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陸平錦剛進入會議廳,為表正式,她專門踩了雙平時很少穿的高跟鞋,最多一型半,是雙殺人不見血的利刃。還好找第八實驗室的位置沒耗時太久,她先把腳塞進了桌下,這才向左方看了眼——第三實驗室的位置還是空的。

這是蔣連源失蹤的第二十天,他失蹤于一宗機器人作為主謀的綁架案。現場的監控顯示,一個來自N系的機器人從夜色中現身,一手捂住蔣連源的口鼻,一手持槍,熟練地帶走了他。

二十四小時、七十二小時、十五天,罪犯始終沒有聯系蔣家,蔣連源這個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康曼。

過去了這麽久,足夠讓蔣連源失蹤後翻起的滔天大浪翻到了尾聲。

陸平錦調整了下坐姿,不再探着身往第三實驗室的方向看。過了五六分鐘,她看見沈等則從左方的入口沖了進來,年輕研究員的領帶還是歪的,卷發跟着跑動的步伐一跳一跳,他迅速地越過了前兩個實驗室的負責人,落座在第三個位置。

她垂下眼,給金欽回了條消息:人到了。

現在已經是識別項目推行的第二周,第一周手忙腳亂的情況好轉很多,不過仍然有很多問題亟待解決。

簡柯敲了下金欽的肩膀,對方雖然在低頭打字,依然很配合地擡起了雙臂。她拿了個簡易的挂燙機,也不管金欽燙不燙,三兩下把坐車後造成的褶皺熨平,順手拍了下他的屁股:“行了,去吧。”

兩人合作多年,金欽道了聲謝,擡腿就往臺上走。

簡柯又喊他:“還有幾分鐘。”

金欽便停了腳,像個樁子一樣立在原地,不和別人講話,也拒絕跟人有任何眼神交流。

簡柯嘆了口氣,等時間到了,拍下手:“走。”

坐到主席臺,金欽的注意力也沒分一點到正在進行的培訓上。

落城的冬天即将結束,早晚溫差太大,他早上出門時沒在意,只穿了件薄風衣,結果着了風就開始頭疼,簡直要坐不住。

東想西想,放緩呼吸,偶爾摁一下太陽穴,都不管用。他往前傾了傾身,緩緩地吐了口氣,眼睛半睜着發起了呆。

對過去的金欽來說,忍耐冗長的會議連基本功都算不上。最多時,他一天要參加七個會議,有時左耳聽着視頻會,右耳還得留意面前的會議。

可是現在不行了,坐着超過一個小時,他就耐不住煩,腰不想往直挺,肩膀想弓着,眼睛最好能閉上。

還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幾乎就要忘記戴着枷鎖的生活了。

中場休息時,陸平錦溜到了後邊的休息室,金欽沒回來,只有簡柯坐着,聚精會神地在打什麽材料。

她站着等了會兒,坐在了旁邊單獨的小沙發上:“有什麽新消息嗎?”

“應該是移交了。”簡柯頭都沒擡,“這種事,老板不可能松口告訴我的。”

簡柯把筆記本扣下,臉上的表情沉下來:“你那位寶寶真是滅火劑,也是助燃劑,好多年了,他都沒這樣過。”

陸平錦沉默了,簡柯說的可不就是奧河。

此地真不是說話的場合,她便什麽都不說了,換了個話題:“沒把家裏他的東西都扔了吧?”

“連我都不讓進,鬼知道家裏什麽樣子了。”

又被噎了一下,陸平錦嘆了口氣:“你失戀了?”

“不失戀,我會來給他打工?”簡柯朝天翻了個白眼,“還好你的另一位寶寶沒出岔子,不然他的火氣都要撒在你的另一個寶寶身上了。”

“小沈可不是我的寶寶。”

“不是你的寶寶,他能推薦沈等則做第三實驗室的負責人?沈家祖墳冒的什麽青煙?那可是金欽,他什麽時候有閑心關心別人的仕途了?”

中場只休息十五分鐘,到了時間,簡柯也不趕人,她重新對上了筆記本的屏幕:“我現在就希望,這些事兒趕緊過去,忙死了。”

陸平錦已經走到了門口,聞言回了下頭。她目含憂色,眉頭鎖了鎖,索性合上門又坐回來:“百分百?”

“百分百。”

“哪怕和那位……”

“陸女士。”簡柯咧着嘴笑了一下,只提了一邊嘴角,笑裏摻了許多狂妄,“那位又如何?那位敢撺掇出這種事,位子是拿到了,想沒想過火會燒他一屁股?金欽是不怕的,你我都知道,他什麽都沒有了。”

早上出門就做了計劃,陸平錦從包裏取出個屏蔽儀,随手支在了桌上:“你什麽意思?”

“能有什麽意思。”簡柯翹着二郎腿,就差夾支煙了,“金欽會殺蔣連源嗎?會。哪怕殺蔣連源會合了方修盛的心意?是,依然會殺。”

“蔣連源也不是完全的蠢貨,他的後手……”

簡柯打斷了陸平錦:“您想太多了,蔣連源的後手無非是把事情往第三自由軍身上推,落城區的哪個大人物和第三自由軍間是清白的?要說第三自由軍的大股東,早年可能真是蔣連源,現在是誰,你掐着手指一個一個數呗,準沒錯。”

“陸女士,你和金欽是老同學了,金欽最看重什麽你不是不知道。”簡柯說,“金覓已經死了,往下數,是镕和A2,再就是奧河了。奧河做出這種事,他就是把金欽往絕路上逼,你也不是想問我金欽下一步如何,你只是關心金欽會不會把奧河推出去吧?”

“這點你放心,他和奧河的關系我說不準,可他對情人向來寬厚,衛研那種蠢貨都有N系這種能吃一輩子的分手費,他虧待不了奧河。”

助理随老板,陸平錦被簡柯氣得半死,偏偏也不能說她不關心奧河。當初把奧河送到金欽手裏,她圖的就是“金欽做主導人”這個噱頭。

落城區前途廣的機器人系列并不多,除了人人都知道的,算是降級A系的N系,剩下的全是從金欽手裏出去的。

作為R系的開端,奧河前百分之八十的路走得太順暢,偏巧卡在了這一步。

任何事摻上感情就要複雜幾分,更不要說現在的情況比複雜還要複雜。

說來說去,只能倒回镕被迫下線的時候。蔣連源下了一盤大棋,步步卡上了應在的節點,計劃順利的話,A系首領崩潰,A2出走,切掉金欽的翅膀,報應是要砸在方修盛身上的。

一旦丢了A系,方修盛競選的口號就是空的,他和蔣也争的就不再局限于機器人領域,舊秩序回歸,頑固派的力量到底要雄厚太多。

可惜,從一開始,蔣連源就盯錯了人。

他借了方修盛的道,他算奧河和金欽的關系,算金欽實驗的進展,算軍部程序……他算十步,方修盛敢算百步。

方修盛算金欽知道真相後會對蔣連源下死手,算蔣連源臨死将會放出的不利于他的消息,一路算到舊秩序。第三自由軍和落城區高層密不可分,蔣家只要敢向民衆爆出這份微妙關系的細枝末節,蔣也就絕不會拿到那個位置。

“哪怕如了方修盛的意,”陸平錦憂心忡忡地說,“他也一定要殺了蔣連源。”

沈等則一把摘了領帶,迷茫地看着前方。短短二十天,他被迫參加了太多“課程”,第一次聽只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卻只剩下無力,他喃喃道:“镕不是已經重新上線了嗎?”

“镕第一次受襲時,金欽拿了全部家産,在西束區了結了攻擊镕的組織。”陸平錦陳述道,“這是頑固派第一次認識到金欽的‘兇’,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動了這樣一份殺心,今後要受到怎樣的限制,但他還是動了,而且動到了底。”

金欽不知道陸平錦到底給自己樹了一個如何好殺的形象,他摘下手套,沒遞給跟在身旁的簡柯,而是捏着手套,擡起了蔣連源的下巴。

從蔣連源經歷爆炸到現在,已經二十一天了。蔣連源身上的傷沒有處理,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堆破爛血肉,有進的氣,和在儀器輔助下顫顫巍巍地呼的氣。

他的左眼看不見,右眼視力模糊,不過這麽多天,能見到的人始終只有金欽和他的助理,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啐了一口:“垃圾……”

“你知道嗎?”金欽盯着白手套上的血污看了幾秒,輕聲道,“你的母親是在被蔣谌捉回家後的二十一天頭上死的,死相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蔣家的通稿寫的是——突發心髒病,你喜歡這個死法嗎?”

蔣連源卡着嗓子怪笑,不管不顧地往前掙了一把,喘了好一會兒才倒過這口氣:“那你想好怎麽死了嗎?”

“今天來得有些晚,是因為和蔣也見了一面。”金欽笑了一聲,沒理會他,繼續說,“蔣也這個人,和各方關系都不錯,頑固派也把他當自己人——前提是你那可笑的臨終宣言從沒存在過。”

“蔣連源,時局變了。蔣也沒希望了,有再大的抱負,他也只能繼續鑽在頑固派腐朽發臭的被窩裏,窩窩囊囊地活一輩子。”

蔣連源死的時候眼睛都來不及閉上。

他的屍體被分成了肉眼無法分辨出是否為人類殘軀的碎塊,從落城出發,沿着所有在夜晚亮着的公路,被送到了他曾經到過,抑或是沒到過的各處。

疑似蔣連源屍體的警報反饋至各地的失蹤人口監測系統時,蔣連源保護得極好、被各方勢力尋找了二十一天都無法摸到邊緣的“臨終宣言”被發布到了公共平臺。

大選前的新聞總是值得咀嚼上萬次的。

第一份視頻曝出金欽親手創造的A2實為第三自由軍高層,第二份視頻顯示方修盛為第三自由軍的最大“股東”,網絡讨論數輕而易舉地破了億,随即進入了不可被統計的階段。

如果說早上的視頻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随着一天的發酵,随着人們認識的逐漸深入,越來越多的目光從金欽和方修盛身上轉移,多數集中到了被視為消息源的蔣家身上。

民意和官方新聞摻在一起。

真的、假的,清醒的、被引導的,死人、活人,本該站在對立面的種種情緒、事實全部合在了一起,最終彙聚成了同一個認識:作為有可能成為落城區未來總統的蔣也太不謹慎。

說得再直接深入一點,蔣家随便就能曝出第三自由軍的兩位高層,那蔣家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一時之間,對辦公廳的質疑到達了多年來的頂峰。

當方修盛率先結束調查,重新回到公衆目光之下時,他的支持率首次甩掉了蔣也。

與此同時,金欽提交了提前結束奧河實驗期的申請,他點下發送,抱臂看着奧河:“兩個工作日,選好你的識別碼,等通過之後,你就自由了。”

奧河無所謂地撇了撇嘴,随便提交了一個“R24”。沒想到R24已經被選了,他手下沒停,又選了随機生成。

識別碼很快就跳了出來,他把終端舉到金欽面前:“選了,然後呢?”

“收拾你的東西,不是要去康曼嗎?去吧,如我所言,你自由了。”

“即使要送我走,也是兩個工作日後,等申請結果出來……”

發現金欽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只是特別平淡地看着自己,奧河愣住了。

時間過去太久,再次對上這樣冷淡的金欽,于他已經是無法承受的漠視。他往前挪了挪,想說什麽,又垂下了頭:“不如殺了我吧,反正我看你殺蔣連源挺熟練的。”

“走吧。”

奧河已經壓抑了二十一天,無論是死刑、有期徒刑還是緩刑,他只等一個判決。等來等去,他到底沒聽明白自己要服的刑是什麽。

他看着金欽,對方已經不在看他了,灰色的眼睛不知盯着哪裏,封閉實驗時亂糟糟的形象不見了,此刻的金欽就像初見時一樣,穿花瓣一樣漂亮的華服,整個人被罩在一層不可見的透明玻璃下。

“你知道嗎?”奧河說,“什麽首席科學家、天才、A系創始人……”

他屈膝跪在了金欽面前,手握着扶手,雖是仰視,卻沒半分卑微:“……都是狗屁,打從我第一天見你起,你就是被命運作弄、被惡人逼迫,無路可走,只好騙自己,再差的路也是自己心甘情願走的人。”

“你愛殺人嗎?殺了蔣連源,做方修盛上位的幫手,又是你的心甘情願嗎?”

金欽的眼珠終于動了動,輕飄飄地從右向左,眼睛毫無波瀾地盯住了奧河。

奧河發現了,舔着唇笑了一下:“你這半生,唯一的心甘情願是做我的愛人,我都不嫌你那所謂的‘心甘情願’和從來不願意說的‘愛’在我們的關系裏各占了多少,你嫌什麽?”

“你承認吧,你什麽都沒有,唯一能稱得上是擁有的,就是我了。”

“所以,要麽直接删掉‘金欽模式’,删掉‘已審閱’,我可不想收拾我的東西,你全部丢掉好了……”

奧河撐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和金欽截然不同的藍色眼睛裏盛的全是笑意:“要麽,就別說這些狗屁不通的話,不然任何話落在我耳朵裏都是‘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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