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現成的穆章難尋,棺材倒是挺好找,尤其是在監獄這種較為特別的地方。

和金欽混熟了,獄警大大咧咧地捧了本圖冊回來,拉開椅子,屁股往金欽對面一沉:“挑吧,挑個你喜歡的棺材樣子。我們這兒有好匠人,預訂或者現成的……”

金欽沒等他說完,就一把挑翻了圖冊,盛怒之下無詞可講,只得恨恨地轉了個身,打算回房間裏去。

金欽剛走了沒幾步,獄警的耳機裏就傳來一句“人來了”,他嘆了口氣,又喊人:“001,開放日,你有訪客。”

“誰讓你給我接訪客了?穆章叫不來,就拿其他人搪塞我?”

哪怕穆章給你叫來了,你也不會滿意的。獄警敲了下耳麥,讓外頭的人把訪客帶進來,他彎下腰把地上的圖冊撿起來,拍了下灰:“001,這地方想死的人不止你一個,但像你這麽能鬧的……也就你一個。”

金欽的眼神在棺材圖冊上落着,認真地糾正他:“我隔壁那人昨天還撞牆鬧自殺,我不能鬧,我只是費預算。”

“給他十年時間,他也撞不死。可是你……”獄警看他的左臂,“你只有八年,八年以後……”

金欽已經看見了站在隔離區的陸平錦,喉嚨裏癢了一下,差點罵出句髒話。他不動聲色把髒話咽了回去,轉了一下,拿背對着外頭的所有人:“最好是八年以後就沒有我了,最好。”

“金欽。”陸平錦已經進來了,叫了聲他的名字,“你不站住,我就讓他們剃光你的腦袋。”

還在等候區時,監獄的人就交待過,現在的金欽和以前有點不太一樣,比較幼稚,和他說話不用講邏輯,直接講嚴重後果就行。

陸平錦當時沒當回事,剛才一張口想起這番叮囑,随口試了下,看見金欽真停了腳,她的眼睛立馬就濕了。不過沒時間給她難過,她知道金欽再變,能停下來就不錯了,她錯了下步:“不是我要見你,是我丈夫。”

從金欽的嘴型看,應該是罵了什麽髒話。沈等則歪了下頭,小聲對陸平錦說:“你說他到底在罵哪件事?咱們來,還是咱倆結婚了?”

“這是金欽,他當然是兩件都罵了。”

沈等則深以為然,認真點了點頭,把胳膊下夾着的書舉起,往前走了幾步:“和你聊幾個技術上的事,說完就走。”

金欽沒聽沈等則說了什麽,他注意力全在沈等則手裏的書上,《機器人使用規則》,他想了想,指責道:“不能換個名字嗎?難道外頭還在打仗,就一定要用這種工具書一樣的書名嗎?”

沈等則擡起書看了眼,笑着說:“向你的《戰時機器人維護手冊》致敬。”

“呵。”金欽冷笑一聲,“可真是十分明顯的致敬呢。”

穩住了金欽,沈等則手背在身後打了個信號,他翻開書:“有一章,講你的識別碼。理論部分沒什麽好說的,我揣測了幾句,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不要以為你給陸平錦打手勢我沒看見。”金欽說,“也不要以為你的理論部分就十分完美。”

“不完美就下一版再改。”沈等則翻到手寫的草稿部分,說道,“抛開理論部分,識別碼更像是利用一種特別的管制措施,賦予機器人與人同等的地位。”

“賦予?說的好像機器人的地位還要我賦予一樣。”

沈等則拿鉛筆在“賦予”上打了個圈,接着念道:“一種認同方式,一種追責方式,一種可以探讨的與人類共同生活的可行方式……”

監獄的會客室不大,用玻璃做牆,天氣好時——比如此刻,陽光能從四面八方透進去,均勻地照在擺在裏邊的五張桌子上。

聽裏邊的說話聲越來越低,陸平錦向身旁的獄警道了聲謝,沿着他指引的方向,匆匆地離開了。

無法在今天抵達的穆章,此時正坐在監獄另一端的另一個更自由的會客室裏,聽見門口傳來高跟鞋擊地的聲音,她把手裏的書放下,站起來,迎了過去:“陸女士。”

“穆醫生,”陸平錦走得太急,聲音有點喘,她攏好裙子,直接拉着穆章坐下,“簡柯仍在境外滞留,我代替她來見您。金欽現在什麽情況?”

“失去感。”

穆章說得簡單,她看陸平錦一臉茫然,微笑着把自己左手的袖子挽了起來:“我第一次見金欽時,他的左手臂是完好的,但簡柯告訴我,他曾經試着逃過三次,第三次幾乎報廢了整條手臂。”

“來到監獄之後,他的左手經常受傷,并不是刻意的自殘,而是……”

“陸女士,他太特殊,我的表達可能不甚清晰,但我希望您能明白,”穆章說,“針對他身上的傷口,第一處理原則不是治愈,而是不留痕跡。這并不是監獄處事的方針,是從落城區的頂端傳達下來的命令。”

“要我說,小傷口、爆炸後留存的傷痕、左臂、金欽,都是一些正在消失的東西。我相信,金欽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或者說,他之所以到達這裏,也是因為他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當然沒有自殘,他只是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左臂已經不屬于自己。我這麽說您能明白嗎?”

陸平錦的手心全是汗,她往自己來的方向看了一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她的聲音有些顫,她整個人也是。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楚地明白,從十幾年前到現在,從一個城郊的高中生到落城區的首席科學家,金欽拼命想要留住的到底是什麽。

她想哭,她想起金覓的死,金欽在安樂死确認書上簽的不是簡單的名字;她想起被金欽親手“殺死”在浴室裏的奧河,那時金欽放棄的又是什麽?

到如今……她啞着嗓子問:“如果,他認為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穆章眼裏有悲憫,她肯定地說:“金欽有一萬種方法殺死自己,我不清楚他還在等什麽,但如果那個臨界點到了,任何人都救不了他。”

“這也是我必須向你提示的風險,他最近需要我的時間太多。”穆章說,“我想,他的承受能力正在一步一步崩潰,他現在還有自保的意識,也許是因為來到監獄之後,他只有左手受過傷,如果右手也受傷了呢?他總有一天會清醒。”

會客室的暖氣開得很足,陸平錦卻不覺得熱,甚至有些冷。

她再次獨自穿過兩個會客室間的路,越走越冷,發現籠罩着另一間會客室的太陽被烏雲遮住時,她甚至想向上揮一揮手喚喚太陽。

還好,沒有太陽的會客室只剩下沈等則一人,她松了口氣,坐在了金欽剛才的位置上:“和他聊得怎麽樣?”

沈等則想了想,在自己腦袋上點了點:“他喜歡做這個動作——不是點我!是點他自己,他的腦袋跟不上了,他……我不能哭,起碼他還活着啊?車傳還讓我捎句話給他打氣,可我沒說,我覺得那句話對現在的他來說是負擔。”

陸平錦在沈等則腦袋上安撫性地摸了摸:“車傳讓你捎什麽話?”

“他說,因為識別碼推行,即便還要加上機器人叛逃數量也大大增多的情況,但基層負擔還是減輕了很多。接受識別碼接管的機器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更自由了。”

“确實複雜。”陸平錦認可道,“不是意思多複雜,車傳的表達有問題,我都聽不明白。”

“我猜他想誇金欽。”

“也許吧。”

再擠不出更多的話,陸平錦和沈等則膝蓋抵着膝蓋,坐在因為太陽下山有些昏暗的會客室裏。

等身旁機器人的呼吸聲平穩,奧河欠身過去,給N99身上蓋了一塊毛毯。他們正前方,太陽正在下山,夕陽的刺眼程度同朝陽不遑多讓,像最上乘的蛋黃,扁扁地壓在群山的腰腹間,隔開了雲霧、夜色與黑色的大地。

奧河和N99從邊境小鎮越境過來,實打實地翻了幾座山,西天取經一樣,不知現在是走到了半程,還是才走了九九八十一難的開頭。

奧河握着方向盤,趁着夜色開車,他掌心裹着方向盤,能感覺到手底金屬過于冰涼的觸感,不過和外邊正緩緩下落的雪相比,好像又不那麽冷了。

發現自己的注意力不太集中,奧河明智地直接把車靠在了路邊,他還是覺得不安全,幹脆開着遠光燈,把前方照得亮亮的,直接把車停下了路牙。

停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他才滿意了,熄了車燈,從後座扯來另一塊毯子,在黑暗中閉上了眼。

監獄永遠沒有真正的黑夜,應該快要黎明了,金欽不用拉開窗簾,他只用瞅一眼窗簾底下透進來的月光就能分辨出來。

他沒開燈,戴着眼鏡,眼鏡好像被他在午睡時壓了一下,一邊高一邊低,看東西時有點暈,不過他也不十分在意,他只在乎電視屏幕裏的東西。

手邊的半身像底座時刻都有微弱的藍光閃着,他拿食指抵着發光的地方,眼睛盯着屏幕裏的進度條,暈乎乎地期待一個百分之百的結果。

當然失敗了,監獄的傻瓜權限總能在他完成前意識到他在做什麽,然後在離百分百很近的地方把他攔截住。

還要給一次警告。獄警敲門時,金欽已經清空了剛才的痕跡,他仍戴着眼鏡,目露不滿:“幹什麽?”

“你剛才做了什麽?我收到系統的警告了。”

“不是和你說過嗎?那首詩,我想找一個很特殊的朗讀版,但你們查得太嚴了。”

“你最好是。”

獄警走遠了,門下的光滅了,金欽抱着遙控器,松開抵着發光口的手指,又試了一次。

他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也不知成功後會不會徹底失去自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他又試了一次。

“聲音在太空中消逝……”

白天看電視時音量調得太高,金欽吓了一跳,他趕緊把音量調低,将自認為更為靈敏的右耳對準電視,仔細聽着。

“永遠沉默的世界裏只有你和我交談。

同穿過陣陣的鐘鳴,

風兒來自無形的拉多加湖畔,

徹夜娓娓的傾訴變成了彩虹交叉的微弱的光線。”

R24粗糙的聲音在小小的房間響着,外頭腳步聲雜亂,金欽索性把音量調到最高,他被從床上揪下去,他沒有掙紮,但柔軟的床墊還是震了一下。

床墊被移開,露出了被掩蓋在床下的一切。

獄警用目光粗略掃了一下床墊下藏着的藥片,對着對講機大喊:“他沒有服藥,他沒有服藥!”

隔壁又傳來以頭撞牆的聲音,探照燈集中在房間裏唯一的窗上,關門的聲音,開燈的聲音,一切開始,一切結束……

金欽在挾制下,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的權限被切斷,他的四肢被沒收,他也即将被未知吞噬,于是他對着那首詩循環響着的地方大喊:“鐘鳴呢?我想聽鐘鳴!”

不知誰在他後背推了一下,他踉跄着摔在牆邊,頭也像隔壁那位仁兄一樣,砸在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在頭暈眼花之際,他終于抓住了一點不知從哪裏飄來的鐘鳴。

鐘鳴從遠方來,起初聲音很大,到底抵不住距離太長、期望太重,真正抵達時,只剩下像蜜蜂一樣“嗡嗡”的聲音。

奧河突然在黑暗中驚醒,他的終端在中控臺上幾乎振出殘影,連副駕上的N99都被這動靜吵醒。再不可能有其他的事了,他抓過終端看了眼,看見自己的權限成功與金欽對接後,心情頗好地在N99下巴上撓了一下:“哥哥心情好,你要殺誰想起來了嗎?我是熟練工,給你幫忙。”

“這麽大動靜……”N99把他的手拍開,“我的優先級還能排到金欽前頭了?熟練工也架不住半路逃跑,什麽‘哎喲我突然有點急事你也知道’,你自己去吧,我也自己去。”

房間亂成一團,只剩下那尊醜醜的半身像還穩穩放在床墊上,甚至因為床墊被移開,它對着電視的位置更正了。

半身像的視角實在太好,奧河對其餘地方的亂象一無所知,無所謂地說:“金欽還在看視頻呢,他粉絲剪輯的視頻,循環播放。”

“剪的什麽?”

奧河扭頭去找安全帶,隐約看見一扇很熟悉的大門:“大概是他推門的視頻吧。”

屏幕中,金欽和奧河并肩跨進從裏邊拉開的門,他們臉上都挂着笑。

在門前等候時,金欽眼裏裝得了天底下最亮的銀星,也盛得住奧河,他假裝低調地問:“你準備好和我一起迎接狂風驟雨了嗎?”

準備好了嗎?

沒有吧,永遠都沒有。

奧河在快餐店的車道等餐,他的眼睛不再是藍色的,像這街上大部分機器人一樣,黑眼珠靜靜地看着剩餘等餐時間。

N99在靠近最終目的地前,緊急梳理自己還沒完全恢複的記憶,怕殺不了仇人,不太怕殺錯人。

金欽睜開眼,又閉上眼,他問:“現在是天亮還是天黑?”

房間裏有另一個人,聲音陌生極了:“現在開始确認身份,姓名:金欽,獄中編號:24……”

“天亮了還是沒亮?”金欽說,“我不是24,我是001。”

他聽見對面的人喉間漏出不滿的聲音,但這個人什麽話都沒說,沉默着在紙上寫字。

鐘鳴還在耳邊繞着,金欽知道自己是撞到了頭,他狠狠地把腦袋往掌心砸了幾下,又問:“現在幾點了?”

“金欽,現在向你宣讀提高監管等級的決定,如有異議,請于十五日內向上級機關提出複議……”

灌進腦袋裏的話再次失去了自如組織的能力,金欽的四肢都被限制在了戒具裏,他只能盡可能地彎下腰,低下頭,盡可能地去聽自己心髒處的聲音。

心還跳着嗎?還有一點點熱嗎?能不能保住這最後一點自己的東西呢?

他不知道,他像前往聖地的虔誠信徒,磕得頭破血流,才發現前邊的比喻用錯了,他不虔誠,他也不信,他是自己的醫生,等着下死亡通知書的醫生。

鐘鳴散了,對面那個人刻板念字的聲音也暫時停住了,房間裏秒針走動的聲音跳了出來。

衣物摩擦,過了幾秒,那個人說:“八月二十日,十二點二十七分。”

天亮了,原來天亮了,金欽停住了愚蠢的向心髒靠近的動作,他直視前方,灰色的眼睛平平地落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我申請身體檢查,我的大腦裏有一塊……”

說到一半,他又覺得沒意思,于是他眨了眨眼,重新說:“向方修盛轉達,我不僅有一萬種方法殺了我自己,而且我還有一萬種方法,哪怕我死了,他也絕對找不到我。我和我的屍體,永遠都不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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