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
回到客廂,沈嵁拗不過杜喚晨的關切,只得褪了衣衫由他替自己處理裂開的傷口。所幸前番着郎中瞧過,碩大的刀口都拿線仔細縫合了,方才與晴陽動粗扯動了将将長起來的薄皮嫩肉,因此才滲血。不過線是沒有崩的,好生清理傷口敷上新藥即可。
橫豎不用再請郎中過府,想着能瞞住其他人,沈嵁便是松了口氣。不料繃帶裹了一半,門外進來了杜喚晨的長女槐真。八齡童的女娃,紮着好看的總角包,纏起藕色的緞帶,配那一身茶白的襖裙,很是素雅。
“沈哥哥的藥煎好了。”
見血不驚慌,遇事更不好奇,槐真徑直進來,提上食盒,取出藥盅擱在案上,沉着得不像個孩子。
杜喚晨頭也不回,手上未停,僅不痛不癢地問一聲:“怎麽是你來送藥?”
“女兒嫌他們做事不仔細,再說我也閑着,不如自己督看着爐子。大伯伯的藥晴陽哥哥取走了,阿爺和沈伯伯那邊也有俞爺爺一應安排周全,我便來給沈哥哥送藥。”
他們不是外人。“未名莊”這樣的世家即便不尚奢靡人員精簡,上上下下連廚子帶守更也得有四十來號人手,且不算那一支日夜巡守的護院,端茶奉湯的事兒斷不會少人做的。其實來了這幾日,沈嵁多少察覺杜家祖孫三代間微妙的情感隔膜。杜喚晨冷情,他這個女兒則近乎無情。獨來獨往身邊不需人,寡言少語與誰都乏親近,她沒有女孩家向來的虛裏矜弱,也不見富貴人家慣得的傲慢驕縱。不知是怎樣的教導能叫八歲的孩子顯得如此堪破後冷漠,舍棄了童年該有的幼稚無憂,懂得待人接物卻不屑青眼待世情,一心一意活在功名利祿之外。她仿佛一個旁觀者,遠遠的與人隔開着,立在自己的淨土冷眼看紅塵裏的虛情假意,喜怒哀樂都是經歷,遠近親疏盡皆虛妄,除了時間和耐心,她不打算在這一世戲文般的人生裏擱下更多關注,不想關心,也不去動心。
只有兩個人能換她一眼動容。一個是父親杜喚晨,另一個,竟是他們沈家的,是本應不相關卻打不散離不開的晴陽。
他們自然是相識的。延了四年的緣與情,許多糾纏沖突淚與歡笑織成另一段故事,沈嵁有好奇,但并不想過分探究。他只需知道槐真是戀着晴陽的,便很好,他高興了,也放心。因為晴陽是自己最心疼的弟弟,此刻正經歷失去的怆痛。
“拿來!”
沈嵁的意識自思緒中驀地抽回,聽見杜喚晨的指示,不明前因一時愣了。
直到槐真順從地将藥碗放在父親伸好的手裏,沈嵁才曉得杜喚晨只是想給自己喂藥,不敢勞動,趕忙伸手去接。
“我自己來就好。”
杜喚晨穩穩按住他受傷的肩頭,将藥遞在了他嘴邊,并不落一字,但态度已然堅決。推辭不得,沈嵁只好乖乖就範。
服下藥,又将替換的衣衫穿戴好,杜喚晨确定沈嵁一切都無虞了方肯離開。臨走不忘叮囑:“懾魂的罡氣太霸道,務必按着口訣運行化解。”
沈嵁面露難色,不作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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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沒記住?”
沈嵁未言,一旁的槐真先納罕起來:“爹将懾魂的心法口訣教給沈哥哥了?”
杜喚晨簡單地“唔”了下,仿佛此事稀松平常。
“懾魂是杜氏獨門內功,祖訓向不外傳,此事江湖皆知。爹不拘內外親疏,恐怕沈哥哥是有所避忌罷!”
被父女倆左右看着,沈嵁愈加尴尬,老實承認:“小侄也覺得不妥。我看……”
杜喚晨擡手示意他勿多言,拂袖撣衣,雲淡風輕。
“我不是大哥,不懂得歧黃之術。方才你內傷發作得那樣,我情急渡些真氣與你,只為保你性命。口訣不過是氣運之法,并非精髓的秘傳,我不當事,你介意什麽?小孩子,成天想東想西,一點用場沒有,不如想想晚上想吃啥。”言罷折身往外去,走了一半停下來叫槐真,“真兒,你做什麽不走?”
槐真拾起地上染血的繃帶和髒衣,繞在臂上裹了裹:“走了。女兒想順便送了這些去浣池那裏,帶血的東西別留在屋裏隔夜。”
沈嵁去搶:“這等雜事怎好勞動妹妹?回頭我自己拿去就好。”
槐真卻不放。二人拉拉扯扯,杜喚晨返回來一把将衣物抄在手裏,邊說邊往外走:“帶血的洗什麽洗?燒了最好。回頭讓底下人送新的過來。”
言辭間,對堂堂杜府大小姐甘當跑腿小役竟無半點指摘,說不好是太過寵愛任她由她,抑或他原本是江湖上一個散淡的人,教出個女兒也不拘小節舍得身段。
只等着父親拐出門腳步聲漸遠,槐真忽将眼中僅有的柔和全數收斂,一張臉轉過來向着沈嵁,從頭到腳就連講話的聲音都透出徹骨的涼意。
“适才大伯伯房中,多謝你替晴陽哥哥周全。”
道個謝堪比下戰書,沈嵁拿捏不準這一個小人話裏的善惡,怔了下難免苦笑:“之前小叔謝我,如今你又來謝我,究竟晴陽是與你們親些,我倒成了外人了。”
槐真掀了掀眼皮,目光如刀鋒般淩厲地在沈嵁身上切割。
“你幫晴陽哥哥便是幫了大伯伯,幫了我們一家,自然該謝你的。”
她也學着父親,說着話向外走去,到得門邊停一停,背影淡漠:“但我也想你明白,非但今次晴陽哥哥不會回去沈家,以後,這輩子,他都不回去了。我不會讓晴陽哥哥回那個所謂的家裏去。永遠,絕對,不會!”
人已去遠,話猶在耳,一聲聲凜冽地回蕩。少年張着空洞的雙眼注視着空無一人的門外好久,驀地慘笑,眼中堆滿凄涼。“那麽我呢?”他呢喃着問天問地,問無名,問自己,“我就該回去嗎?回去當個影子,被那個不屬于我的家捆住一生?!”
沒有人回應他。就連他自己的心,都沒有答案。
是夜,未名莊裏起了不小的波瀾。
聽到異響披衣起身的沈彥鈞無論如何想不到,循聲來到隔壁長子的房間後目睹的竟是那般措手不及的慘狀。
滿鋪的血污。沈嵁蜷縮在床角瑟瑟發抖,一身汗也一身血,白色的內衣已被浸染成刺目的殷紅。血來自他肩頭的刀傷,縫合的線完全崩裂,它更像是人為撕扯開的,那一處的布料已被抓破,血指痕觸目驚心。
“嵁兒!”沈彥鈞驚呼,差點将手裏的燈打翻。疾步趕過來撲進床裏攬過孩子,才看清他牙關死死咬着,長發含在嘴裏,已生生嚼斷了。
難以想象的劇痛折磨得沈嵁将自己的傷口都抓裂,他翻滾着掙紮着,卻吞咽下一切的呼救和呻吟,不肯喊一聲。
沈彥鈞顫抖着手将斷發自沈嵁口中撥出來,話音裏也透露出錐心刺骨的疼:“究竟怎麽了?嵁兒啊,你這是怎麽了呀?”
沈嵁還在疼。他只是翻不動了,精疲力竭,想喊都提不起氣力,喉嚨裏抽噎着擠出斷續的字:“爹、疼……”
眼淚溢出眼角,與汗水交融。躺在父親的懷裏,少年終于委屈地示弱。
沈彥鈞當然知道他疼,自始至終,沈嵁的手都捏住心口,手背上青筋爆出。血色映襯下,他的面容在橙黃的燈光下也顯得慘白,汗濕的衣衫黏住了肌膚,而他身上則熱得發燙。
“來人吶!有沒有人?”絕望的父親摟住至親的血脈,切切的悲鳴将夜幕狠狠撕裂,一聲聲,都是肝腸寸斷。
人來了,人又匆忙跑開,随後有更多的人湧進來。搶在前頭的人是杜喚晨。
“糟了!”他只看一眼,幾乎就敢斷定,“是懾魂的罡氣,越之走火入魔了。”
言罷,将沈嵁後背托住,擡掌拍向他氣海。一股暴烈的氣波自沈嵁身下向外擴散,在室內漾出一場無形的旋風,吹得仆人們手忙腳亂去護住燈火。
在場的,就連伶俐的杜槐真都以為父親能拯救生命垂危的沈嵁。沈彥鈞讓在一旁,眼中漸漸浮起希望。然而受了一掌的沈嵁并不見起色,反而喉頭一哽,鮮血不可遏制般從唇齒間噴濺了出來。
沈彥鈞大駭:“你做了什麽?!”
杜喚晨神情凝重:“散他的真氣。”
“散氣?你廢了嵁兒的內功?”
“內功可以再練,當務之急是保他的命。”
“可……”
“我渡他懾魂的真氣自然也可以收回,今番只他能活下來,我将一身修為都賠了他又何不可?讓開!”
争執間,杜喚晨已用薄毯将沈嵁裹好,抱起來就朝外走。
沈彥鈞一扯他胳膊,無措地問:“你要帶嵁兒去哪兒?”
杜喚晨甩開他,眉間一線深:“找人救他。此時此刻,唯一來得及救他的人!”
所有人都意識到杜喚晨言中所指是何人。傷心氣餒,絕望麻木,死而複生卻沒有一刻停止自暴自棄,那個人唯一想的就是死。那個人,杜喚晨的親大哥,晴陽的二叔,不肯睜眼看世情的蘇羽之,如今他是杜煥晨。
跋涉過長長的棧橋,靜谧內湖的對岸,孤獨的小樓在草場的深處一隅偏安。微弱的燈火搖曳明滅,徹夜點亮。那是晴陽的要求,經歷過慘烈,他突然懼怕起了黑暗。
一行人随着杜喚晨不請自來,當然驚醒了眠淺的晴陽。他揉着惺忪的眼打開門,燭光裏辨認出了杜喚晨肅然的面容,以及他懷裏死氣沉沉的兄長沈嵁。
“大哥!”
不及晴陽探一下沈嵁的病況,杜喚晨徑自跨進來,直奔了蘇羽之的居室。
來到床前,杜喚晨抱着沈嵁跪了下來:“我知道你醒着,起來,救他!”
晴陽也跪倒了。他剛摸過沈嵁的脈,已習得的醫術足以給他自信去判別生死。他痛哭着:“二叔救救大哥吧!他的脈弱得快斷了,晴陽沒有辦法,晴陽不會。求求你了,二叔!大哥不能死!”
奈何床裏的人盡是卧着,面孔朝裏背影朝外,拒絕了所有的人情世故,不動不言。
“你失去了一切,覺得日子完了,不要自己更不要我們。你以為自己這輩子已經恩怨兩清,可你的債,你種下的因果,真的全部償還了嗎?那個女人托付給你的,你的小乖,真正的小乖,當初用他換走晴陽的前程,就是為了今天袖手旁觀看着他死,讓他跟着你錯位的人生一道陪葬嗎?回答我蘇羽之!你的醫術,你的良心,這些都不夠讓你轉身哪怕看一眼這個孩子,你承認自己是個冷漠自私的劊子手了,是嗎?”
質問都是低沉的。胸腔底部震蕩出的聲音并不洪亮,甚至沒有在焦急的心緒中變得激烈,每一字都緩慢而清晰,在空間裏幽幽沉澱,又似,醞釀着一場猛烈的爆發。
可在此之前,晴陽先爆發了。
他激憤難抑:“住口!不許你這樣說二叔,他沒有錯,沒有!”
杜喚晨半垂着睑,顯得涼薄:“是,他沒有錯!是我們錯了。不該想念,不該追索,不該是家人,對不起,我們丢失了你的過去,卻癡心妄想要留住你的現在。仇人、死敵、命運,你都不恨,你從來恨的只是我們。你不想要我們!”
他将沈嵁輕輕擱到地板上,小心打開薄毯給晴陽看那些留不住的血和這條留不住的命,讓晴陽的雙手握住沈嵁掌心的冰涼,告訴他:“陪着他吧!就像那天他陪着你一樣。到最後都不要放開。記住他這身傷怎麽來的,記住他因何而死,這樣你的內疚會減輕。至少不會像我們,到死都是不被原諒的外人。”
晴陽從來沒見過如此惡毒刻薄的杜喚晨,可又完全認可他所言都是對的,真實而殘酷。
少年伏下身擁住眼前同樣年輕的身體,仿佛這樣他就能被挽留,不會逝去。
“哥——”無助的孩子在窒息般的痛徹中領悟親情,眼淚洗不去憾恨,“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要死,哥!我們才相認,我什麽都沒為你做過,死的不該是你。不要死啊!”
腳步聲輕微,緩緩來到身邊。染血的少年被再次抱起,輕柔地放進了溫暖的床褥。
“針!”
晴陽望着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猶自恍惚。
“針!”
清冷的話音再次響起,單調重複。晴陽醒過來,手腳并用爬過去,自懷裏摸出針包雙手奉上。
蘇羽之打開布包,撚出一根針來反交給晴陽。
“二叔?”
他一手按着沈嵁的脈,眼都不曾擡過,講話輕柔緩慢:“我手不穩,你來下針。莫慌張,依我說的做就好。”
很奇怪,晴陽立即就安定了,氣穩手穩,心穩。
慢撚快下,各種巧妙,不一會兒,沈嵁身上就被金針紮滿了。乍一看,刺猬一般,有些悚然。但憑誰都瞧得出來,沈嵁的呼吸漸強,胸膛的起伏平緩而有規律。
看着晴陽仔細将沈嵁肩頭開裂的傷口重新縫合好,蘇羽之扶膝起身,攏着袖淡淡瞥一眼窗外微明的天光,又順見同樣守了一夜的一家老小,驀地喚來:“二郎!”
杜喚晨靠近兩步,抿唇不說話。
“跟我來一下。”
杜喚晨掀了掀睑,眸色很深,依舊不聲不響,順從地跟着蘇羽之去到外頭廊下。
避了人,蘇羽之問他:“當真是你渡了懾魂之氣給那孩子?”
杜喚晨點了一下頭。
“教過行氣的口訣?”
杜喚晨又點一下頭。
“很好!”
話音未落,拳已到,結結實實揍在杜喚晨左臉頰下,将他打翻在地。
“爹!”沒想到杜槐真悄悄跟了出來躲在門後,眼見父親挨打,立即沖出來扶住。
杜喚晨坐起來,擡手抹了下嘴角溢出的血,不問不辯,更無所謂。
蘇羽之側首乜斜:“你不避也不抗,便是認了?”
杜喚晨依舊不作聲。
“哼,為了逼我振作,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居然用錯的口訣叫孩子走火入魔。原來這些年我認識的那個二郎也已經沒了,杜莊主手段夠毒辣,很好,呵呵,真是好!”
女孩兒趕忙替父分辯:“不是的,爹不會……”
“那又如何呢?”杜喚晨按了按槐真肩頭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顧自爬起身,撣一撣衣衫上的灰,面容孤高清冷,“只要你肯站起來,我什麽都可以做,也會做。慢說他不姓杜,便是我杜家血脈又有何妨?反正,”他擰過臉來,竟露出一絲陰詭的笑,“只要你活着,我們這些影子就還有存在的價值,很劃算!”
蘇羽之冷眼盯住眼前看似殘忍的兄弟,心一點一點地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