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奧河聽了他的話,果真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只在皮肉,遠未抵達眉眼。
他自己也覺得這個笑不夠,又把頭埋到金欽肩頭,近乎喃喃自語道:“笑不出來,心裏慌得很,哪怕看見你……”
“還是慌嗎?”金欽的笑聲順着呼出的氣打到奧河脖頸上,他在奧河背後輕拍兩下,像是在哄嬰孩,“膽子真小,歷練太少。”
“和見慣大風大浪的中年人自然比不了。”
這趟回來,說不上金欽哪裏變了,他脾氣還是一般,話裏話外依舊不饒人,卻憑空多了許多霜雪之氣。
聽奧河這麽說,他的眼尾彎起一道軟軟的弧,因為笑皺起的幾道淺褶拖着歡愉又明顯幾分,他拿小指勾住奧河:“走吧,回家。”
奧河起初被“回家”二字觸動,走了幾步後,若無其事地說:“我太沒有安全感,你不在的時候,我通過購物填補了一些心裏的空寂,你應該不介意吧?”
“因為大手大腳花錢慘死街頭,你應該早預料到了吧?”
“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金欽被放下的地方離舊屋不是很遠,放在以前,他肯定是要乘車回家的。
只是今天到底不同,他只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重見太陽,因此對能在戶外行走這件事格外珍重了些。
十五分鐘的步行距離,足夠叫有心人得知他已被釋放的消息。
心中大事完成,蔣連源幹脆休了年假,也就是五分鐘前才剛到家門,再兩分鐘前打開了工作郵箱。甚至不用手下人彙報,他從數個郵件的标題中就分辨出金欽又勝了一局的消息。
辦公廳和軍部聯手辦案向來是終局作業,連方修盛都被隔絕在外,居然還有人願意拉金欽一把。
蔣連源與蔣家人毫無血緣關系,從他臉上窺不出任何與兩位兄長相似的五官走向,只有生起氣來,唇抿得毫無血色的樣子頗像蔣家人。
他不知蔣也在想什麽,火氣燒起來,什麽都顧不了,直沖沖地闖入了蔣也的起居室:“哥!”
蔣也在讀報,聽他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面上分毫未動:“小連。”
不是沒聽出他語氣裏的告誡之意,可是心頭火燒得正旺,并上所有的委屈,蔣連源直接把終端摔在了他膝上:“我就是想問問你為什麽?是,你說我們蔣家只是諸多百年世家之一,只有金欽才是百年裏的唯一,可陸平錦不如他嗎?還是N系的衛研不如他?你今天一定要給我一個理由!”
報紙被終端撞破了洞,蔣也也不動氣,耐心地把報紙疊好放在一旁才問:“你在辦公廳工作幾年了?”
不知蔣也為什麽這麽問,蔣連源下意識回答:“快四年了。”
“遼源在辦公廳不過月餘,就能窺出陸平錦與金欽的不同,A系與N系的差距。”蔣也平淡地評價道,“你不夠敏感,還被偏見蒙蔽了雙眼。”
“我是有偏見,可我知道,像金欽這樣的人,他學不會合作就是最危險的事,他不同我們站在一起,就是最大的敵人!”
“父親的那一套已經過時了。”
“您是新時代的新政客,可籠絡政敵的門下幹将,就是你的新一套嗎?方修盛這次都放手不管了,結果最後居然是你撈出了金欽,你要是這樣,幹脆退出選舉算了!”
“你對镕做了什麽?”
一句平平常常的問句,蔣遼源卻聽出了背後的失望,他一怔,想嘴硬,但還是變相地承認了:“不用你管。”
“對政治的敏感度是天賦,可也是能培養出的東西,你今日與虎謀皮,借了方修盛的道來達成目的,他日方修盛要借你的道,你說他會害誰?”
“因為他是方修盛!他在第三自由軍的積累不比我們淺,只是一點點小小的默契彩頭,他能換來什麽?”
“愚蠢。”窗外夕陽已降至地平線,光斜打進來,竟照得蔣也憑空老了十多歲,他揉了揉太陽穴,說道,“不說方修盛,如若金欽知道你對镕下手,A3的前車之鑒還不夠嗎?”
“那是謠傳,哥,如果連你也信……”
“你認為金欽手中沒有分毫權力?”
“他如果有,便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越權事件被逼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可曾見過陸平錦出過這樣的事?不說陸平錦,說說衛研,衛家的獨子,他手底N系的使用範圍遠超A系,為何連他都不敢越權?這背後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金欽可以。軍部、辦公廳要給他放行,甚至連頑固派都不得不低頭,因為全落城區,九級共七萬研究員,只有金欽,能解決自A系開創以來就一直存在的自主度悖論。”
話說到最後,蔣也動了氣,将終端直接摔在了地上:“你問我為何要從中斡旋釋放金欽?因為你不顧我的警告,一意孤行要對镕動手;因為你目光短淺,只看金欽受限,不看當得起這份限制的都是什麽角色!”
蔣連源心驚膽戰,連退幾步:“哥……”
“陸平錦提供了一份‘金欽模式’的初始完整數據,‘金欽模式’只是第一步,他還有後手,這才是他被限制這麽久的原因。你說得對,越權對他來說,只是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他連算軍部兩步,引來了忌憚。即使如此,他的後手依然保住了他的命。”
夕陽徹底落山,黑色的夜幕蓋在了落城的上空。
陸平錦從蔣也的住處經過,她面無表情地辨認出起居室亮起的燈,想起那日和蔣也達成的交易,眼底最後的溫和到底是消散了。直到出租車停在金欽家門口,她才又在臉上擺出了星點笑意。
來開門的是奧河,她看着自己的心血挂着粉色圍裙,好心情再度消失。陸平錦抿了下唇,連招呼都沒打,直接進了門:“金欽!”
金欽就在客廳坐着,聽見聲音連頭都沒擡:“要麽現在就領回去,要麽就別說我糟蹋你們奧河的話。”
“行吧,暫時先放在你這兒。”陸平錦站到他對面,往四周看了看,“镕呢?”
“裏邊。”
奇怪。
即使當年金欽把镕交給了蔣遼源,但這麽多年過來,他始終沒松開過自己的母雞翅膀。這次為了救镕,甚至鬧到了辦公廳出馬的局面,結果臨了,真救起镕來,他居然不上場了?
陸平錦好奇心無限,卻也謹慎,她沒擅自闖進房,而是坐在了金欽身旁:“裏邊是誰?”
“镕的監管人員。”
“哦……”一個“哦”被陸平錦說得百轉千回,她往緊閉的房門上看了眼,“早知道有這種練手機會,我就讓小沈過來了。”
“沈等則也在裏邊。”
“不會再過兩三天,就到了我們退休的時間了吧?”
“我不會,你就說不準了。”
一句話換來了陸平錦半晌的沉默,金欽的意思她再明白不過,是她交出了金欽的底牌。
镕下線的時間太巧,只要再晚幾天,就能為金欽完成U3NHG項目留出充足的時間。先推出“金欽模式”,再順勢“捆綁銷售”機器人識別項目,本是有條不紊的流程,眼下卻成了金欽要挾軍部的鐵證。
金欽斜斜倚靠在沙發上,光線不好,他看不清陸平錦的表情,可是他能想象到。
陸女士行事向來不依從光明正大準則,怎麽做才能最快達到目的才是她最多考慮的事。為了保護奧河,她直接找上蔣也,交出了金欽下一步的計劃,坦白镕的情況,把問題推回到金欽和蔣家身上。
因為無愧于心,所以她的表情一定是理直氣壯的。
“一件事。”話是對陸平錦說的,金欽看的卻是奧河,他能看出自己的機器人連背影都正在冒着歡樂的泡泡。
他頓了頓,強行收回了視線,看着陸平錦說:“像我保護镕一樣……”
不知為什麽,陸平錦頃刻間紅了眼,淚水全積在眼眶裏,她仰頭吸了下鼻涕,搖了搖頭:“不會的,我和你不同,我辦不到。”
“心狠手辣陸女士,你出手,有什麽是辦不到的呢?”金欽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不用扭頭就能看見奧河,“他對我們都那麽重要,你用他換一個未來,我……平錦,剛才說錯了,請像保護沈等則一樣,多護着點他吧。”
镕清醒過來是在三個小時後,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候,舊屋的每個人卻都很清醒。
經歷了漫長的被迫睡眠,這場清醒對镕來說并不容易,起初,他只能認出金欽。已是成年人模樣的機器人像個小孩一樣躲在金欽身後,拿怯弱的眼神看所有人。
镕與主骨骼适配時,金欽并不在現場,他不知道那時的镕是什麽樣的,會比現在更脆弱一些嗎?
好在十分鐘後,镕就完全恢複了。金欽也松了口氣,今天被奧河點明中年人身份,讓他确實有些多愁善感了。
等镕問出“蔣遼源什麽時候過來”的話後,他直接退出了卧室。
這個夜晚好像很長,從日落到日出費了不少時間。
金欽一夜沒睡,把玩從廚房窗棂裏掏出的煙,這支煙上次就只點了一半,現在尾部還是焦黑的。他試着點了下煙,火苗還沒沾到上次留下的痕跡,他的手腕就被奧河架在了空中。
奧河的動作并不溫柔,相反,有些急躁,甚至可以說是生氣。他扣着金欽的手,手下動作一帶,直接把人抵在了硬邦邦的桌上:“欽欽,是不打算和我說告別的話嗎?”
金欽并不意外,這像是奧河與生俱來的本能,他幾乎永遠都能正中紅心。
金欽動了下肩,發現自己被扣得很緊的事實後便不再抵抗,他舔了下唇:“怎麽猜到的?”
“從沈等則那兒套了幾句話,推出來的。”奧河往前湊了一步,“識別項目是封閉實驗嗎?”
“對,用的是未上線機器人,你沒機會了。”
“……簡直是讓我無話可說。”
陸平錦與蔣也做了一次交換,換的是辦公廳退出調查。
金欽也做了一次交換,他将識別項目徹底交給了軍部,換“金欽模式”的最快上線。
一切都是為了镕,為了讓镕幹幹淨淨地重新上線,金欽用的是完全自損的招數,他拿自己去賭。賭來賭去,運氣連番作弄,果真什麽都不剩了。
奧河撤回一只手,在金欽心髒處畫了個圈:“有時候真想割開看看,上邊刻的到底是誰的名字。”
“你的我知道。”金欽說,“第八實驗室出産的機械心髒,N397JG……”
奧河無奈地嘆了口氣:“永遠不能說些好聽的話。”
偏巧這人受人所制卻還是笑得眼睛彎彎,很難沾染感**彩的灰眸也多了幾分款款情意來,對上這樣的金欽,他沒有一點辦法。
可是他已經開始不滿足了,又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