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欽在套間待了三天,時間有時候難熬,有時候又過得很快,但無論怎樣,他都清晰地知道時間是如何一點一滴過去的。
三天裏,他沒再見到方修盛,倒是見了幾次薛烨。
比起李儉,薛烨更像個沒有喜歡和厭惡之情的機器人,偶爾流露出的情緒也很單薄。即便如此,他還是很多次,對着金欽擺出了“你真可憐”的神情。
金欽沒有時間思考自己到底可不可憐。
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自己與外界失去聯系的這三天,外邊發生了什麽。
也許外邊亂成了一團麻,第三自由軍與落城區打得不可開交;也許和過去的幾十天一樣,前線都能稱得上平靜,死的都是“無足輕重”的人;也許……
聽見有人在門外刷卡,金欽合上窗簾,給承擔了諸多猜想的“也許”畫上了句號。
也許,對外界來說,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我死了嗎?”
聽見金欽這麽問,薛烨眉目間摻了些疑惑,他還很年輕,疑惑的表情搭配着沒有一絲皺紋的臉,稚嫩的反應讓他的回答聽起來可信了許多:“當然沒有,先生。”
“我說的是‘死’。”
“我知道,您還活着,再過兩天,軍部要召開一次新聞發布會,到時您還需要到現場待命呢。”
薛烨指揮着身後的人把餐點擺好,微微欠了**:“請您務必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出門前,他看見金欽從窗邊的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餐桌邊拿起了餐巾。
套間最大的一扇窗朝南,從日出起,直至日落,主房間的陽光都非常充裕。
布置套間時,薛烨從一份添補删減過很多次的文稿中得知,金欽喜靜喜暗。可從金欽現在的舉動來看,他并不喜靜喜暗,只怪陽光和外界的嘈雜都不曾真正屬于過他,久而久之,他便不要這些東西了。
薛烨在心底嘆了口氣,輕輕合上門,再次把金欽一人留在了偌大的套間裏。
有一種說法,二十一天養成一個新習慣。
事實上,不用二十一天,三天就可以。金欽雖然拿起了餐巾,不過他很快又把餐巾揉亂扔回了原位。
桌上的各式餐點還冒着熱氣,食物的香味順着白汽企圖吞噬整個套間,金欽卻一點都沒被吸引到,而是先去了浴室。
比起餐前洗手,金欽新近喜歡上了在餐前洗澡。
從浴室出來,身體足夠熱,餐桌上的食物足夠冷——他試過在食物最美味時品嘗它們,然後并不十分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無法吃下熱食了。
今天也是,他對着餐桌另一端的空椅子,通過嚼完一份冷牛排完成了照顧自己的基本任務。
等到第六天,跨進這扇門的人中,終于有了一個非常熟悉的面孔。
金欽還在這幾天的老位置坐着,看見方修盛進來,心情沒有很差,相反,還帶着些微好奇,輕輕地擡了下眉:“你想好如何處置我了嗎?”
“處置好了你的助理,終于可以來應付你了。”看着金欽揪緊眉頭,方修盛往餐桌上看了眼,并不打算回答他急着想知道的問題,“薛烨說你這幾天胃口不大好,吃得很少。”
“我的飯量一直都是這樣。”
“我也是這麽告訴他的,但他很關心你,堅持按照一個正常男子的食量為你準備一日三餐。”
聊家常一樣,方修盛随随便便地坐在餐桌邊,擡腕看了眼時間:“快到晚飯時間了,這幾天都是薛烨安排菜單,他沒問問你有什麽想要吃的嗎?”
“先告訴我,你是如何處置簡柯的。”
“像你對李儉那樣,我記得你說的是——掏心挖肺?”
聽見方修盛這麽說,金欽反而松了一口氣,他重新坐回窗下的沙發裏,前一分鐘快了很多的心跳平穩下來,他說:“簡柯總有辦法。”
“那你呢?”方修盛問。
“我?”
金欽想了想,選擇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仿佛很有閑心似的,他走到方修盛身邊,打開菜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真的點了幾道菜。酒店傳菜很快,聽見第一聲敲門聲,他就快步走過去開了門。
今天方修盛在,為了避免多餘的旖旎,金欽放棄了飯前洗澡的計劃。他随手數了一下在桌上擺好的盤子,拉開椅子先坐下來:“行了,吃吧。”
兩人很久沒有坐在一張桌子邊吃飯,或者說,很久沒有這麽平和地相處過了。
金欽挑食,但方修盛更挑食,兩人挑出的不愛吃的東西很快堆滿了空盤。金欽看了眼那個盤子,忽然笑着說:“和奧河一起吃飯就沒這麽麻煩,他也不要我點菜,比起讓我挑出不願意吃的東西擺在一旁,他更喜歡幫我。”
“幫你?”方修盛把西藍花挑到一旁,沒擡頭,很随便地問,“我也可以幫你,但是你什麽時候拿笑臉對過我?”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随時可以拿笑臉對你。”
方修盛停下筷子,擡起頭看金欽,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現在。”
“別想了。”金欽輕輕扯了下嘴角,“你把我同外界隔離開,還要我拿笑臉對你?如果今天吃的是牛排,我手裏的刀子都要捅在你心髒裏……你到底在想什麽?你認為你能關住我嗎?還是你以為,把我囚禁在這樣的小房間裏,就能讓我成為你的藏品?”
“我只是厭倦了,想走一條捷徑。”方修盛盛了碗湯,推到金欽面前,“慢慢吃吧,過幾天再來看你。”
金欽拿起湯匙喝了口湯:“最好別再來了。”
玄關處的燈沒開,方修盛出去時,從外頭漏進來了一點光。
看這點光消失,金欽穩重地拿起餐巾擦了下嘴,做了一個不太穩重的決定。他打開窗,不算十分利索地翻到了窗外,踩到料想到的極窄的窗沿。如果此時給他一副墨鏡,他是一定要戴上炫耀一番的。
金欽是落城土著,養尊處優過了這麽多年,對落城的高端酒店再熟悉不過,單看室內陳設,他就能猜出自己到底被關在了哪裏。
他花了幾天功夫,拟訂了幾個逃離酒店的方案,又從中挑出最适合自己的那個。此時有條件實踐,他試着挪動了下腳,邁出第一步後,心髒終于跟上了行動的節奏,猛地跳了幾下。
“深呼吸。”金欽和自己說,“沒什麽大不了的,掉下去只要還有一口氣,換了零件……”
他憋了一口氣,從東邊的凸起窗臺跨到了西邊,挪到安全地方,他在心口輕輕拍了兩下:“争取不要換任何零件。”
逃離方案非常細致,跨出窗臺、脫離套間範圍只是開始。
和金欽預估的一樣,他在地上十九層——實際是十八層,已經過去了若幹個幾百年,人類不僅對地下十八層地獄依然異常恐慌,對地上十八層的忌諱可能還要更深了幾分。
從跨出窗臺開始,他就心無旁骛地照着自己的方案行動,沒往十八層下的地面看一眼,即使和風碰面,也沒好好閉過眼。在上次進行體能訓練還是五六年前的前提下,他認為自己目前做得很棒。
外沿窗臺、樓梯間、種草間、員工休息室……金欽一步一步走得再踏實不過,每在心裏畫掉一步,他的心就松動幾分。
如果知道他殺了李儉會帶來現在的結果,他一定會用更隐晦的方法宰了那個助理。
可再仔細想,即便沒有李儉,在未來,也會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成為促成質變的主要原因——他和方修盛争鬥太多年,起初是他梗着脖子要保留自我,到如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到底在保留什麽。
他甚至不期望做自己,而是單純地不想再被籠罩在名為方修盛的陰影之下。
到了最後一步,金欽在狹小的夾縫裏脫掉了身上的浴袍。
他早有準備,在浴袍裏套上了自己被關那天穿的襯衣,這是簡柯為晚會準備的正式襯衣,起碼能證明他不是一個逃犯。
和健身房裏跑步的人颔首表示過友好,金欽走出了走廊盡頭的房間,按了電梯下行鍵。
看着電梯上方的數字不斷減少,他的心不禁跳得快了些,等門打開,他毫不猶豫,一步跨了進去。
三、二、一,等電梯門再次打開,他目标明确,直奔迎賓臺:“你好,麻煩幫我叫一輛車。”
“好的。”迎賓小姐拿着電話應了一聲,問道,“請問目的地是哪裏呢?”
“特濱大道。”
“好的,已經有車輛應答,車牌尾號是432,約三分鐘後到達,請您稍作等待。”
挂在酒店外的太陽紅得像塊燒紅的鐵餅,從這麽遠看去,仿佛還帶着能要人命的溫度。
金欽盯着将要下班的太陽,不安幾乎填滿了心室。他能聽到酒店大堂另一端懸挂的鐘指針行走的聲音,像是不祥的倒計時。
好不容易看到432,他再難抑制自己,幾乎是沖進了後座:“特濱大道。”
“好,請您系好安全帶。”
三十分鐘的行程裏,金欽一直盯着中控臺的時間。
直到看見熟悉的大門,他才松了一口氣:“我好像忘記帶錢了,你稍等,我進去取錢出來。”
司機答“好”,他沒半分猶豫,穿過被奧河裝點得五彩斑斓的小徑進了家門。周圍太過安靜,他本以為家裏沒人,誰知剛進門就和沙發上的簡柯對上了眼神。
“方修盛說你被掏心挖肺了,我還想給你上炷香呢。”金欽毫不客氣地把手伸進了簡柯挂在門口的大衣裏。他數了幾張一百,手往前伸着:“司機還在外邊等着,我逃跑不易,懶得再動,你去吧。”
“……我遲早抽了你的筋裝在跑步機上。”
這麽說着,簡柯還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從金欽手裏奪過錢,低頭數他到底拿了幾張,嘴裏無聲地罵罵咧咧。
兩人身形交錯時,金欽轉了**,給她留出了足夠的空間,這也讓他看清了從自己身邊走過的“簡柯”到底是什麽樣的——和在康曼遇到的女孩一樣,“簡柯”的脖頸後邊也攀了一條透明的細線。
他的心幾乎停跳了幾秒,看“簡柯”馬上要出去,他一把拽住了“簡柯”:“你……”
“煩死了,到底要怎樣,不然你去?”
一切都太簡柯了,剛才看到的細線仿佛是錯覺一樣。
金欽卻自信自己不會看錯,他試探着往“簡柯”脖子後邊摸去,“簡柯”說着“職場性騷擾”,一把拍開了他的手。
他沒放棄自己的計劃,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簡柯”的後頸。
一瞬間,血液逆行——他摸到了那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