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去康曼做什麽?”金欽繼續問他。

有人從房間外經過,腳步聲和衛兵的不同,輕輕巧巧的,停在了金欽房間的門口。奧河側頭看着門,問道:“是誰?”

金欽沒立刻回答,不過顯然是已有答案的樣子,等敲門聲響起,他皺了下眉:“衛研。”

奧河:“衛研?”

“N系的衛研,監軍太監。”金欽走過去給衛研開門,邊走邊看奧河,“乖。”

比起沒人管理個人形象就降幾個檔次的金欽,同樣穿着實驗服的衛研顯然要比他精神很多,連頭發都是打理好的精致模樣。

門一開,衛研就往門上一靠,手指順勢勾在了金欽下巴上:“甜心……”

金欽冷了臉,一把将他的手拍開:“有事說事。”

“沒什麽事,來接你上班。”

看金欽笑了一下,衛研心裏跟着一松動,他往前跨了一步,手還沒伸出去就又被打了回來。

金欽搖了下頭,身子往後仰了點兒:“家屬來探班,就不勞你操心了。”

衛研嘴上說着“真可惜”,卻手腳并用想往門裏鑽,奈何金欽堵得嚴實,他不僅沒鑽進門,還被金欽一把推得更遠。他只能作罷,徹底站在了走廊,說了句不鹹不淡的“實驗室見”,悻悻地走了。

“哦——”奧河聲音拖得老長,“前男友。”

“可不是嗎。”金欽把門合上,“現男友,去康曼做什麽?旁人都争着搶着要回落城,你倒好,跑到我面前說這些屁話,陸平錦給你造的腦仁兒有針眼大沒?不夠用……”

奧河直接堵住了他的嘴,還把人頂在了剛擋過前男友的門上——金欽瘦了些,乖了些,話也多了些——可是還是不夠。

門板太硬,吻也硬,金欽覺得不太舒服,手擡了擡,扶在了奧河腰上,帶着推阻的意思用了些力:“夠了。”

“不夠。”奧河喘着氣勉強離開他,“不想做镕,不想做A2,不要問我去康曼做什麽!”

聽出他的意思,金欽歪了下頭,目露不解。

“就把我當作一個人吧,像衛研一樣,像方修盛一樣。他們想的,我也想;他們要的,我也要。”

“新鮮。”金欽臉上沒什麽表情,眼裏也沒什麽陌生感,就這麽平平淡淡地看着奧河,看了很久,他才說,“我就是這樣的人。”

奧河覺得失望,又說不清自己到底在失望什麽,他拿起剛才摘掉的帽子,随手拍了拍:“知道了,你去工作吧。”

看着奧河幹脆地出了門,金欽又喚了一聲:“奧河。”

奧河不說話,只回頭看他,他的唇角動了動,沒笑,說道:“到了康曼,行事小心。”

本來就沒什麽,也不是不知道金欽就是這樣的人,可奧河還是氣不過。

他摘下帽子幾步走回金欽身旁,真要說狠話還是說不出,最後只能恨恨地将帽子往桌上甩了下:“你氣死我了!”

金欽還是看他,眼裏摻着的暖色根本緩和不了這場積攢已久的悶着的怒火,他什麽都沒說,幹脆先奧河一步離開了房間。

這場連起因都說不明白的冷戰一直持續到了項目結束的前幾天,也是最關鍵的幾天。

識別項目說到底,是賦予機器人一個除系列編號外的識別碼,同新模式搭配使用,一是能做到精準控制每一個機器人,二是将機器人全部納入信息庫。但也有一個問題,識別碼對于機器人來說,就像ID之于人類一樣,從另一個角度看,識別碼的應用,更像是賦予了機器人主體地位。

這是無法繞過的最重要的問題。

“新模式的試點工作非常成功,已能達到精準定位,繼而準确應用可變自主度的目的,識別碼與新模式在功能上的重疊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聽到這兒,金欽已經別開了眼,類似的問詢會他不知參與了多少,對方能說的話只限于識別碼功能的雞肋。

太乏味。他随便把眼神定在了一處,過了片刻才發現恰好定在了衛研身上,從他發現的這幾秒推斷,這厮剛才估計一直在擠眉弄眼。他咳了一下,又換了個方向繼續盯着。

金欽在想奧河,難得在工作場合走神了。

他不知奧河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像衛研?像方修盛?

衛研腦子太差,N系還是當年兩人熱戀期時,他送給衛研的生日禮物。至于方修盛,說起來更是一攤爛泥,從最早開始說起,就是金覓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對方要的是他,金覓得罪不起這人,幹脆便将兒子直接送給了更厲害的角色。

說到底,衛研要的是能讓他在軍部立足的“硬通貨”,方修盛要的是金欽的絕對臣服。

這兩人,一個要事業,一個要脊骨,奧河的“要”能和他們的“要”有什麽關系?

終端振了下,金欽低頭看了眼,是衛研發來的消息,說要是他再無視自己,他就要站到場上另一方的立場上去了。

金欽在心裏嘆了口氣,努力回想了些衛研早年的可愛之處,再和現在一對比,簡直讓人惡心。他換了個坐姿,沒理會這條乏味的消息。

終于等到比衛研更惡心的人說完車轱辘話,金欽動了起來,他拍了拍話筒,往前欠了欠身道:“識別碼的必要性,是讓每一次罪惡都得到懲罰。”

“與第三自由軍交火的城市,以康曼為例,非落城區機器人混在城中,專業人員識別其身份都是難題,每月因非落城區機器人襲擊導致的傷亡在十五例左右。這還是東線,在戰事更嚴峻的西線,數字只多不少。”

“回到和平地區,落城浦市區,常住人口在一百四十萬左右,因機器人犯罪導致的死亡率在十萬分之一。”

“機器人犯罪,因對其監管人員或主導人的追責機制缺失,對此類犯罪的最高懲罰也只是格盤肇事機器人。而格盤一個劊子手,就是對受害人的最大補償。”

“人類犯罪尚有法可依,機器人犯罪,光确認犯罪者身份已是難題,受害人權益維護保障的嚴重缺位是我們面臨的下一個嚴峻的問題,二者凸顯的最直接問題就是法律滞後帶來的社會不穩定性。”

“……況且,識別碼與主體地位不可畫上等號,識別碼只是将機器人納入法律主體的第一步。一個由人類限定的概念,解釋權自然也在人類,不是嗎?”

金欽有些不耐煩,既然已經進入了明面上稱作“封閉實驗”的階段,這些問題就不應該由他來應付。

說到底,還是他為了救镕,沒完全準備好,就先推出了新模式,才叫本來頗穩妥的計劃活生生拖到現在。

他撥了下頭發,餘光看見終端在桌上振得移了一下,不用想,肯定又是衛研發來的騷擾信息。他直接抄起終端,裝出有要事要辦的樣子,步伐匆忙地走出了會議室。

站在能曬進走廊的陽光下,金欽這才舒舒服服呼了口氣。

他把衛研拖進了消息免打擾的分組,點開奧河的名字,盯着看了半天。

和奧河的感情好像從沒熱烈過,聊天框裏的話通常和愛沒什麽關系,都是些家長裏短,多是奧河發一長段話,他回零星幾個字。

金欽從兜裏掏出支煙,沒點燃,捏在鼻下嗅了嗅。

他最近總想抽煙,以前有這種迫切需求時,都是他感覺壓力頗大的時候。近幾天卻不同,他沒什麽壓力,即使新模式和識別碼的推行沒按他的意思展開,但也算是一種實現方式。

所以到底是因為什麽呢?想來想去,他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麽煩着自己,倒是那支煙,不知不覺間又全須全尾回到了兜裏。

巧的是,同一時刻,看着這個聊天框的不只是金欽。

奧河站在康曼的某個不知名路口,嘴裏叼了支已經點燃的煙,站沒站相地拿手指撥終端的屏幕。

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合過眼了,累得不行時,也只是找個較為安全的地方,休眠幾分鐘喘幾口氣。

離了金欽,所有像人類一樣的習慣又回到了原點,總歸只是像人類,一個“像”,足夠把他打回原形,他也不太在乎了。

遠處,蔣遼源帶了一組信息兵正在調整路口的攝像頭。

這組攝像頭是他們計劃的最後一步,一個能把蔣連源騙到此地的最肥美的誘餌。

蔣遼源把他們這段時間的所有工作都叫作“誘捕蔣連源計劃”,他對捕捉這個法律意義上的弟弟沒什麽心理負擔,反而是這群人裏最起勁的。

計劃從僞造镕正常行動開始,相關信息估計早就送到了蔣連源的案頭,只為挑起他的疑惑。

下一步就是金欽,這一步由更熟悉他的奧河主導,車傳輔助。奧河是知道金欽的,如果說镕在康曼出事,哪怕在封閉實驗中,金欽也要離開落城。金欽一動,意味着識別項目塵埃落定,即使是有金欽參與,這個頗有争議項目的進程也過快了,這是勾引蔣連源的另一個信息。

再加上蔣遼源正在僞造的金欽出行的監控。完全透明化的金欽的行程,足夠蔣連源部署一場“捕蟬”行動。

确認好視頻的投放,蔣遼源也溜達到了這個牆角,沒打招呼,直接擡手架走了奧河的煙:“蔣二那個蠢貨,我從來沒有這麽明顯地騙過人。”

“這不叫明顯,這叫利用他過于關注金欽的心理。”奧河随便坐在了路旁的石頭上,頗好奇地問,“他和金欽有過節嗎?”

蔣遼源搖了搖頭:“沒有,只是他的母親結局不太好,而金欽的……”

奧河沒讓他繼續說下去,他聽明白了,蔣連源和金欽“同病相憐”,擁有同樣“性質”的母親,便成了原罪。

就像他怨恨的機器人身份,只因為一個機器人的身份,他便和镕、A2一樣,成了金欽庇護的人。

不是純粹的愛人,是尚在實驗期的實驗品,是不被保障的機器人,是需要金欽殚精竭慮維護的金貴的機械制品。

看到信息組成員比了個“OK”的手勢,他很快收了心,給車傳發了條可以開始的消息。

經過多年發展,信息傳遞的速度早就到了極限。

車傳看見了簡單的“開始”二字,就将早就編輯好的信息發給了金欽。

金欽收到消息,“镕出事”三字足夠讓他将多半注意力轉移出來,他直接回了電話:“怎麽回事?”

車傳的聲音有些緊張,他不擅長撒謊,即使做了很多準備,聲線還是顫着的,倒為要說的謊言提供了更高的說服力:“镕查到了些事,直接去了康曼……”

又是康曼,金欽皺了下眉:“查到什麽你知道嗎?”

“不清楚,應該是和他受襲有關。”

某個念頭稍縱即逝,金欽沒能抓住,他的心毫無來由地急急地跳了幾下,他接着問:“什麽時候發現的?”

“就……剛才。”車傳咽了下口水,“怎麽辦?要追嗎?還是……”

“定位在哪裏?”

“離康曼城區已經很近了。”

“好,等他進了主城,你再聯系我。”

過了半小時,車傳發來了一個定位。

金欽掃了眼,沒理會車傳,而是聯系了奧河。他們還在冷戰中,電話接通的時間比往常要長許多,聽見那頭傳來風聲,他直截了當地問:“镕參與了嗎?”

奧河怎麽也不會傻到問出“你怎麽知道”這樣的話,他已經不在乎金欽如何知道,異常冷靜地回道:“沒參與,他不知道。”

“你和蔣遼源?”

“對。”

等到金欽的下一句話用了很久,奧河極有耐心地等着。他看地上自己的影子,看天上掠過的黑色群鳥,甚至數了好幾個從十開始的倒數。

太久了,他等不住,他輕聲呼吸,小聲問:“你就假裝以為镕在康曼吧,只需要從封閉實驗的地方出來……”

“你要的我給不了。”金欽說,“你是我的機器人,任何風險都有可能讓我失去你,這是我不能允許發生的事。”

放到以前,聽到這句話,奧河的心都要開花了。可惜,他已經開始讨厭金欽的這番論調:“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無論如何,我都在向你走……我的心是獨立的。”

“獨立嗎?我只需在‘金欽模式’裏動一下,你就不得不遵從于我的命令。這種時候,你的心還屬于你嗎?即使你的心還屬于你,你的腿,你的行動,甚至是你,還屬于你嗎?哦,像你說的,還屬于我嗎?”

奧河終于等到了那句最終判決。

金欽很輕地嘆了口氣,問他:“你說說,到時候,該怎麽辦呢?”

“無論你的目标是誰,你要借我向誰動手,結果你能承擔嗎?”金欽繼續問他,“你拿镕騙我到康曼,可我現在,是因為你,在往康曼走,你有想到嗎?”

奧河連一個問題都答不上來,他的怨氣無處宣洩,他口不擇言:“你知道嗎?你不該穿白的、黑的、灰的,你這種人,就應該穿紅色,因為你就是這種人,你就是活該,吸引我們這種永遠不滿足、永遠想要你的人!”

金欽考慮的是事實,可他的“要”也是事實。

他們的感情從始至終都在兩條平行線上,金欽捧着終局答案往前走,奧河抱着的卻是最美好的期望。一個是飽經世間折磨,一個還保有一顆新生的飽含希望的心,唯一相交的時刻,想來想去,只能是這種時候。

奧河沉默了,最後直接切斷了這通電話。

他向四五百米外的蔣遼源晃了下手臂,蔣遼源遠遠地比了個“OK”,接管了路邊攝像頭的權限。

計劃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金欽和蔣連源幾乎是前後腳,兩人都離開了落城。

從落城到康曼,最快需要七個小時,到時應該是清晨,奧河在路邊坐着,看着蔣連源離自己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

康曼早年是個旅游城市,大小景點全都藏在街頭巷尾,城市風格統一,每個巷口看起來都很像。

蔣連源領了一隊人,在康曼的小巷裏尋找伏擊金欽的最佳地點,他的心劇烈地跳着,比拿到暗殺镕成功的消息時還要激烈。

他一直認為,像金欽這樣的人,就應該是肅清的對象。出身不好,心念不純,可說來說去,他又好像什麽都不圖,這麽危險的人,應當是所有人默認的潛在威脅對象,他居然還能好端端地過了這麽些年。

離金欽的位置越來越近,蔣連源在空中畫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他慢慢地往前走,在巷口轉彎處,槍頭和另一側轉來的槍頭抵在了一起。

本就劇烈跳動的心髒,在這一刻,直接躍出心口,魚躍龍門一樣,飛升到了更高的位置。

聽到第一聲槍響時,奧河支了下地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終端在振,他垂下眼,發現是金欽。

再惱,金欽的電話總是要接的,他“嗯”了一聲,等金欽說話。

“你在哪裏?林岡路?橋口?”

金欽說的地址實在太近,奧河的心一瞬就緊了,他往火光騰起的方向看了眼,急急道:“你不要來!”

不知是奧河說得太遲,還是金欽到得太快。

火光最初亮起的巷口,很快爆出了一片白光,随即而來的是從四面八方響起的爆炸聲,太密集、太随便,像是有人不小心點燃了一串巨型鞭炮,帶着不祥震醒了這個清晨。

奧河跌跌撞撞地跑,他路過蔣遼源,對方不知在喊些什麽,他全都聽不見了,只是不管不顧地往最熱、最燙的地方跑。

他的欽欽就在那裏,他的欽欽……

爆炸聲停下來時,奧河将将跑到橋口,确認蔣連源已經死亡的消息剛剛傳到他的終端,他一把關了終端,自欺欺人一般,沿着曾經應該是路的廢墟往前摸。

也就三五秒後,他在一片煙霧後看見了金欽。

像是應了他的那句話,金欽半邊身子全紅了,血順着他的臉、順着他的手指,順着他所有下垂的乖順,不停地往下流。

他本是最怕痛的人,此刻卻像是什麽都感知不到了,半邊肩已經不自覺地“塌”了,另一半身子卻仍然站得很直。他和奧河一樣,在康曼的廢墟裏,盡力張望、尋找着;他和奧河一樣,像是丢了全世界最珍貴的事物。

作不了假的真情在這一刻全部露了出來。

兩人距離不遠,也就一兩秒,金欽看見了奧河。

真看見了,他的堅持一瞬就散了,踉跄了一下,勉強扶住斷壁殘垣才沒跌倒。他的臉冷到了極點,喘了幾口氣,竟直接轉身就走了。

奧河下意識追了半步,又硬生生頓在了原地,又有什麽可追的呢?他往那道背影看了會兒,也轉了身。

房屋倒塌帶來的塵土逐漸騰起,嗆人的硝煙味和塵土味成為了隔開兩人的幫兇,像天塹,像這世上所有的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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