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燭火晃了晃,又站了回來,沒有熄滅。

并非有風鑽入,屋內人員來去忙而不亂,氣流的攪動不算明顯,只是火焰太敏感也太輕佻,禁不起哪怕微不可查的撥弄。

淩鳶回過神,才察覺方才自己竟發了片刻的呆,拾起目光望向床內猶在昏睡的沈嵁,眉目間的憂愁更濃了。

“去睡會兒吧!”

舅舅沈晴陽從外間過來,給她肩頭搭上一領抗風的披衣。

屋裏其實很暖。

“我不累!”話雖如此,淩鳶卻将披衣裹好了,眼神有些發怔。

“回家來有兩天了,路上又有多少日子?你不吃也不睡,身體失溫,等不到他醒你倒垮了,你覺得他會高興嗎?”

沈晴陽話音不高,語氣不重,然而很堅決。

淩鳶有些遲鈍地擡起頭來,眼底的青色掩不住,娥眉糾纏,解不開心頭的倦怠。

可是她不想離開。

誰都知道,她舍不得離開片刻!

沈晴陽垂眉嘆息,擡手比了比身後:“睡不着就去說說話,姐夫等你很久了。走吧!随便去哪裏轉轉,只要不待在這兒。”

視線越過他肩頭,淩鳶看見了立在外間的父親淩煦曈,貂毛領的厚鬥篷搭在手臂上,看起來嚴肅。從小到大,淩鳶很少看見父親臉上失去笑容。他是淩家當主,已經習慣了面臨危險時也能從容笑對。他不笑,要麽是在生氣,要麽,他在妥協,是示弱。

淩鳶想了想,起身走向外間。

“爹!”她的嗓音撕裂般低啞,透露出疲憊,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垂頭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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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煦曈深深望着自己最心愛的長女,目光淩厲地在她身上逡巡,捕捉每一絲細微的情緒。

“撐得住嗎?”他緩緩轉過身,“還有氣力的話,陪我走走。正好,雪停了!”

一聲不響跟着父親推門出來,廊前的燈火比室內黯淡,意外卻很亮。淩鳶立即反應過來那不是燈火的亮光。鋪天蓋地的雪将世界染得白茫茫一片,讓這陸上的黑夜亮如白晝。

率先跨出檐廊來到院中,淩煦曈的大腳毫不憐惜地在無暇之上印出一枚枚沉重的足跡,似兩道引路的标識,領着淩鳶走入白色的深處。

沒有言語交流,也不确定終将去向何方,唯有雪被擠壓踩實的□□讓空間擺脫靜谧的假象。淩鳶跟着父親一步一步走出小院,走進園子,白色更廣闊了,遠遠地,仿佛連接了天路。

嘭——

淩鳶的神情驚訝多過驚吓,一時不太确定臉上爆開的雪球究竟是否來自父親的惡作劇。她看見另一團雪球在父親手中抛上抛下,随時能發起攻擊。

“爹?”

疑惑的呢喃才出口,雪球又直直打了過來。這次淩鳶有了防備,卻依舊讓冰冷迎面擊中。她完全沒有想要閃躲,就這樣承受父親可能并非玩笑的戲弄,凝結的雪團爆開,也确實比方才更用力。

“若我手中的不是雪,若你面前的人不是我,此刻爹恐怕已經永遠失去最心愛的女兒了。”

四目相交,彼此沒有回避。淩煦曈的眼裏是疼惜,淩鳶的眉間是愧悔。

悄無聲息地,淚落了下來。淩鳶咬着下唇,重又垂了頭。

腳步聲靠近,父親的大掌撫上女孩兒顱頂,一如幼時憐愛。無論年歲幾何,父母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

“你總是不愛哭,比小子們更要強,也比大人們更樂觀。”淩煦曈指尖有淺淺的溫暖,一寸一寸小心拂去沾在愛女臉上的雪水,渾厚的男中音壓進了冬夜的凜冽,愈加清,愈加徹,“所以爹一直給你記着,五回,打你懂事起統共只哭過五回。第一回是你娘生老三,你知道了每個人的出生原來都那麽不容易,開始懂得敬畏生命;第二回是聽說晴陽舅舅出了意外,把大家都忘記了,你娘哭,你陪着她哭,你說不要任何一個人離開你,你厭惡死亡;第三回,小墨不見了,你找了它很久,直到越之告訴你,老貓都習慣在大限到來前找一個不被發現的角落獨自死去,那是頭一回你難過了沒有來找爹;第四回,”淩煦曈頓了頓,嘴角泛出一絲揶揄,“伏牛山無名窟,為了救一只掉隊的小皮猴兒,越之被山魈咬下小腹一塊肉,骨頭腸子都露了出來,血把他半邊身子都染透;第五回,越之***。”

話到此處,淩煦曈驀地沉沉嘆息,呼出了長長的白霧在凝滞的寒氣裏幽幽稀薄,消散。

“很早以前爹就嫉妒越之了。因為我的女兒還沒長大,卻已早早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讨巧賣乖,甚至示弱。而且在她心裏,可能那個男人比家族,比我這個爹更重要。丫頭,”淩煦曈一張老臉上居然挂起委屈,“你九歲就會給自己找豬圈了,爹種白菜種得好心酸啊!”

話裏的酸是假的,手心的暖是真的,訓斥也好懷舊也罷,為父一番心意終究落在三個字:舍不得!

舍不得她傷心,舍不得她受苦,舍不得在她傷心受苦後再來責備訓誡。父愛的寵,“縱”字總是擺在“理”字前頭。但于淩煦曈來說,也是他太了解這個孩子了,所以才确信反常背後必然有一個緣由。

他是港灣,随時準備好返航的小艇停泊後細細訴說路上的風浪,還有帆上綴起的傷。

其時,二人已在無人的花園石徑旁坐了許久。凜冬的岩石覆過雪,寒氣逼人。淩煦曈将雪拂去,解了鬥篷鋪在石頭上,淩鳶坐上去并不覺得好冷。

哭了會兒,又叫深夜的森冷刺激,淩鳶因疲憊而變得遲緩的思維慢慢卡回正常的軌道上。她觑了眼只着棉袍的父親,遂将自己的鬥篷也解了,拉過去想搭在父親肩頭。

淩煦曈擋了下,須眉半挑:“真當爹老了?”

寬厚的大掌熱乎乎的,比淩鳶的淚還暖。

淩鳶吸了吸鼻子,說話甕聲甕氣:“內力深了不起啊?”

淩煦曈好笑:“腦筋會轉了先就頂嘴,女生外向,哎唷,老子的小棉襖裏塞的都是蘆花,空的。寒心啊!”

被逗了一晚上,淩鳶到底動容,嘴角邊挂起淺淺的笑意。

淩煦曈斜睨着她:“會笑啦?那來說說吧!”

淩鳶轉過臉來:“說什麽啊?”

“別裝糊塗!為什麽冒然進雪山?”

淩鳶脖子一梗,負隅頑抗:“說幾回了,姓段那孫子激我來着。”

淩煦曈也瞪起眼:“打小臉皮厚得能納鞋底子,你能受人挑釁?你還知道激将法仨字兒咋寫?遞根棍兒就敢順杆爬,你比你爹還無賴!”

“這可是您自個兒說的啊!老無賴!”

“嘿!”淩煦曈作勢要扇她嘴巴,“打岔兒是吧?別來這套!說,到底怎麽回事兒?”

淩鳶撇了撇嘴,猶猶豫豫。

淩煦曈揚手照她額頭不輕不重打了一下:“長本事了,再犟把你交給你娘發落。”

光聽見“娘”這個字淩鳶就情不自禁抖了抖,縮起脖子神情古怪地瞥着親爹。

淩煦曈壞笑:“兩條路,要麽等你娘來問,要麽咱爺倆合計合計把你娘糊弄過去,自個兒選。”

那淩鳶肯定選第二條。寧願被親爹擠兌死也不能見親媽哭天抹淚,這是淩鳶奉為信條的處事準則。尤其是在家裏,這準則實在就是家和萬事興的陳規戒律。

然而一旦決定袒露心聲,淩鳶臉上好容易積攢起來的笑容頃刻間又褪去了。

淩煦曈并不催促,等着她想好了理清了,說明白。

“過完年,越之就四十了。”淩鳶開口沒頭沒腦地來了這樣一句,淩煦曈定定看着她,反問:“所以?”

淩鳶默了默,幽然輕嘆:“人生匆匆一甲子,日子真是不等人吶!”

“噢?”淩煦曈眉眼冷淡,“你嫌越之老了?”

淩鳶幾乎喊起來:“才沒有!”

“最好是沒有!你們的年齡差距一直都存在,當初爹就提醒過你,你也信誓旦旦說絕不後悔。這才兩年,爹不希望看見你是一個食言不專,反複無常的人。”

“都說沒有了!”淩鳶顯得氣惱,“對越之,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也絕對不會後悔。我愛他!”

淩煦曈涼涼遞了一眼乜斜:“大風大雪帶他進雪山,害得他喘疾發作幾乎喪命,你就這麽愛他?”

淩鳶霍然起身:“我壓根兒沒想讓越之上去。都是堂八哥,他給越之刺穴,他醫德淪喪!”

淩煦曈也漲了調門:“那你就能打人了?”

“打錯了嗎?他該打!”

“他願意冒險?他不是讓越之逼的?越之又是被誰逼的?你不執意進山什麽事兒都沒有,最該打的就是你!”

淩鳶無言以對,一時又紅了眼眶。

過了會兒,淩煦曈收斂起咄咄逼人,話音沉靜:“逗也逗了,罵也罵過了,咱爺兒倆推心置腹,即便你不說,爹又何嘗不清楚你那點心思?承認失敗很容易,承認自己怕了卻不那麽容易。只是丫頭,爹是別人嗎?你現在跟爹服個軟究竟能有多難?”

淩鳶心頭一震,俯首垂眉,那股子擰和犟一瞬間褪去了。她重新坐回父親身邊,眸色黯淡下來:“我害怕,爹!”她擡起頭眺望皚皚的積雪,“我怕不夠時間陪他。江湖好大,争鬥從來沒有停止過。當初爹坐穩這個當主的位子用了三年,我呢?我又需要用多久才能讓江湖裏的人臣服?越之等得起嗎?”

淩煦曈眼底的光也深了:“丫頭,想放棄了,是嗎?”

大約沒有料到父親會問得如此直白,淩鳶竟不置可否,視線回避着扭向了他處。

“從前我真的喜歡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的生活,離開家獨自闖蕩的一年,我過得任性又痛快。闖的禍跟做的好事一樣多,結的仇跟交的朋友一樣多,我承認那就是江湖,朝生暮死,活着只是為了盡興。可我還是回來了,回來找我心裏頭的那團疙瘩。”

淩鳶停了停,有些哽咽:“我們差了二十一歲,二十一年,我跟越之少了二十一年的光陰,長得我心都疼了。我永遠找不回那些時間了,所以只能死死抓住以後。我不敢讓他陪我東奔西走了,我害怕,爹,怕得要死。怕他累着,更怕他傷着。趟過江湖路才知道自己有多差勁,武功和謀略,都差得要命。對不起爹,女兒給你丢人了。我沒出息!”

溫熱的淚再次從眶裏滾落,遇雪就涼了,無奈無望。

“屁話!”淩煦曈轉手遞了一方帕子過去,講粗話聲不粗,“咱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為了啥?不就是想有一天能停下來安穩地過日子,子孫後代能安穩地過日子麽?要問我,當初這當主爹還不願當咧!”

淩鳶頗感意外,擡頭狠狠瞪着父親,倒忘記哭了。

淩煦曈仰首望天:“大哥死了,大伯也死了,小海差點兒廢了一條胳膊,每次出門後不知道回來能有幾人。要說怕,爹比你更慫!舍不得搭上身邊人的性命,又不肯放手,明明喜歡別人就是不說,寧願把她拴在身邊耗青春,耗光最好的年華。豈止是膽小?還頂無恥,卑鄙!”

淩鳶愣了許久,回過味兒來:“爹您把娘當丫鬟使喚了那麽多年,原來不是榆木腦袋不開竅啊?”

淩煦曈眼底寒光一閃:“榆木腦袋?”

自知失言,淩鳶幹笑一聲:“嗳嘿,那什麽,舅舅說的,不是我!”

淩煦曈眼眯得更細了。

淩鳶扭過臉一拍腦門兒:“出來夠久了,我回去瞧瞧越之醒了沒有。”

說完逃也似的走了,留下父親一個人坐在石頭上,心裏頭琢磨着要跟小舅子深刻地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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