大事,和不用腦都能想象到的神仙過海,怎麽奧河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

他見過很多機器人,年代不同,當今的機器人各個都極有主見,脾氣也不同。但和人一樣,絕大多數機器人最讨厭的事就是工作。奧河卻不同,他似乎對工作極有熱情,每天按時起床,留下早飯就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

金欽失蹤的第三天完整過去,車傳看完了最晚的一檔官方新聞節目,沒聽到任何爆炸性新聞,他便當金欽是安全的。

作為被迫留守的人,他覺得身心俱疲,那個穩定信號源像影子,每次他順着對方留下的蛛絲馬跡追過去,都是徒勞。如果金欽還在,也許早找到了幕後兇手,他就不行,腦袋一般,只能重複地做記錄、追尋然後失敗的工作。

奧河半夜兩點多到家,一進家門,先看見了因為仰靠姿勢而拱起的一道弧。

他把鑰匙丢在鞋櫃上,面無表情地脫了鞋——自然不是金欽。金欽不會等人,金欽生活規律,金欽比這人更瘦、更白,金欽也更王八蛋。

“車傳。”奧河走到沙發後邊,擡手把他的腦袋往上推了推,看這人睜開眼,他說,“去床上睡。”

車傳睡得迷迷蒙蒙,要是正兒八經好好躺在床上睡,被叫醒反而不會這麽迷糊,他狠狠揉了幾下眼睛:“幾點了?”

“再一刻三點。”奧河把買來的菜塞進冰箱,扶着冰箱門頓了片刻才直起身,“今天有什麽新消息嗎?”

“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嗯。”

他倆實在沒什麽話好說。

車傳早就發現了,從他出現在金欽家門口的第一夜起,奧河就是這麽冷冰冰的。雖然奧河偶爾也拿正眼看人,和別人說話也沒什麽特別突出的敵意,但就是讓人能感覺到一股特別的疏離勁兒。

R系首個實驗品進入實驗期的事上過新聞,他知道奧河應當是撫慰型機器人,可這麽看,第八實驗室真是失了手。

車傳把覆在膝蓋上的毛毯疊好,他輕輕撫平毛毯上的皺痕,低聲說:“不早了,早點休息。”

奧河“嗯”了一聲,拍上冰箱門,人沒動。

車傳本來已經進了卧室,又探了頭出來,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奧河投在牆上的一截影子。奧河站得很直,頭卻垂着,頗像只打架失敗的狗,要是給他一截尾巴,估計早就耷拉在了地上。

他猶豫了下,還是回到了走廊:“你沒事吧?”

“啊?”影子動了動,奧河擡起了頭,走到廚房門口,“什麽?”

“我說……你沒事吧……”

“沒事。”

好,又是這種一兩個字結束對話的應付方式。車傳也走到了亮處:“你不像沒事的樣子。”

“我能有什麽事?”

“……那能想到的多了去了。”

“你說說看。”

車傳跺了跺腳,猶猶豫豫道:“你擔心金欽,單這一件事……”

聽見金欽的名字被提起,奧河臉上終于浮起些笑意,他的手随便在廚房門上撐着,他似乎覺得這件事好笑,肩膀抖了好一會兒:“你多慮了。車研究員,不用擔心,祝您好夢。”

顯然,奧河知道的遠比自己多。車傳悶悶不樂地咬了下唇,看着他從自己身旁經過,倒是伸了伸手,臨了,還是沒敢把人攔住一口氣問個清楚。

金欽的事說來複雜,其實也簡單。

三天前,他向軍部提交了N3NHG的最終報告。N3NHG項目的核心要求為控制機器人自主度,報告顯示,最優方案是使用一種獨立于現存官方模式的新模式。這種模式實現的方式巧妙,無需提交機器人的各項數據,更像是搭了一層隔空程序,先“拍暈”機器人原本的自主度,再建立短時的自主度需求來達到目的。

很顯然,此前在奧河身上發現的“金欽模式”就是這種模式。

在實現N3NHG項目要求的過程中,履行程序上的錯誤,讓軍部無法欣然接受金欽的成果。但軍部內部還沒有決定該不該追究金欽逃脫問詢的罪名,辦公廳就插手了。

無論在哪個年代,越權都是非常嚴重的錯誤。由辦公廳牽頭,聯合軍部的紀律檢查部門,對金欽展開的聯合紀律調查,成了這幾個部門近半年的大案。

從私設管理員權限破壞紀律,到私自實驗打破所謂的倫理底線,金欽幾乎是犯了作為科學家最敏感的兩個錯誤。

沈等則急出了滿嘴燎泡,那封報告是他起草的,金欽只對其中幾處措辭做了改變,甚至在最後關頭,私自删去了報告提交人處沈等則的名字。

他不知道等着金欽的是什麽,但他知道上一個、上上一個……那些出現在新聞裏的“科學怪人”都是什麽下場。過于聰慧的頭腦成為當權者忌憚的存在,落城區智慧的頭腦從來不是只有一個,比起聰明,當權更需要一個穩定聽話的頭腦。

一想到金欽很可能變成那些“療養院”裏癡癡傻傻的曾經的天才,他連續失眠了好多天。

陸平錦擔憂的重點顯然與沈等則不同。

金欽一旦獲罪,奧河接受審查是必不可少的事。她能向世人說奧河是單純的撫慰型機器人,可像奧河這樣在一切知識面前都有驚人掠奪力的機器人,一個簡單的以“撫慰目标”為行為準則的限定,顯然不會成為合理的解釋。

幾乎可以說,奧河是她工作多年來唯一的心血。她從一間民間公司出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一筆一筆寫出了R24的程序骨骼,犧牲了二十三個同樣親密的實驗品——她的心血不容糟蹋。

周一軍部的例會結束後,陸平錦徑直去了落城的腹地。

比起方修盛在落城的住處,要是不看地段的話,蔣也的住所顯得過于低調了。

陸平錦低頭踩着彎曲的樓梯上樓,女傭說蔣先生在二樓等她。因為蔣遼源的關系,她對蔣家的人并不陌生,蔣遼源陰損、蔣連源古怪,唯獨蔣也,是蔣家難得的有手腕卻不存龌龊心思的人。

遇上這樣的人,她的話也簡單明了許多:“金欽的重要性,希望您能理解。”

“你以什麽立場和我談這件事。”

“蔣先生,我的身份要求我保持絕對中立。”

像是料到了陸平錦會這樣答,蔣也微微笑了一下,鬓角的白發跟着笑往上提了些:“金欽有價值,但他也不受控,向軍部提要求,可以,但要挾軍部……他不是不會聽話,也不是沒有聽過話,變化總是會讓人害怕的。”

“蔣先生,我不與別人說這些斤斤計較的話,但金欽是落城區今日的中流砥柱。我說句可能不太恰當的話,如果他有反意,除非您現在下令殺了他,否則多的是人為他安排好一切。我以為,不拿常規标準要求金欽,是無需特別說明的默認條例。”

“殺金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能力沒有這麽強。”蔣也放下茶杯,輕飄飄地說,“我希望你能理解辦公廳審查的必要。‘金欽模式’不同于目前存在的任何一類官方模式,我們必須确保金欽本人,不是淩駕于‘金欽模式’之上的上帝。”

聽出了交換的意思,陸平錦端起了茶杯:“金欽行事不做解釋,我卻不同。”

N3NHG宣布結項是兩天後,軍部宣布了新模式将在十七個試點城市先行上線的消息。

與此同時,金欽的身影再次被落城的攝像頭捕捉到,他仍穿着失蹤前的那身衣服,被車放在了街邊。下車後,他什麽都沒做,只看了眼攝像頭,好像知道自己是被等待、被期待的,無比篤定地站在了原地。

約莫等了十分鐘,金欽看見奧河從街角走來,肘上挂了件黑色的大衣。兩人越離越近,大衣騰起在空中,又重重地落在了他肩上。

他記得的,這是奧河那天穿的大衣,落了一點白灰,還是他臨走時給奧河拍幹淨的。

金欽扭頭看了眼落過白灰的那處,拿小指蹭蹭奧河的手背:“監視狂魔。”

“知道被監視還甘之如饴狂魔。”奧河牽着他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還是沒忍住把他拉進了角落,“讓我抱一抱,都快要忘記你了。”

“看來有必要對你做次升級……”

“別說話了!”

金欽難得乖巧,真的站着沒動,只做被他抱這一件事。等覺得時間差不多,他才說:“有必要提醒,我的時間并不多……”

奧河幾乎是立刻松開了他,藍眼睛委屈地由下向上看他,指控道:“殘忍。”

“這不算殘忍。還有一件事要讓你辦。”

聽他這麽說,奧河立刻打起精神,睜大眼睛看他。

金欽沒想把氛圍弄得這麽嚴肅,他被奧河的反應逗笑,伸出食指從奧河嘴角開始,畫了一道向上的弧:“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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