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
“其實岳父沒有算計過大哥!”晴陽探了探小堂額頭的溫度,撥轉身來取了小炭爐子上坐的銅酒壺,先與淩煦曈斟上,“碰面三兩句說得清的事,雙方都犟着,說狠話來傷人,哪句都違心。可到頭來,疼的不還是自己麽?
如今晴陽果然娶了槐真為妻,恭敬孝順地喊杜喚晨一聲岳父,倒轉歲月去看二十四年前,杜沈兩家的芥蒂卻不是這樣容易可以解開的。
作為父親,沈彥鈞的計較指責是完全合理的。他信蘇羽之話裏的邏輯,自然認定杜喚晨的所有好意都是心懷叵測的假裝。等不及沈嵁醒來後求證,他自拖住老家主杜旌山要公道。
父子一脈相承,都固執,也都好面子。杜旌山心中有疑慮,這時候倒不方便說了。維持住一顆江湖人的公平持重心,索性自己來扛起過錯。
“老夫教子無方惹出這樣大的禍事,實在難辭其咎。沈大俠要打要殺,悉聽尊便,老夫絕無怨尤!”
沈彥鈞豈非要趁勢打壓江湖前輩?何況兩家糾纏這樣深,情義之間懸着把雙刃的劍,也擺着一碗濃醇醺人的酒。愛或恨都太絕對,不夠衡量彼此的付出與得到。
所以沈彥鈞必然是為難的。
卻是杜喚晨解了他的為難。
“大哥才十五,從小又練的外家刀法,能存着多少內力修為?散就散了罷,命能保下,就是最大的好處。可岳父說要賠,便是算數的。他不吝自己十年的積累,更不惜他自己的命。”不知是酒意醺醉,抑或炭煙迷了眼,晴陽的眼底有血絲爬上來,聲音聽着有些啞,“一直都是真兒看的最明白透徹,岳父和大哥,本就是同樣的人。”
沈彥鈞沒想過讓杜喚晨踐言,更不需他踐言。武學有根源,各家有傳承,沈氏刀法未必天下無敵,總算也是祖上自創,與杜家的內功“懾魂”一樣俱是家傳的獨門武功,作為這一代的嫡傳家主,沈彥鈞江湖人的驕傲還是有的。縱然沈嵁武功全廢,也不至于由得他去入了別家的門派學另樣的功夫。
無人料到,便無人來得及出手阻攔。等杜喚晨搶了昏迷的沈嵁置于氣幛之中,衆人再要闖進那磅礴的氣流之中也就不太容易了。
渡修為不同于渡氣,那些經年累月在體內積蓄起來的綿綿能量是支撐武人精神的源泉,它體現了擁有者的性格、情感,以及氣質和風骨。憑罡氣再烈,也甘心臣服于此股力量的掌控,收斂了鋒芒并入雄渾的氣澤中,等待主人的驅使。這就是杜喚晨所擁有的“懾魂”之力,攜戾卻不張揚,含蓄而不失将風。
真氣是命,修為是力,前者是與生俱來的天然加了一點點機緣,後者則是一種領悟。武者器身,武是人的筋,人是武的骨。就是這般的武,十年的悟,半生的骨,杜喚晨毫不吝惜地拿出來贈給了沈嵁。消了不解他者誤會的恨,酬了他心裏無法言謝的恩。
蘇羽之肯活下去,即使僅僅一天,也足以叫杜喚晨祭出所有去交換。
但除了命,他自覺一無所有。
“岳父從二叔房裏出來後徑直就閉關了。真兒擋在門外,不許任何人包括杜家阿公進去探望。整整一天,她誰也不理,就連跟我都不說話。一直到大哥醒了,說清了,真兒才哭出來,說她的委屈,說岳父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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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陽黯然說同類人,杜喚晨嗔念沈嵁将傷痛瞞着,換作他自己,也照樣藏起頹容,粉飾得無事人一般。
自己有傷,又去顧念沈嵁的傷,槐真在沈嵁跟前将話說得狠絕,看似為了晴陽,私心裏其實也是在氣父親太不給自己留餘地,逞強示好,便宜個外人。轉頭緊跑着去追,園子裏卻哪兒也不見了父親的蹤影。心念一動,改了方向直奔草場。
小丘頂上孤獨矗立一株蒼勁茂盛的老槐,樹蔭幽深,古老的根莖鑽出泥土在老樹的主幹周圍盤結,拒絕闖入者的窺探。
槐真熟練地在樹根間攀爬,來到她最靜谧的小天地。旁逸斜出的粗壯根莖無意識地環繞,似一個巨大的懷抱,攏住疲憊的軀體。槐真不聲不響走近,挨着合眼睡去的人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将頭靠進他懷裏,貼着心口,認真地聽。
大手撫上了顱頂,是熟悉的踏實和溫暖。
“是真兒吵醒爹了?”
“沒有。我想着,你這丫頭會找來的。”
槐真稍稍側了側身,小手一遍一遍撫過父親的胸口。
“爹心跳得很急。”
“睡一覺就好了。”
“真的睡覺就好了嗎?”
“真兒有更好的法子嗎?”
槐真默了默,拉過父親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着,摩挲着。
“爹的手應該藏起來了。”
杜喚晨眸光柔軟極了,只在此時,只對着心愛的長女。
“殺人的手,藏起來也還是髒的。”
“不,不是那只手。”槐真仰起頭望住父親,“是救人的手。爹已經背了一個杜家,完全不必要再背起一個沈家。爹不欠他們的,不欠任何人的!”
“可你大伯伯欠他們的。他用這輩子還了晴陽的一半,爹替他還欠你沈哥哥的一半,很應該不是麽?”
“欠沈哥哥最多的是沈家,不是大伯伯,更不是爹。”
“沈家的虧欠是果,沒有大哥的因,便沒有這個果。真兒,你偏私了!不像從來的你,倒是很好。”
“爹幾時也能偏私些,向着自己,真兒同樣覺得很好。”
父親的手臂環住小小的女兒,枕着一樹蒼翠,彼此都不再說,不說,心裏也都是明白的。
壺早就空了,晴陽和淩煦曈都沒有想要去添酒。小堂的呼吸沉了下來,舒緩平靜。
“究竟,越之為何會走火入魔?”
淩煦曈問得漫不經心,仿佛他實際已有了答案。
晴陽很失儀态地靠在矮幾上,眼神略有些遲鈍感,帶着三分迷離的醉意,慘笑一下:“哼,哪有什麽為何?就是偷個懶而已。”他扶着案把上半身撐了撐,仰頭呼出一嘴酒氣,“刀傷加內傷,胸骨還作痛,大哥一直都睡得不好。岳父與他療傷,身上疼得輕了,乏勁越發卷上來,光是坐着就困得睜不開眼,索性倒頭睡下,壓根兒沒來得及按口訣化解罡氣。到了晚飯時候,爹見大哥睡得沉,哪裏舍得去叫醒?于是直睡到上半夜,大哥被罡氣反噬痛醒,才有了後來的事。”
淩煦曈聽完點點頭:“杜二爺這一番,是想送沈家一份人情。大約,還是怕你爹會因為換嬰的事再與你二叔計較吧!”
“唔!”晴陽滿目倦意,“可二叔還怪他,打他。真兒哭得好傷心吶!”右手擡起來露出腕上的銀镯,搖一搖,镯鈴兒叮鈴響起,“帶着傷挨了打,再失了十年修為,岳父一個人從二叔的小樓走出來,跟誰都不解釋。只有真兒明白,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回到武堂,看見他嘔血,害怕他死了,又聽話關起門來,不跟任何人吐露一個字。真兒說過,她不喜歡自己的家,求我帶她走。我也不喜歡沈家,來風鈴鎮或者回浙南,天南海北地走,就是不去華亭。後來,我們都走了。是啊,誰又不想走呢?”
晴陽無力伏在案上,臉埋在臂彎裏掩藏了表情,卻壓不住喉間的一聲哽咽:“二叔只有半年壽數,他可以放棄責任,把一切推給岳父。我卻僅僅是任性,自私,用傷心來要挾所有人遷就我。我把沈家推給大哥,他走不掉,和岳父一樣,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娘當他是替身,我更可惡,我把大哥變成了本家的一具傀儡。他們都欺負他,那些同樣姓沈的家夥們,欺負大哥不是嫡子,還是要趴在他身上拼命吸血。畜生,我和他們,都是不可原諒的畜生!”
如果可以,晴陽最想回到二十四年前,跟沈嵁說留下,一起在未名莊裏把兄弟情續滿。而不是看着他傷未痊愈便匆忙告別,自己躲在湖畔的小樓裏,連相送都不肯。
吱呀聲裏,門開了,冬日初晨料峭的寒氣肆無忌憚地湧進來,打得人措手不及。
晴陽擡起頭來,望見淩煦曈立在門外檐廊裏,微弱的陽光斜斜打在他身上,白得有些刺眼。
天亮了,是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