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返沈【一】
感情一旦說破,情定了心也定了,曾經的矜持猶豫避忌都在“名正言順”前丢了個幹淨,做什麽都不過分,想怎樣親昵都有恃無恐。而對于淩家少當主淩鳶來說,她的有恃怕還要較尋常女子更無恐許多。未成親,便已要纏着卧在一室了。爹娘不斥責,這府裏誰也不敢指她的不是。一旦出了這府,閑言碎語再龌龊,卻又何必當成事?
讓淩鳶自己說:“姑奶奶認識他們是誰?好大臉敢叫我生氣,我氣得着麽?”
最後一支燭火青煙袅然,燃盡了。但明紙的窗外天光已開,接替了鞠躬盡瘁的燭火,将室內照亮。日光柔和又坦率,總直來直往,不肯輕易曲折,越過空曠的內室便顯得疏遠了,纖弱成一束煦和,堪堪落在了沈嵁的手背上。他在光裏反反複複翻着手掌,看起來饒有興致。
懷裏的人微微蠕動,沈嵁知道是淩鳶醒了。他沒有招呼一聲,兀自将光斑把玩。
“唔……”淩鳶賴在他懷裏,慵懶地揉了揉眼,“天亮了?”
沈嵁嘴角微翹:“是個好天呢!”
淩鳶坐起來,伸着脖子向外張望,嘟了嘟嘴:“喔——還真的見晴了!不過雪一化,今兒肯定要比昨天更冷些。”
說着,她又鑽回沈嵁懷裏,一手搭住他腰,腦袋枕在他肩窩裏又閉起了眼睛。
沈嵁撫着他如瀑青絲,柔柔問一聲:“還想睡?”
“嗯!”
“那換一邊吧!一晚上都這個樣子,時頭長了要不舒服的。”
淩鳶慢慢仰起頭來,眼朦胧意朦胧:“裏頭去!”
“……”
“換邊啊!你不挪到裏頭去,我怎麽翻身?”
在淩鳶的字典裏,翻身不是自己從左邊轉到右邊,而是位置從沈嵁的這邊挪到他的另一邊。總之,就是要摟着他腰枕着他肩才肯睡。
“我就不拿後背沖着你,你也別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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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嵁失笑,眸光裏含着寵:“我能跑到哪裏去?家就在這裏,你也在這裏。”一邊說,一邊順着淩鳶的意思往床內挪了挪,空出靠外的半個身位。
淩鳶蛇一樣貼着沈嵁滑到了外側,把褪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一拉,還纏纏繞繞扒着沈嵁睡下。頭埋着,眼張着,突然不再說話,也不叫沈嵁看清她面上的神情。沈嵁的話她聽在耳中落到心底,一時觸動一時感懷。
從一個家跑到另一個家,沈嵁是被擡着走的,在扭曲的親情裏丢盔棄甲,就剩了一顆心一條命逃出生天,有了生路沒了退路,盼歸處卻沒有可回去的家了。初見的那日開始淩鳶就在努力讓沈嵁接受自己的家,想他是這家裏的人,能似如今這般承認了歸宿。但聽他說無處可去,淩鳶還是要難過,唏噓他落空的孝悌,心疼一個人前半生裏放棄南來北往的漂泊,想在責任裏安放青春的闖蕩守住別人的生活,卻沒有值得守住的人,被生活背叛,最終無家可歸。求安穩不得安穩,該停下又不得不開始走進江湖,南來的暖風北歸的雁,賓至如歸是因為背井離鄉,回家的前提,是要有個家。
這裏是沈嵁的家。
這裏也不是他的家。
終究,他是沈嵁。
江南的沈,不是風鈴鎮的沈。
沈嵁也在想,手攏住淩鳶雲鬓一捧烏墨,如珍如寶,眼卻眺過窗棱,望得好遠好遠。
那一日,也是回家呀!出了杭州杜府,沈家父子回家了。
車近鎮口了,沈彥鈞十分小心地推了推沈嵁,想喚他起來可又好想孩子這樣睡下去。
只是馬車颠簸,沈嵁原也沒睡着,稍一觸碰便睜開眼,倦容裏浮起淡淡的笑。
“爹,到家了?”
沈彥鈞扶沈嵁坐起,替他披上外衣:“還有一會兒,才到鎮口,不急的。快把衣裳穿好,別着涼了。”
沈嵁肩頭刀傷尚未好全,動作仍有些遲緩,嘴上倒敢揶揄:“這都快四月了,涼不着。關心則亂,爹為了兒子這傷都學得一驚一乍的了,如何是好噢?”
沈彥鈞頓了頓,擡手作勢打他一下頭,當然是不重的。
“近家門了開心了,就敢放肆了是伐?我看等一下見到你娘,你給她看這個傷,聽她怎麽說,你再敢嘴硬喏!”
沈嵁立即縮起脖子,臉上愁雲慘霧:“爹,不告訴娘好不好?她肯定要哭的。”
沈彥鈞鼻頭裏冷嗤:“哼,她瞎子看不到啊?還有晴陽的事呢!我看你怎麽跟她解釋。”
“怎麽晴陽的事也要兒子去說?不行不行,爹是一家之主,緊要關頭不好退縮的。”
“啥人在杜家眼淚汪汪替晴陽求情的?噢對了,一記耳光,打得好!這件事我可以不告訴你娘。”
擺明了是在威脅,倘若沈嵁不迎難而上,就把他動手教訓晴陽的事告訴主母闵氏。
沈嵁覺得面前真是親爹啊!嫡親嫡親的親爹。
彼此大眼瞪小眼較勁到最後一刻,車停下腳落地,看見了熟悉的高門熟悉的人。面對殷殷迎出門來的嫡母,沈嵁心裏一下子軟了,松了。父慈母娴,添他一個做成了家,十五年來膝下承歡,溫馨和睦,每一天都是開心的。
當日依依送別,說挂念盼團圓,可母親最後的言語裏盡是一遍遍叮囑:“嵁兒啊,外頭危險,萬事莫逞強!人家拼命你就躲開,他們什麽東西,跟你不好比的。完完整整去,平平安安回,娘就知足了。好兒子,你一直都是娘的兒子,記住了?”
沈嵁也知足了。父母眼中嫡庶沒有分別,晴陽在不在他都要孝順,懂感恩。
眼淚中被柔柔擁抱,沈嵁想說一句安慰,才發覺自己臉上早已挂着淚。
原來“回家”這個詞是如此歡欣又安心的,來不及抖落風塵裹住的疲憊,先一頭紮進親情中,貪婪地享受思念的撫慰,鄉音裏卸下了僞裝,不需要防備警惕。
于是沈嵁說了。
省略争鬥的兇險和肩頭的傷,迫不及待去解開母親眼中的疑惑,告訴她,為什麽歸途上少了一人。
“不回來?!”闵氏怔住了,“我的兒子,他姓沈,為什麽不要回來?為什麽?”
直到那一刻,沈嵁才察覺也許自己高估了闵氏的豁達與娴靜,她毫無怨言地等了十五年,不代表她可以再容下半年的分離。
她實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兒子啊,娘在這裏呀!回來啊,回來吧!”一聲聲悲鳴都沖上了九天,母親在呼喚,求風帶信去那方,“為什麽這偌大的家抵不上一個外人?究竟誰才是你的親人吶?我的晴陽為什麽就不要娘了?為什麽不肯回來?”
眼淚俱都落在沈嵁袖上、襟前,母親在追問,他卻沒有答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身體被搖晃着,傷口隐隐作痛,心好涼好涼。
“你這是什麽樣子?”沈嵁聽見父親呵斥母親,“快放開嵁兒,他身上有傷的。你還叫他跪着,你也跪着,難堪不難堪?都起來,你聽我跟你說,快起來!”
沈嵁感覺到了拉扯,父親揪住母親,母親捉着他,一個連着一個,傷心疊着傷心。
“我想自己的兒子,哪裏就難堪了?這些年,我做得不夠好,忍得不夠多嗎?”
原來都是做出來的,那些慈祥疼惜,視如己出的善待,都是忍。
——沈嵁恍然這大概就是真相了,可好想這個真相是自己想錯了。
眼淚一滴滴往下落,挂在腮上時還暖着,碎掉時已經涼了。跟這顆心一樣。
“他快死了。”沈嵁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着說。
争執停止了,闵氏的臉浮現在朦胧的視界裏。
“嵁兒,你說啥?”
“那個人,帶走晴陽的人,他快死了。還有半年,他只有半年好活。等他死了,晴陽才可以回來。養育之恩不能不報,不然就沒有機會了。晴陽是好孩子,最孝順,他現在回來會被人說他沒良心的。所以只要半年,晴陽答應我了,半年,他一定回來。”
闵氏眼中光彩熠熠:“你說真的?”
“是真的!爹也在,晴陽說了,爹聽見的。晴陽會回來的!他沒有地方可去的,這裏才是他的家,他必須回來。他不會騙我。絕對不會騙我!”
闵氏在笑,抱過自己,又去抱父親。她又有了希望,這半年不是一次拖延,而是上限。自己的兒子不是不要家,他只是需要先去完成恩義,不給世人留下诟病的借口。這個兒子是周全的,得體的。
唯有沈嵁在心頭無聲呢喃:“你可不要騙我呀,晴陽,不要騙我!”
他還跪在地上,膝蓋好疼,傷好疼,哪裏都好疼。
“嵁兒!”
沈嵁聽見父親在喊,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似隔得好遠。他也看見了母親,依舊在哭泣。
——為什麽還是哭了呢?
眼前越來越模糊,沈嵁看見自己伸手去揩母親的淚。這是他最後看見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累!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