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N99抵達荷特高地時，雪已經停了，但“雪崩後遺症”依然觸目驚心。

他面上毫無波動，利索地向後方打了個手勢：“各自散開，按原定計劃執行搜救任務。”

大雪封山，他們的多數搜救目标已經在救援過程中悄然下線了。出發時，N99身後尚有十二名隊員，到了最後一個搜救點，就只剩下七個了。

他聽着後邊的動靜，吸了下鼻子，往奧河曾經活動過的地點爬了過去。

他們的任務不易，奧河率領的機動組的恐怕更難。

随着時間的車輪往前轉，馬奇諾防線攔不住敵人，作為天然屏障的荷特高地也不行。一個來自第三自由軍的小組在荷特高地留下了活動跡象，與此同時，已錄入坦識別總庫的十八個機器人出現了重新上線的情況。

此行出發時間緊急，但機動組成員也做了周全的行動規劃。

誰知在奧河傳回成功回收十八個受影響機器人的報告後，荷特高地突降暴雪，僅過了三個小時，本是滿員的機動組就出現了第一次下線警告。

N99邊行進，邊和自己說話：“我看奧河運氣差得很，自從到了坦，沒過幾天好日子，不是上山，就是上山，馬上都春天了，還能遇上暴雪……”

他擦了下被霧氣蒙住的面罩，往四周掃了眼，又說：“等找到了，你要記得問他，後不後悔來坦，是不是還是待在落城這種堕落都市更輕松。”

“還要問他和N36是不是有私情，眉來眼去好久了。”

“算了，N36都下線了，我要做個好人……”

直到耳機裏傳來要求折返的消息，N99還在往前走。

他覺得奧河這個人不錯，雖然話少了點兒，人也冷淡了點兒，但奧河有人的味道，他和平常的機器人不同，有愛有恨，完整得不像話。

一聽見折返命令，N99就把耳機的音量調到了最低，自言自語道：“折返個屁！好不容易遇上個同夥，我還沒拉他入夥，他死了，我找誰幫我砍人去？”

他在空無一人的雪境把自己包裝成了一個精神病，居然也沒忘了任務，拿望遠鏡往四周晃了眼，真在前方看見了一點黑。

“奧河別動！”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找的人，N99就開始瞎激動，“就在那裏等着，爸爸馬上就來救你了！”

這處的雪十分松軟，N99每往前走一步，身子都能向下墜一大截，短短幾百米的距離，他足足走了十幾分鐘。

“我現在非常确定了，是我的河。河啊——”

N99往前“沖”，沒走幾步就栽到了雪裏，他懶得再起來，幹脆又像游泳又像走路，劃着靠近了那一截手臂，往上一提，提了個空，居然只有手臂。

饒是N99也愣住了，他咳了一聲，一路上的自信被現實擊打得稀爛：“河——”

第二次折返命令也到了，還有一個小時十分鐘，太陽就要落山，再這麽拖下去，N99能不能活着都成了未知數。

N99擡着下巴愣了半晌，把那截手臂往地上一戳，思考起了生命的意義。

以他的實力，在冰天雪地裏過夜無疑是找死，可如果能找到奧河，即便是缺胳膊……不行，不能少腿，他提高了點下限，重新開始想：即便是缺胳膊少眼睛的，走出這片雪地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可要是找不到呢？

太陽降落，山的陰影落下來時，N99總算琢磨出點東西，那截手臂上确實有奧河的編號，如果奧河被雪崩撕、埋、推得連命都沒有，殘肢總能在一起吧？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該只留了一截手臂在這兒。

他陡然明白過來，猛地轉了個身，往另一條曾經是路的地方看了過去。

從他們的出發點到這個搜救點一共有兩條路，第一條險峻，第二條是可以通車的盤山路，規劃路線給的是第二條。

可經歷了雪崩，盤山路已經沒了蹤影，險峻的路自然也變了模樣。

N99揪住冥冥中的一點心有靈犀，徹底摘下耳機，往另一條路的方向去了。

果然如他所想，這一路活活走成了拾寶大典，從手臂開始，他又陸陸續續撿到了一個名牌、一根手指、一截撕下來的藍色衣領，然後是個奧河。

奧河只在雪地中露了半截腦袋。

N99把他挖出來後，欣慰地發現這人的身體還算完整——兩條腿都在。他擊了下掌，熟練地喚醒了奧河，拍了下他的臉蛋：“河，看見我開心嗎？”

奧河沒有第一時間搭理他，而是先看了眼時間，語氣平平道：“太慢。”

“你是運氣好，我還帶了七個人，估計都不會真的找人的，只想着接替了事。”N99拿那截胳膊在他空落落的肩膀處比畫了一下，“而且還有個驚喜，你的接替人我是個N系，戰鬥醫療機器人聽過嗎？在醫治失敗後，還能繼續執行戰鬥職能。”

“所以你是來醫我的，還是來頂替我的？”

“現在還不清楚，看你能不能活吧。”

N99的喚醒工作進行到一半，果然失敗了，奧河的左半邊身子可以靈活運轉，右半邊身子卻怎麽都動不了。

他擰着眉思考半晌，從背包裏掏了一個小冊子出來。

神奇的小冊子。奧河抿了下唇，小冊子封面上的名字他很熟悉，熟悉到同床共枕幾個月，臨散時，他還兇了人家。

他別開眼，拿左手捧了點雪，全拍在了自己臉上。

“現在冷靜也沒用。”N99把小冊子翻得“嘩啦啦”響，“你怎麽想的，先扔手臂？細水長流不好嗎？”

“誰知道雪到底多大，不扔點兒大件的東西，誰知道搜救隊看不看得見。”

“壯士斷腕啊。”N99擡起頭，像說“早上好”一樣，提議道，“兄弟，有興趣和我殺一個人嗎？”

沒等奧河回答，N99低呼一句“找到了”，他連接了兩人的終端，剛想載入新模式，就發現奧河體內已經有了一個“金欽模式”。

先喚醒要緊，他忽略了這個發現，越過奧河原本的程序設定，直接強行拿回了奧河對身體的全部控制權。

然後，他頗八卦地問：“金欽模式？**？你是他的狗，他是你的主？”

“少看理論巨著，多來點實踐吧。”奧河撐着他的肩膀站起來，被雪封閉了許久的五感逐漸回歸，他舒展了一下剩下的五指，随便指了個方向，“別說虛的，你想殺誰？真是不方便透露，其實我殺人可有經驗了。”

“好說好說，先回去要緊。”

上山不易，下山就簡單許多。

N99一通呼叫直接傳回基地，基地的回應可能連一秒沒用就到了，他啧啧稱奇：“我看你是咱們基地的棟梁，這也太快了。我上次搜救我們N系的12號，總比你厲害吧，基地回饋過了五六分鐘才到。”

确實太快了，坦是西線第二大的城市，也是這片區域唯一的總聯絡基地，不只要處理本基地內小組的事務，還要處理所有聯絡小組的事務。

有沒有可能是金欽？那人雖然遠，也許能知道自己的消息？奧河垂下眼，為自己的異想天開掬了一把熱淚，他嘆了口氣：“也許是我運氣好。”

看着接應小組出發，荊集側過身：“如你所願。”

金欽颔首：“不要影響其他搜救組就好。”

“不影響。”荊集背着手，引着金欽站到了軍情地圖前，“選好慰問地點了嗎？”

“就荷特高地吧，軍部定好的地點，我就不做改動了。”

荊集挑了挑眉，有點驚訝于金欽做出的決定。

坦雖然苦寒，不過也有情況稍好的地區，三四個小時就能往返的路程相對也輕松——再說，為了等待奧河的消息，金欽幾乎和反饋組一樣一夜未眠，眼下要等的人馬上就要從荷特高地折返，他居然又要過去？

想不明白，她也不再想，就按照本來的安排，一路通知了下去。

為趕第二天清晨的行程，慰問車隊乘着夜色出發，前後跟了兩輛安保車輛，沒走常用路線，選了能見度更好的另一條路。

到了深夜，車隊第一次停車休整。

金欽沒下車，倚着車窗，盯住燈火通明的補給站發呆。

和慰問車隊同時到的，還有另一輛标了簡單數字的車。

幾乎是車剛停穩，N99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咋咋呼呼地朝奧河招手：“下來！下來！我去吃面，你來陪我聊天。”

也沒确認奧河到底有沒有跟上來，他繼續說着車上的話題：“所以說，一個系列的機器人編號只有前一百才有意義，起碼每個都是實驗室花心思做出來的，再往後，要麽是量産，要麽就是為執行什麽任務而特産……我就幸運，我們N系沒有100號，所以我是最後一個有意義的機器人。”

終于發現一路上沉默的聽衆沒跟上來，N99又繞回去，挽住他的手，幹脆強行把人往前拖：“你也牛逼，R系開山鼻祖。哈！你有什麽八卦嗎？我跟你講啊，我們N系的第一個機器人，當年剛過實驗期時，他有個詞條備注，叫追求陸平錦的三百六十五招，陸平錦你熟吧，第八實驗室的頭號人物，又漂亮又能幹的，N11哪配得上人家……你聽沒聽啊？”

奧河回了句“聽了”。

他也想說，R系剛過實驗期同步資料庫時，他體內也有個類似的詞條，他寫的是“金欽是我的愛人”，比N11要酷的是，他的詞條後邊還有金欽的“已審閱”标簽。

更酷的是，他的詞條在同步給全系機器人後，當晚九點，全落城區的機器人緊急沉默了幾分鐘，徹底删除了這條差點踏入官方行列的詞條。

“N99，”奧河帶了點炫耀的意思，“你見過最厲害的戀愛是什麽樣的？”

“啊？最厲害的？方修盛和金欽吧。”

“你吃屎了嗎？”奧河的氣勢一瞬間全散了，“他們沒戀愛！”

“反正都是能人，我就愛看神仙和神仙談戀愛。”

奧河不想炫耀了，他覺得對着一個能覺得方修盛是神仙的王八蛋說話沒意思。

剛沒走幾步，他就被N99挽住了手臂，對方的眼睛在夜裏亮得驚人：“反常，所以你說的最厲害的戀愛是你的？和方修盛，還是和金欽？”

兩人一個往前走，一個在後邊拽，生生走出了四個人的陣仗。

一輛安保車從補給站裏邊出來開道，奧河拉了一把N99，讓到路邊，往夾在中間的車上随便掃了眼，低下頭繼續和N99講話。

車裏的金欽被簡柯逼着第一百零八次确認明天的行程，正走神間，餘光看見車窗外飄過了一個特別熟悉的身影。

只是一瞬，本來過去就過去了，可太過相像，金欽忍不住暫時制止了簡柯的強迫症行為，在分開了幾個月後，第一次行使了主導人的權力，偷偷定位了奧河的位置。

起初，綠點還在離他幾千公裏外的落城。

過了幾秒，綠點突然降落，擦着屬于金欽的藍點，一起站在了補給站的位置。

金欽下意識地動了下肩，又活生生地頓住了，他關閉了終端的屏幕，往靠枕上靠了靠頭，若無其事地說：“你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