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6
任江城随着辛氏等人去拜見樂康公主。
她是任家年齡最小的女郎,長幼有序,自然是在最後面一排的。
和她并肩同行的任淑清很有些可惜,小聲抱怨,“這麽靠後,也不知能不能被公主殿下看到……”她着實有些不甘心,向任江城讨主意,“八娘,你很聰明的,想個法子好不好?讓公主殿下能注意到咱倆,另眼相看。”任江城微笑搖頭,“我可想不出這樣的法子。”她一心要離開這裏投奔阿父阿母,對于這位以傲慢聞名的樂康公主殿下,根本沒有興趣結識。
任淑清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前方的屋宇三面臨水,水波浩淼,煙霧茫茫,房舍修得很精致,美侖美奂,且從中傳出悠揚、雍容的雅樂聲,給人以仙境缥缈之感。
“神仙才能住這裏吧?”任淑清羨慕不已。
任江城欣賞過眼前的景色,也覺得樂康公主是很會享受的。
離屋門越近,越覺得氣氛肅穆莊嚴,衆人收起臉上的笑意,心情都有些忐忑。
進去之後,見這房舍幽深寬闊,富貴典雅,越發的拘謹起來。
任淑清膽子最小,恭敬的低頭看着地面,竟覺得連這地面都透出懾人的威嚴和莊重,更緊張了,身上漸漸冒汗……
上首端坐一位服飾華貴的女子,想來便是樂康公主了。
離得遠,任淑清想偷眼瞅瞅公主殿下的儀态,可惜只模糊看到了輪廓,沒看太清楚。
任江城随着辛氏等人拜見樂康公主,聽到上方響起一個客氣又冷淡的聲音,“免禮,請起。”
這管聲音還是很優美動聽的。不過,是中年女子的聲音了,已經不再年輕。
任江城很禮貌的略微低頭,并沒有看到樂康公主的容貌。不過,她的兒子庾濤美貌異常,想來樂康公主定然也是位難得的佳人吧?就算青春已逝,應該也還是美麗的。
出乎衆人的意料,樂康公主竟然青目任家女郎,自三娘任淑慧開始,逐一叫上前看了看。
任淑清激動得身子微微發抖,兩只手絞在一起,“八娘,快輪到我了,見了公主殿下我該說什麽啊?快告訴我,我該說什麽。”任江城微曬,“你還是什麽也不說最好。沉默才是最高貴的。”就您這精神狀态,還是別開口說話了吧?說出話來肯定不得體啊。
任淑清不知是聽話還是太緊張了,輪到她上去的時候居然真的板着個臉一言不發。樂康公主很給面子的看了她一眼,破天荒的誇獎了一句,“任七娘倒是很安靜。”
“公主殿下誇我了。”任淑清反應太慢了,直到暈暈乎乎的曲膝行禮回到衆姐妹身邊時才意識到被樂康公主表揚了,興奮得臉頰赤紅。
身着油綠色高腰襦裙的任江城走到樂康公主面前的時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嚣張又俗豔的油綠色,竟然也能被她穿的這麽好看啊。
“過來,讓我仔細瞧瞧。”樂康公主命令道。
任江城依言向前走了兩步,微笑昂起了脖頸。
她脖頸細長白皙,讓人想起美麗又驕傲的天鵝。
這樣的神态,配着她身上那漫無止境、放肆不講理的碧綠,有一種飛揚的美。
樂康公主臉上一直是沒什麽表情的,這時眼眸中卻閃過驚豔之色,緩緩道:“八娘,不愧為伏波将軍之女。”
任淑慧、任淑貞嫉妒的眼睛都紅了。
樂康公主坐在高高的臺階上,身前是一個楠木長案幾,案幾兩旁各坐着名女郎,左側的女郎年齡稍長,身着鵝黃衫子,相貌明豔,大概有十六七歲的年紀;右側的女郎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材纖瘦,面容有些蒼白,斯文中又透着嬌弱。
文弱女郎用羨慕的眼神看着任江城,“阿母,八娘很神氣,很漂亮。”
任江城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臉。
她叫樂康公主阿母,那麽,應該是芳名庾涵的那位女郎了。聽說她和她阿母樂康公主一樣傲慢不愛理人,現在看來傳言有誤,這位女郎眼神如小鹿般溫順,她并非傲慢,只是身體不好,懶怠見人罷了。
庾涵見任江城沖她笑的很燦爛,又是高興,又有些害羞,也沖任江城笑了笑。
黃衫少女眼中滿是興味,“伏波,即降伏波濤之意。號為伏波将軍,可見骁勇善戰,足智多謀,非常人所及。八娘身為伏波将軍之女,智計胸襟定是遠遠勝于尋常閨閣女子的吧?”她轉向樂康公主,面頰上挂着笑容,“伯母,阿清真想見識一下啊。”
樂康公主道:“你考考八娘便是。”
任江城不由的心中一樂。這位黃衫女郎既稱呼樂康公主“伯母”,那應該也是庾家的女郎了,她說“想見識一下”,其實就是想考考任八娘。樂康公主這個人大概真如章不凡所說,“很正派”,答應是答應了,說的卻是這般直接了當。
樂康公主把話說的這麽明白,毫不遮掩,庾清還是有些難堪和不舒服的。她臉紅了紅,又白了白,“是,伯母。”
“庾娘子請随意發問。”任江城含笑欠欠身。
想考我對不對?考啊。首先我是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人類積累了數千年的智慧,我大概會比你聰明些吧?其次,原主的記憶已大部分恢複了,她可是個寂寞的孩子,沒人理沒人愛的,整天悶頭苦讀,絕對是這個時代的才女。庾娘子,你随意發問好了,你能問住我的機率實在太小了。
庾清臉上含着笑,目光盯在任江城臉上,眼神卻是有些稅利的。
任淑慧、任淑貞等人也興奮了,“八娘會不會被考住啊?”“應該會吧?庾家是什麽樣的人家,女郎的學問一定好,八娘比不了。”“什麽叫世家?人才輩出,族中無論男子、女子均才學過人,才配叫世家。庾家是我朝第一流的世家,人家庾娘子能問不倒八娘?八娘就等着丢人現眼吧。”“就是,等着丢人現眼吧。”
庾清緩緩站起身,沖任江城施了一禮。
任江城含笑還禮。
庾清道:“八娘既是伏波将軍之女,應該聽說過北方的奢延古城吧?奢延城防堅固,城牆是白色的,傳說城主當年命人以糯米汁摻拌砂石泥漿堆砌城牆,城牆修好之後全命人以刀劍刺牆,若牆能刺動,便命人殺死砌牆者。因此,工匠無不盡心竭力,将城牆修得異常堅固……”
“怎麽說起北方的古城和城牆來了?”任淑貞納悶之極,小聲嘀咕,“閨中女郎,誰留意這些啊?有什麽用?”
任淑慧白了她一眼,低聲警告,“人多嘴雜,六娘慎言。”雖然她也不知道庾清為什麽要提起這些,不過她到底不像任淑貞似的莽撞,事态不明的時候,可不願意妄加斷言。
任淑清輕嘆,聲音低不可聞,“庾家之所以是一流世家,難道是因為這個麽?”
她聲音雖低,任淑慧還是隐約聽到了,不由的呆了呆。是啊,任家的女郎覺得這些事和女子無關,庾家的娘子卻是信口拈來,如數家珍,這就是任家和庾家的區別了吧?怪不得庾家是一流世家,任家卻只是末流……
見識,眼界,才華,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啊。
任淑慧心頭迷惘,庾清的聲音傳入她耳中,“……請教八娘子,若你是領兵的将軍,要攻占這奢延古城,會用什麽樣的計策呢?”
如何攻城?任淑慧驀然驚醒,睜大了眼睛。
問八娘如何攻城?這是什麽意思?
庾涵細聲細氣的提醒,“姐姐,八娘她是伏波将軍的女兒,又不是伏波将軍本人……”
庾清道:“姐姐難得遇到伏波将軍之女,便想向八娘請教一下罷了。”說着話,她笑吟吟的看了任江城一眼,頗有得意之色,“八娘是閨閣弱女,若答不出來也屬人之常情,不必介懷。”
說的好像很大方,其實還是在嘲弄和笑話。
庾涵擔心又歉意的看向任江城。
任淑慧、任淑貞咬緊了嘴唇。
八娘,你到底還是被庾娘子問住了啊。你呀,也就是在刺史府尖牙利嘴不吃虧罷了,到了安東将軍府,你便這樣了!
庾清悠長的嘆了口氣,“八娘,對不住,是我失禮,不該問你這些的。攻城略地,并非你份內之事,要你設法強攻奢延古城,這是妄想了。”
任江城道:“我确實沒有辦法強攻奢延古城。”
庾清臉上浮起絲笑意,“這也難怪……”
任江城淡聲道:“可是我又何必要強攻呢?我為什麽不設法将守城的兵将引出城,在郊外和他們作戰?”
城牆以糯米汁澆灌而成,異常堅固,刀槍不入,這樣的古城要強攻自然很困難,士兵會有很大的傷亡。可是我又何必定要強攻?誘敵出城,在城外打敗他們,奢延古城自會落入我手!
任江城聲音淡淡的,波瀾不驚,衆人卻都是聽得呆住了。
原來還可以這樣……
庾涵坐都坐不住了,站起身高高興興到了任江城面前,眉眼彎彎,“八娘真聰明!我聽了你的話,茅塞頓開。”拉着任江城的手,殷勤問道:“八娘,這是令尊教給你的對不對?真是虎父無犬女啊。”
任江城見她笑得天真爛漫,便也笑了,“家父并沒有教的這般詳細,不過,也大略提過的。”
庾涵很開心,庾清在一旁卻是臉色發白,過了好一會兒,勉強笑道:“八娘聰慧過人。”
任淑慧、任淑貞等人心中五味雜陳,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任家八娘沒有被庾家娘子問住,這對于任家來說當然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可偏偏是最不招待見的八娘……唉,為什麽要是她呢……
更讓她們生氣的是,她們告辭出來的時候,樂康公主獨獨留下了任江城。
“八娘纏着庾郎君還纏出功勞來了不成?為什麽只把她留下了?”任淑貞氣得腦子發昏。
辛氏沉下臉,低聲斥道:“你再胡言亂語,這便回家去吧,今後再不許出來!”任淑貞見她面色嚴厲,縮了縮脖子,“不敢了。”辛氏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她。王氏心疼,忙上前拉過任淑貞,“阿婆也是為你好,聽話。”
任淑貞跟着辛氏、王氏出來之後,還忍不住回頭望了好幾眼。
任淑慧腳步有些飄浮。樂康公主贊了八娘,留下了八娘,難道會是……看中了八娘不成?不,不會,八娘名聲在外,樂康公主不可能為唯一的愛子聘這樣的女郎為妻……
要是任江城知道她這樣的想法,準會告訴她:任三娘,你想多了。
其實,任淑慧真的是想多了。
樂康公主命任江城到她面前坐下,用挑剔的目光又打量她一遍,“你不知道我喜歡素雅之色麽?這衣衫顏色也太亮眼了。”聽語氣似乎很不滿意。
庾涵有些不安,“阿母……”
樂康公主眉頭微蹙,卻終究還是舍不得對自己的親生女兒發脾氣,輕輕拍了拍她,以示撫慰。
庾清這時候成淑女了,螓首低垂,娴靜又優雅。
任江城笑容明淨,“公主殿下,請您原諒,一則我不知道您的喜好,二則麽,我就要到嘉州和我阿父阿母團聚,心情明媚如春,便想穿這碧綠青翠的顏色了。”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衫,語氣輕快,“公主殿下莫怪,我真是太高興了,所以想把春天穿在身上啊。”
任江城和庾涵的年齡差不多大,稚氣尚存,她說“想把春天穿在身上的”的時候,更是非常的孩子氣。可笑,卻也有幾分可愛。
樂康公主的臉色和緩多了。
眼前這女郎沒有半分傳言中觊觎她寶貝兒子庾濤的意思,又對父母有着孺慕之思,令她很滿意。
“你很想念你阿父阿母,對麽?”樂康公主問道。
任江城正要回答她的話,眼角餘光卻掃到柱子旁邊出現一個颀長挺拔的年輕男子身影,不由的呆了呆。
這裏怎麽會有男人呢?雖然風氣比較開放,年輕男女并非完全不能見面,可這是在樂康公主面前,她貌似有些古板,很守規矩的……
樂康公主覺察到任江城的不對,順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十三郎。”樂康公主臉上有了笑意。
庾涵站起身叫了聲“表兄”,喜滋滋的笑。
庾清心頭緊了緊,緩緩站起身,優雅的行了一禮,“表兄。”
原來是樂康公主的親戚啊。
任江城有點兒明白這裏為什麽會出現年輕男子了。
庾清和庾涵都站起來了,她自然也不好坐着,也站起身來。
被樂康公主呼為十三郎的郎君向前行禮,“拜見姨母。”
“姨母,那就是說,他的母親和樂康公主是姐妹,所以他和庾濤一樣,是公主的兒子。”任江城想道。
他叫庾清“五娘”,是時下中規中矩的稱呼。對庾涵卻不是以排行稱呼,而是叫“阿敏”,應該是庾涵的小名了。
親近還是疏遠,一聽便能聽出來。
任江城默默行了一禮,沒有開口說話。
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這位郎君。
十三郎默默還了一禮,同樣沒有開口。
樂康公主方才在任家衆人面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現在便随和多了,為他們引見,“八娘,這是桓家的十三郎。”“十三郎,這是刺史府的八娘。”
任江城和桓廣陽重又見了禮。
“八娘是位有見識的女郎。”樂康公主微笑把任江城方才的話大略說了說,“……讓人想不到呢,十幾歲的女郎,有這樣的胸襟氣魄。”
桓廣陽目光落到任江城稚嫩美麗的面龐上,嘴角輕輕勾了勾。
她當然有胸襟氣魄了,不然怎麽會……
“所以想把春天穿在身上啊”,耳旁似乎又響起少女那清脆嬌柔的聲音,桓廣陽嘴角又勾了勾,笑意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