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方修盛屈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倒是沒說什麽,換了下個話題:“金欽的事處理得怎麽樣了?”
“算是平穩度過。”新助理從手邊的文件袋裏取出一份紙質材料,“第二實驗室的楊老師對奧河感興趣,向軍部提了幾次申請,都被金欽駁回了。”
“金欽再拿着主導人身份确實不應該。”
新助理會意,說完了金欽的事,他又說回李儉:“李助……”
“意外事件。”
“好,我明白了。”
看着新助理出門,方修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李儉。
比起新來的薛烨,李儉仿佛天生就是這樣的角色,他攀附着強者往上爬,無論是否必要,他總能做一條辦事妥帖的狗,然後毫不猶豫地抛棄上一任主人。
在六年多的時間裏,李儉盡職、懂事,任何事交給他,都能辦得妥妥當當。唯一一件做得不夠恰當的事,就成了導致他死亡的主要原因。
不得不說,這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
方修盛以為,自己和金欽多年的拉鋸戰已經結束在燈津的那個夜晚。經歷了這麽多年的相互拉扯,金欽從不低頭,卻終于在那個夜晚前徹底站在了自己的這一方。
他以為,金欽終于被培育成了一只優秀的信鴿,卻沒想到,即使鷹被塑造成鴿子的形象,也能在憤怒時毫不猶豫地給出強硬一擊。
想起金欽之前錄制的節目今天播出,方修盛頗有閑心地坐下認真地看完了整期節目。
經過李儉的事,他在對待金欽的戰略上突然有了新想法,看着這期節目,他心裏想的卻是飼養家鴿的諸多方法。
同一時間,金欽也端坐在電視前,回顧自己半月前的表現。
那天出門前,他就覺得不大舒服,頭昏昏沉沉的,從剛出門就見面的保镖到攝影棚裏的主持人,遇到的每個人都在問他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當時他覺得沒有必要,堅持着在一般水準之上錄完了整期節目。此時再看,當時恐怕還是純靠毅力,他都不知道排在自己前邊的是嚴藝雲。
落城區最具話題性的科學家,除了金欽,就是嚴藝雲。
自從第一例商業換腦手術成功後,嚴藝雲的名字足足霸占了搜索榜半個月。
她長得漂亮,用不甚成熟的話講,她漂亮得不像個科學家。長期以來,一直有一種說法,說她只不過是商業換腦推出的形象代言人。彎眉紅唇,再搭一頭波浪似的濃密黑發,這位女科學家簡直點燃了整個錄影棚。
連簡柯也不得不服,打完電話回來還加了句點評:“确實漂亮,你要像她這麽漂亮,要處理的事恐怕要少很多。”
金欽瞪了她一眼:“你也是女人,不要這麽膚淺。”
“知道了——”簡柯不耐地翻了個白眼,拿過遙控器,把節目進度條往後拖了幾分鐘,指着剛出場的金欽又說,“把你和她剪到一塊兒,她是仙女,你就是鬼。”
“那給我這個鬼的檢查預約好了嗎?”
“預約好了,下午的加急號,不耽誤參加晚會。”
金欽點了點頭。他向來都非常肯定簡柯的工作能力,所以到實驗室來,直接穿了一身能經得住醫院各項檢查的休閑裝。他擡了下胳膊問:“這樣穿合适嗎?”
“奧河都回來了,別問我,問你的河去。”話雖如此,簡柯還是撥冗打量了他幾眼,笑着垂眼道,“奧河回來真是不一樣,都有心思問我這麽穿合不合适了。”
“管不好你的嘴我可以幫忙。”
看金欽在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袖子,簡柯翹起筆敲了敲下巴:“聽出你的弦外之音了。”
她在筆記本上記事:“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晚會要早退。為什麽呢?因為我老板要去會情郎,那情郎又是誰啊?”
“簡柯,割一張嘴對我來說只是小事。”
簡柯乖巧地抿住嘴看他,兩人對視幾秒,她突然笑着飛快地說:“情郎是奧河啊!別瞪我!從現在開始,我什麽都不說了。”
簡柯的話自然當不了真,上一個話題還繞在奧河身上過不去,進了醫院,新話題又成了如果真檢查出什麽病該怎麽辦。
她從財産說到“子嗣”,自己和自己探讨了半天奧河到底算是鳏夫還是寡婦的問題,心情愉悅地把金欽帶到不同的科室,做不同的項目檢查。
做完最後一項,她終于舒了口氣,幫金欽拍了一下肩上的所謂晦氣:“我老板當然要健健康康,最好是禍害遺千年。”
“過一輩子就夠累了。”
沒等過一輩子,往晚會去的路上,金欽在車上就睡着了。
這段時間他總是睡不好,有時是因為長久而尖銳的頭疼,有時是因為外頭的風聲,或大或小的事物總能将睡眠攪得稀爛,反而在工作途中,能抓着碎片時間睡得安穩些。
也得益于途中的短暫休憩,出現在晚會的金欽氣色比平日好了一些,起碼多了幾分氣血顏色,不會讓人害怕他要忽然死在晚會現場。
晚會進行到一半,早在天氣預報裏就降臨過的暴雨如期而至。
金欽對着落地窗看搖晃樹影,他專挑了一個沒人的角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推開了左上方的小窗。一瞬間,雨汽帶着極度潮濕的空氣味道一起沖了進來。
“比香水還要濃。”金欽小聲抱怨,擡手又把窗關小了些。
“老板,走了。”
不管金欽在哪個角落,不管簡柯之前在哪裏,只要她想,她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金欽。
看見窗開着,簡柯只當金欽嫌室內太熱,她一把推上窗,所有的雨天氣息都被密封性良好的窗戶阻隔在了外邊,她拍了下手,挽起金欽的手:“時間到了,送你回家見奧河。”
“時間到了,把他帶過來吧。”
薛烨站在雨裏,可能是雨衣厚重,或是雨太大,更有可能是他将要做的事……種種因素結合在一起,導致他的肩微微地垮着。
他不知方修盛的命令到底是什麽意思,可方修盛撥給他的行動組仿佛将這件事做過成千上百次,異常熟練地順着晚會現場的隐秘小徑進去,很快,最多三分鐘,就看見幾把黑傘擋着已經散亂的隊形原路返回。
金欽在黑傘的保護下,眼睛緊閉着,卻不像是遭遇了什麽突然襲擊,臉上還帶着隐隐的笑意。
不知李儉做起這件事會不會痛心,薛烨看着金欽被挾持到車內,已是非常淡薄的道德觀還是被輕輕觸了一下。
旁邊的人好像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什麽,“嘿嘿”笑了兩聲:“我們這組就是方先生專門備着處理金欽的,這都多少年了,要人的命令下了無數次,每次都在最後關頭被撤回了……”
這人旁邊的人搗了他一下,他躲了一下,還是說完了這句話:“看來這次方先生是下了決心了。”
又能是什麽決心呢?
薛烨雖年輕,履歷卻複雜。他對落城區上層的情況再了解不過,對金欽将要遇到的事,再清楚不過。
他沒說什麽,下了返程命令,和方才的金欽一樣,做了暫時休息的決定。
這天的雨整整下了一夜。
晚上八點,雨勢稍微小了一點,奧河從這會兒起就等在了玄關。
他有段時間沒回舊屋,只覺得連狹小的玄關都變得可愛許多,不知不覺站了許久,再看時間已經到了十點。
時鐘像這世上最無情的警告器,十一點,一點,三點。
奧河在心裏掐着表,每兩個小時看一眼白淨的表面,始終沒有等到早就應該返家的人。
到了半夜,雨勢實在太大,連N99都被吵醒了。他在客廳睡着,迷迷糊糊爬起來,看見玄關的黑影還吓了一跳,心跳恢複後,才調笑了幾句奧河是望夫石的話。
等到五點,夜從極靜中走出來,開始活動的人類為日出提供了許多背景音。
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門外的小徑傳來了些聲音。奧河站了一整晚,聽見這小小的動靜,還是沖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門。門外确實有人,但他卻并不認識。
“組織監察科。”門外的人長了一雙很像金欽的灰眸,看人時沒有一點波動,也沒有半分感情,“系列R編號24,是你嗎?”
奧河警惕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文件袋,點了點頭。
“你的主導人有變動,請在三日內至新任主導人處報到。”
這人沒一句多的廢話,把文件袋遞過來之後就幹脆地離開了。
奧河皺着眉,在打開前罵了金欽一句。他不是不知道規矩,金欽作為首席科學家,按照回避原則,不應當擔任任何一個機器人的主導人,但做決定前總該和他商量一下吧……
他有些不悅,手下不輕地拆開了文件袋,看着新任主導人的名字,愣住了。
拆文件袋前,奧河以為自己将要看見一個熟人的名字,蔣遼源、沈等則、車傳,誰都可以。
打開之後,對上第二實驗室的陌生名字,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第一反應就是喊“百曉生”:“N99!第二實驗室的楊浸知道嗎?”
N99還睡着,聽見聲音先是“嗯嗯啊啊”半天,過了會兒才醒了:“誰?楊浸?楊浸?第二實驗室那王八蛋?你問他幹什麽?”
知道不妙,奧河說:“我的新主導人。”
“草——”N99罵着髒話飄了過來,他一把奪過文件,來回看過幾遍,平時話碎得要命的人也沒話了,“掉層皮都是好的。”
“什麽意思?”
“這個楊浸,用他自己的話講,專做測試機器人人性實驗的。他會設置各種極端情況,比如讓你以為你自己的腿斷成了每節五厘米的碎塊,然後布置逃生情節,這個逃生情節和大闖關差不多……這都是輕的,很多機器人直接被他折騰到就地下線了……”N99有些難過,“你都是金欽的人了,金欽怎麽着也該給你攔住的啊。”
奧河沒說話,又從文件袋裏找出了移交單,他在移交單末尾的那個簽名上指了指:“金欽的簽名,他是同意的。”
在奧河和N99相對沉默時,金欽恰好醒了。
他的最後記憶還停留在要離開晚會的時間,看見方修盛就愣了一下,飛快地清醒了:“我怎麽在這兒?”
“我做了一個決定。”方修盛轉過身,房間裏的所有光都被他擋在了身後,“不和你做假惺惺的交易了,镕、A2、奧河,我放過他們。我們走了太多彎路,直接拿你本人來交易,豈不是更好的選擇?”
金欽的眼睛閃了一下,像是不明白,又像是太過明白。
他的人生像一條繩子,繩子的開端綁着金覓和他最初的愛人,随着這條繩子越來越長,他看見镕和A2也出現在了上邊,自此,繩子被他自己斷成了兩截。
如今,開端那一截綁着的人已經全部離開了他,有些人去了遠到暫時無法抵達的地方,有些人去了更适宜人類生存的地方,只剩他一個人,千辛萬苦,拽着被自己生生磨斷的後半截繩子繼續往前走。
半截繩子太短,什麽都綁不住。
半截繩子也不夠短,哪怕他真心相助,也實在無法将一個人護得周全。
只有奧河,運氣不好,視力也不行,仿佛看不見這截垂危的繩子已容不下任何人,換了另一個方式,在另一頭,幫着金欽暫時拉住了這半截繩子。
如今,連這半截繩子似乎也離金欽遠去了。
他能聽見自己在說話,又實在是聽不清,只看見方修盛俯身聽得認真,聽完之後笑了下,從窗前移開,光重新瀉了進來。
金欽盯着刺眼的光,總算是“聽見”了自己說的是什麽。
“你把光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