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從補給站往西望,荷特高地的邊緣隐隐約約地墜在西邊的夜空下,在黑暗裏,一層一層的陰影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

N99還在喋喋不休,從近幾天的新鮮事,一路聯想到幾十年前的舊事。奧河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看着自己還沒有完全修複的手臂發起了愁。

他和金欽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好好說過話了,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交流過,可除去情人的關系,金欽還是他目前的主導人,要修複手臂,還得聯系他。

“……要我說,怎麽區分那些大佬是軍部還是辦公廳出身哦,你仔細觀察,逼急了,嘴皮子動得更快的肯定是辦公廳的人,軍部的人你猜怎麽着?”N99拿肘搗了奧河一下,“不說話只辦事的就是軍部的人,就拿你的金欽來說,坊間傳聞,蔣二就是他殺的,手起刀落,拿蔣家公子的命換他的項目上線,可不就又成首席科學家了?心黑,手更黑,我聽說這個月還要來咱們這裏慰問!”

“嗯?”奧河回過神,“這個月?”

“我聽說的,反正這些大人物行程都是提前幾天才通知,我看看——哦,你錯過了。”N99在終端上戳了幾下,“說是明天到荷特,已經是最後一天的行程了。”

注意到奧河的神情有些失望,N99拍了下他的肩,語帶安慰:“反正你這手還得拿回落城修,到時肯定能見着他。”

奧河一聲不吭,直接跳上了車,一把将安全帶插好,側臉在黑暗裏陷着,看不出心情。

N99關注了他一會兒,看人沒事,又和旁邊的人說起了話。一會兒問人家是哪個系列的,過會兒又唠叨起主導人的事兒,見人說人話,見了機器人說機器人話,活像個自動說話機器人,嘴總是閑不下來。

再早一個月,奧河還會嫌他煩,最近已經習慣了。悶了一會兒,他也揪住個話頭,和這排的人聊起了天。

由于是夜間行車,往常需要七八個小時的車程,又足足延長了兩個小時。到了坦,天色已經大亮,基地的停車場已經空出了好多車位。

N99做足了樣子,扶着奧河從車上下來,沒走幾步路,又沒了正形:“什麽時候聯系金欽?我想親眼看看首席科學家,還沒見過呢。”

“電視上沒看過?”

“那真人能和電視比?”

奧河歪頭瞥了他一眼,摸出終端找到了金欽,真發起消息,又有點犯愁。還好N99就在身旁盯着,他沒猶豫太久,有事說事,發了一條簡短的消息。

“我看金欽是大佬,你也是大佬,你和他就這麽說話啊?”N99眼睛瞪得老大,指着屏幕念,“‘手臂受損,需要修複,确認好時間,直接把通行證發給我。’我的老天,金欽的消息還是本人在處理嗎?要是他那個助理,我看能活吃了你。”

奧河沒覺得哪裏不對,兩人在冷戰,他何苦貼一副嗲嗲的樣子上去。不過他有點在意N99提出的這個點,有點不确定地說:“我的消息他應該是親自處理吧。”

“那可不一定。”N99搖了搖頭,“你不知道現在底下亂成什麽樣了,一個主導人手下可能有幾十個機器人,遇上這種,那主導人就是你的天,巴結還來不及呢,你還發通知?”

“金欽手下就我一個。”

“屁話!可金欽忙啊,整個落城區數他最牛逼,你算什麽。”

不算什麽的奧河在兩分鐘後收到了金欽本人的回複,字數甚至比他的“通知”還要多一些。

金欽發的是語音,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知道了,受損嚴重嗎?需要更換主骨骼部件的話,還需要聯系陸平錦;如果不需要的話,我回程時幫你處理就好。”

N99簡短評價:“金欽是好人。”

“放屁。”奧河瞪了他一眼,給金欽撥了一個電話,聽見那邊接起,他直接說,“我在荷特遇上雪崩了,左手取下來做标記……”

金欽打斷了他:“主動還是被動?”

“半被動半主動?本來就受損了……”

“行,我知道了。”

“金欽。”奧河往遠走了幾步,稍微避開了點兒N99,“和我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金欽那邊傳來了很平緩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說。”

“不想和你說了。”

N99就豎着耳朵聽他們通話,看奧河一掐電話,他趕緊收回了視線,往前看着,欲蓋彌彰地咳了一聲。

“裝什麽……”奧河走了過來,“先回宿舍還是?”

“我收回我之前的揣測,你和方修盛可能沒什麽,但你和金欽……我是不是知道了一個将要被滅口的大秘密?”

“不至于,真讓你知道,軍部最多給你格幾分鐘的盤。”奧河又在心裏補充一句,反正也不是沒格過。

N99終于不說話了,吭哧吭哧地走回宿舍,站在門口才停了下來,眉頭緊皺着,不知被什麽疑難問題困住了。他發了半天愣,問道:“金欽為什麽啊?不是……他瘋了嗎?”

“你先解釋一下第一句。”

“你才出實驗期幾天,但凡我是個牛逼主導人,是人類死光啦還是都不符合我性取向了,我和你談什麽戀愛啊?”

心裏憋的悶氣被這一句話擊散,奧河笑着拍拍N99的腦袋,甚至有些慈愛:“所以你單身。我去交任務報告,你就在這兒罰站吧。”

今天天氣不錯,馬上到中午,工作了一早上的太陽,連照下來的光都是暖的。

奧河嫌大路太吵,抄了條近道,斜穿過基地到了辦公室。

遞交報告的人不是很多,但每個人耗費的時間都很長,他安靜地靠在牆上,跟着前邊的三兩個人慢慢往前挪。

從走廊的窗戶能看到基地的外圍,基地內部自然是打掃幹淨的,但基地幾百米之外,前幾天的大雪還沒完全消融,遠處看着白茸茸一片。

奧河随手比了個取景框,食指一屈,就當自己把這景色拍了下來。

他把拍下來的“照片”小心放在衣兜,妥善處理好短暫捕捉到的風景,前邊的人正好從辦公室退了出來,他便換了進去:“R24,提交報告。”

辦公室裏只坐了一個女孩,分辨不出來是不是機器人,聽見他說話,頭也沒擡,手在旁邊的呼叫器上叩了一下:“稍等,你的報告延後提交,現在有優先級更高的事情,請到……”

她看了眼呼叫器上的提示,說道:“B座306,需要驗證身份,請攜帶個人終端。”

奧河有些納悶,不過還是先退了出去。

他現在所在的A座,主要處理基地事務,就他所知,B座通常是拿來接待上級的,難道金欽這麽快就折返了?可如果是金欽,又怎麽會需要驗證身份?

事情透着古怪,奧河删掉了終端裏比較敏感的信息,還特意給“金欽模式”內的小秘密加了一道防火牆,做完這些,他的步子才稍微快了點兒,很快就到了306的門口。

306是個小會議室,攏共能坐十個人,什麽上級帶的人這麽少的?

奧河敲了下門,裏邊很快傳出句“請進”,他沒做再多的準備,推門、進入,幾乎來不及反應,門內等着的人直接将他扣在了地上。

來自于高級單位的權限直接施壓,他毫無反抗能力,瞬間進入了沉默模式。

軍部的沉默模式自從第一天上線起,就是特殊情況下最嚴格的強制措施,一旦進入沉默模式,就意味着機器人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動都不能動,甚至不如案板上的魚。

除了剛被襲時的自然反應,奧河再沒洩露出多的情緒。他冷靜地看着坐在主位的李儉,眼裏連半分疑問都沒有。

反倒是李儉被他的反應吸引,指使旁邊的人降低了沉默模式的等級:“你不意外。”

“是你我就不意外,方修盛的狗。”奧河頓了頓,他本來想用聞着屎味的狗,又覺得這麽比喻自己和金欽并不恰當,他換了個詞,“追着肉味就跑,很賤。”

兩人目前的境遇實在相差太大,李儉不甚在意,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到被圈注的條款,念道:“結束實驗期的機器人,需在全系上線前,清除所有不規範程序。R24,身份驗證通過後,我們将按照規定對你的程序進行清除,有異議嗎?”

結束實驗期時,奧河差不多簽署了一噸的文件,那時他已經到了坦,報到和結束實驗期撞在一起,不知驗證了多少次身份,簽了多少個名。

不過該看的條款他都看過,即使李儉來意不純,如果真要理論,也并非無理可依。

他搖了下頭:“沒有異議。”

“那就好辦。”李儉擡了下手,沉默模式回到了滿格狀态,他将桌上的沙漏倒扣過來,輕聲道,“徹底清除R24體內現存的‘金欽模式’。”

聽見這話,奧河連瞪大眼睛都做不到,他還維持着剛進門時狼狽的跪姿,頭半垂着,只能看見身旁光影變幻,有兩個人從會議室的角落走了過來。

李儉早有準備,而他卻絲毫不知情。

從個人終端被接管,再到對方挖出已經被僞裝過一次的“金欽模式”,只不過一瞬間。

短短的幾秒間,奧河想了很多事,是方修盛的意思,還是李儉自己做主?這事金欽知情嗎?如果他因為被抽離“金欽模式”受到影響,R系的後續上線會不會也會被波及?

想來想去,他終于想到自己,“金欽模式”裏藏的是他的心,是從他在金欽辦公桌邊睜眼到現在,淺淺又寬寬的全部牽挂,是他哪怕到了坦,哪怕幾個月沒有和金欽說話,也不曾害怕過的底氣。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針對機器人的酷刑。

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直接抽離部分程序,造成程序空白不說,光是極有可能産生的一系列後遺症就能徹底摧毀這個機器人。

奧河連咬牙都做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将要丢掉的是“金欽模式”,可逐漸的,他的意識模糊,“金欽模式”慢慢被“重要事物”代替,到最後,他什麽都不知道了。

“李助,馬上就要告警……”

李儉不在意,冷淡地說:“直接處理。”

由于沉默模式的作用,奧河的痛苦沒有從面上洩出一絲一毫,他覺得有些遺憾,可要是沒有靠着沉默模式搶了先機,他并不确定此行能否成功。

好在只有十幾分鐘,一切就結束了。

李儉從椅子上起身,擡起奧河的下巴看了看,他向執行的人确認:“‘金欽模式’徹底清除了?”

“對,直接拿掉了。”

“好,辛苦。”

這是一場秘密行動,像來時一樣,306的訪客靜悄悄地離開了基地。

沉默模式已經撤掉,奧河仍然動不了。他從混沌中清醒,向來運行良好的身體出現了異狀,從雪崩中保留下來的器官沒能挺過這場酷刑——他想伸左手,卻莫名其妙地倒在了地上。

不過也好,他徹底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思緒轉得很慢。

他像一口鐘,四面漏風,力氣再大、再有經驗的敲鐘僧可能都再也敲不響他。

風能穿過,雨能淋過,太陽能曬到,可什麽都留不住。

更讨厭的是,世上壞鐘多,好鐘也多。也許就在身旁,也許就在江對面,有完好的鐘一下一下敲着,八、九、十、十一,屬于十一點的鐘聲從那岸傳過來,鐘鳴纏綿在懸挂着他的這個閣樓邊。

像在催死一樣。

直到N99察覺到不對一路找過來,奧河還在地上躺着,短短兩個小時,他身上的生氣就全部溜走了。

N99把他翻過來,越緊張話越多:“我的天,你在雪裏埋了那麽多天,都沒現在慘。不是都說自然最殘酷嗎?人怎麽這樣啊?”

檢查過一遍,N99更加迷糊了。從奧河的情況看,更像是格盤後遺症,機器人回到初始狀态總是不适應。可無論後遺症怎麽作怪,起碼程序是能夠平穩運行的,奧河的程序卻千瘡百孔。

N99想給金欽發消息,但他沒有奧河的權限。

他又翻到快捷消息那一欄,只要機器人有任何異狀,總能選一個發給主導人,但奧河的情況糟糕成這樣,告警系統就像壞了一樣,始終聾聾啞啞。

似乎無論他想到什麽辦法,後頭都跟着一個“但是”,試了幾次,反而顯得他很無能。

找荊集?N99自己否定自己,能在荊集的地盤上對奧河下手,萬一荊集也是知情人呢?

金欽不行,荊集不行,他自己的主導人權限太低肯定更不行,想來想去,N99試着給終端裏的某個名字發了一則消息,只打了“求救”兩個字。

雖然這個決定做得很快,但他的心還是在點擊發送後劇烈地跳了起來,不過很快,發送失敗的通知傳回後,他嗤笑一聲,心終于跳得不那麽劇烈了。他想出一個壞點子,俯**對奧河說:“兄弟,你沒下線的話試試爬起來,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我有個人想殺,你不和我一起的話,我一個人恐怕不行。”

同一時刻,不同的事故發生在坦的大小角落。

金欽已經從荷特高地折返,他沒再回基地,從基地門口經過,繞着盤山道拐向了去落城的方向。

來的時候,車裏有軍部的人,現在回去,車上只剩下他和簡柯兩人。

簡柯生平最讨厭開車,她把原因歸結于助理的職業病,注意力在工作時長期分散,導致開車時也很難集中。沒開出五公裏,她就驚呼:“我剛看見李儉了。”

“這是坦。”金欽說,“方修盛忙着處理頑固派的爛攤子,李儉不跟在他身邊,來坦做什麽。”

“不是,真的是李儉。”簡柯重複了一遍車牌,“是方修盛的車不錯吧?”

兩人在後視鏡裏對視。

看金欽始終不說話,簡柯只能硬着頭皮提議道:“不是要給奧河修手臂嗎?我們可以掉頭回去,順便處理了。”

金欽愉快地把手裏的書合上:“那就聽你的。”

繞回基地又費了半個小時,簡柯剛到停車場就随便停下了,她迫不及待地下了車:“你去找你的情郎,我散心。最好走的時候你能把他帶着,回去我可不想開車了。”

沒有提前聯系奧河,金欽順着定位的指示七拐八繞。

巧的是,幾個小時前的奧河走的也是這條路,在歷史路徑裏,兩人走過的綠線和藍線徹底重疊在了一起。

金欽發現了這個巧合,腳下快了些。他不知道奧河在幾樓,便把每層的06室都去一遍,走到三樓,終于見到了一個開着門的。

聽見動靜,N99匍匐着,打算悄悄爬到門邊把門關上。他爬得用心,到了門口才看見一雙鞋,再擡頭,看見了金欽。

金欽這個人,幾乎沒什麽顏色,膚色很白,唇色很淺,連瞳色都比常人淡很多。和金欽這麽一對視,等了很久的救星終于來了,N99卻沒半分激動,甚至更想把門關上了,他的食指往前頂了頂,沒敢再用力,小聲解釋:“奧河出事了,我來幫忙。”

金欽的視線只在N99身上停留了一瞬,不用N99說,他能從奧河的眼裏分辨出不一樣的東西。

曾經在他的辦公桌邊亮起的藍色的眼睛,不知經歷了什麽磨難,光澤全無,平平地看了過來。

眼睛的主人看着他,下了一道判決:“金欽,你放在我這裏的心,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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