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下

柳提緊張地站在沈嵁身後,喉嚨發緊,手心裏汗津津的,發冷發膩。他發現身前的少爺卻一點兒不怕的。從容地坐着,談笑風生。那些條陳和分賬他聽得恪酢醍懂,入耳不走心,只落個一知半解。但他确信少爺說得好極了,因為每等少爺的話述推進一層,對面那個好厲害的江百舸神情便認真一分,臉上的笑綻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貪婪。

終于——

“慢着!”江百舸雙掌撐住桌沿兒,目光灼灼,“約期多少?”

沈嵁也緩緩地笑起來,伸出一只手舉在眼前。

“五年?!”

圍觀的镖師裏有人忍不住驚呼起來,被江百舸一記冷冷的眼刀削過去,立即噤聲。轉頭,江百舸還望着沈嵁,臉上陰晴不明。

“漕運有金陵寧家,貨走水路更安全,一年撥三成的貨出來給四海,你們不怕虧本?”

少年居然老老實實點了下頭:“怕啊!南貨北走,沒寧家把穩着,是不放心。”

江百舸沒動沒響,等着沈嵁自己說下文。

他也果然有下文:“假如還和過去一樣往北走的話。可若是出關走河西,漕幫的船也就開不動了吧!”

江百舸興奮了:“沈家要開新渠道?”

“那是自然。家業大人越多,守着這一畝三分地哪裏夠吃?更何況我也做生意他也做生意,橫不能天下人都是傻子笨蛋有錢不去賺,買賣都便宜我一家。有需求才有財路,今次晚輩去了杭州見過杜老家主,人家那生意都做到波斯去了。老前輩不吝給指條明路,可惜晚輩有心無力,有貨沒有人,西行路漫漫,腳都不知該往哪裏邁。現成募人,要識山認寨、勇武敢闖,還不怕他有二心卷了錢跑路,少說得訓兩三年看兩三年再養兩三年,裏外裏一盤賬,不劃算吶!”

“卻如何信得過四海?”

“誰說晚輩一定信您了?”

後頭有镖師立即戳着指頭過來要打,被江百舸瞪了回去。

“別講半句藏半句叫老夫費心思,有話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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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嵁支着手托着腮,嘻嘻笑:“一回生二回熟,老關系都是從冒險開始的。晚輩放眼整個華亭,敢跟我瘋的只能是四海。值得這一回生的,也只有總镖頭一人。四叔當初敢賭您,我不信他賭徒的運,但信他賭徒的鼻子。賭徒天生,認得出賭徒!”

江百舸沉默了,似在斟酌。

沈嵁不給他餘地生出顧慮,又加一把力:“河西這一年茶葉絲綢還有瓷器,來來往往好大的利潤,西域除了刀好寶石多,金子,也多。晚輩知道,總镖頭在嘉峪關外,有故人。”

砰——

桌案被拍得震天響。江百舸附身逼近,直視着少年:“方才說的三七賬,确實麽?”

沈嵁迎上:“第一年是三七,掙多掙少二年起重定。也許二八,也許四六。”

“空口無憑!”

“與你寫來!”

“你說了不算。”

沈嵁的手終于從袖裏露了出來,一方小印覆在掌下:“今天不算,有我的名蓋我的印,來日,一定算!”

柳提認得,那是沈嵁素日與管家核賬時用的親印。老爺有話,他不在,少爺的印櫃上作信,能調撥,可支錢。

江百舸不識那印的分量,但他聽得出沈嵁話裏的篤定,便知印是有用的。

他坐下來,放開懷抱:“你拿得了沈彥鈞的主意?”

“晚輩不能替家父拿主意,但我既然敢說,就能讓他用我的主意。”

“果然?”

“果然!”

“你寫?”

“筆墨哪裏?”

立即有人将文房四寶奉上,柳提蘸水研磨,沈嵁挽袖提筆,書契約定條陳,紙上有乾坤。

“這契約一式兩份,五年裏,沈家的貨拜托給總镖頭了。”

江百舸接過約書細細觀過,見沈嵁已将自己名字簽在底下,足顯出誠意,當下也豪爽地簽字畫押。

沈嵁要壓印,江百舸最後促狹他一記:“落印可無悔了!”

沈嵁忽笑得有些賴,用力按下印鑒:“晚輩簽字,晚輩無悔。”

江百舸眼角微微一顫,心說:“好小子,此處玩文言,故意抻老夫一下。卻不得叫你全身而退了!”

不得退就要動武,江百舸拿了契約,可初衷未償,他還是要下沈家的威,要一個江湖的勝負。

那頭沈嵁收好自己的一份書憑,叫柳提攙上沈屸便待回去。只聽江百舸在後頭拿腔拿調地喊了聲:“沈公子這是要領着四爺去哪兒啊?”

沈嵁回過頭來,眉間閃過一絲警覺:“事情既已談好,晚輩自然是領四叔回家去。”

“嗳嗳嗳,沈公子說笑了吧?”

“總镖頭何意?”

“方才談的是四爺欠四海的錢。可沒說,含了四爺的命。”

沈嵁挑眉,未及說話,身邊沈屸沒站住,抖得篩糠似的一屁股跌在地上,眼淚鼻涕一大把,求完了江百舸求沈嵁。

“越之可救救四叔啊!四叔的錢都賠精光了,啥也贖不起呀!我不好死的。我死了,你嬸子,你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要餓肚皮,去做路倒屍了。你救救我啊大侄子,我給你叩頭啦!”

人活臉樹活皮,碰上沈屸這樣為了活命敢堂堂正正沒臉沒皮的無賴,沈嵁縱然不願意,念是族叔,硬着頭皮還是得管。

來之前沈嵁就揣測過江百舸所圖。他以為一紙交易足夠買下四叔的命,免動幹戈。終究是他高估了武人的風骨,今日不打,恐怕是走不出這镖局大門了。

柳提再老實也聽得出來雙方要開架,四下裏一掃衆人,個個摩拳擦掌的,講不好哪個會先越衆而出。他只祈禱不是桌子旁邊那個一撇胡子的中年總镖頭出手,這樣自己大概還能挨住幾下拳腳。

事後聽柳提有如此想法,沈嵁只當個笑話聽了,捧腹不已:“哈哈哈,就你呀,那裏頭誰的拳頭你都扛不過!別說幾下,只要一拳,那我們就晚上見了。”

為什麽是晚上?因為不會武功的人暈過去以後,醒得總不會很快的。

那一天最後柳提還是靠兩條腿走出去的,他沒挨打,當然也沒打贏誰。甚至壓根兒輪不上他出來當人肉盾牌,就沈嵁幾句話,一個人,打過,散了。他們三個平平安安地從四海镖局退了出來。

沈嵁說:“晚輩學藝才幾年?總镖頭今朝勝了我也證明不了什麽。”

江百舸擺擺手笑:“自然不是老夫與你切磋。都說沈家的刀法好,不說滿江湖裏,至少在這江南三省之地分屬拔尖的。老夫今日就想飽個眼福,點個輩分小的跟沈公子走幾招,點到即止。”

沈嵁又說:“可惜晚輩出門沒帶着刀。”

江百舸下巴一努:“刀劍無眼,要那玩意兒幹嘛?”

沈嵁掃一眼底下人捧過來的兩把木刀,刀頭一點彎鈎月,細腰短柄掌中收,分明女子小袖刀。跟他使的左手三尺鋒、右手三尺三的日月雙刀全不可同日而語。另外,他用的也不是彎刀,而是單鋒直刃,沒有刀镡。适才江百舸說點到即止,弄這樣兩把不趁手的孩童玩具給沈嵁,簡直欺少年辱少年。

只是對方也用的木劍,此刻再推說武器不好未免顯得膽怯氣短。察言觀色,沈嵁心知今番人家是要拿他鋪墊,先壓沈家一頭再說。等父親回來鬥二輪,即便己方輸了,最多也就是平手。簡直刁滑可惡。

橫豎推不掉,沈嵁卻也沒打算悶聲吃這大虧,垂眉略思忖,擡起頭來牽唇淺淺淡一笑,抱拳拱禮:“既是點到為止,索性這木刀也不要了。雙方拳腳來見,以武會友,前輩以為如何?”

江百舸心裏頭樂歪了嘴,想小子們基本功就是外家拳,小少爺直接上肉搏,那就不需收斂分寸了。先揍他個鼻青眼腫大家高興了再說。便欣然應允。

于是退出中廳來到場中,兩邊都撤空,剩了沈嵁和一個也就十七八歲的小镖師。各自年少青澀,來去眸色裏不留餘地,都暴露出狠意。

沈嵁提起衣擺掖在腰後,起手為請。

對方一抱拳,拉開架勢,大吼一聲攻了過來。

才走三招,江百舸不肯笑了。看沈嵁提腿走步,腰力扭着胯轉,肩頭蓄着掌力,招招到位力沉勢穩,不疾不徐,正是掌法中的以慢打快,往往後發而制人。己方的小子出拳迅猛,但若一擊不中,力便白送了出去。加之身法輕佻,靠躍動擾亂對方節奏,無形中加重了自己體力上的負擔,絕非持久戰的應對之法。

剛想出聲提醒一下,那邊沈嵁倏地變招,改掌為拳,扭一招雙刀流的“劈波斬浪”,借着腰力連續側翻,雙拳流星錘一般噼裏啪啦落在對方招架的手臂上,拳拳都硬。

通常情況下,若雙刀在手,慢說對方赤手空拳,即便兵戈相交,這樣連環的斬擊縱然不能削金斷刃也可将敵方的刀劍斬出裂痕來。假使沈嵁手中有刀,那少年此刻恐怕已經沒有胳膊了。

就連江百舸都不得不承認,論刀法,确實是沈嵁更勝一籌。不過江百舸更在意的不是刀法,而是沈嵁的攻擊力委實不止外家拳那樣簡單。憑他的年紀和身量,縱然能游刃有餘地把刀法加諸在拳法上,卻遠不該有如此淩厲的展現。

眼看着己方的小镖師疲于招架,沈嵁緊跟一招“虎尾剪”,側擡腿踢人橫膈肌。不料小镖師識準了路數,雙掌交錯接個正着。臉上得意之際,人卻騰了起來離了地,呼地一聲向後飛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撲起一陣煙塵。

“總镖頭,承讓了!”

直到沈嵁抱拳高聲,所有人才意識到方才他一腳分了勝負,這一回沈家贏了。

柳提拍着巴掌跳啊叫,沈屸不敢坦率地喝彩,盡是笑,似劫後餘生。

整個四海镖局的人卻都笑不出來,江百舸更笑不出來。他望着坐在地上完全懵了的小镖師,企圖在他臉上找到失利的原因。

猛然間,他離開人群奔了出來,沖向地上的小镖師,蠻橫地扯開了他的衣襟。

“這是……”他手指觸上那片泛出紫紅色瘢痕的皮膚,眼中透露出難以置信。

“不可能!絕不可能!你怎麽會懾魂?!”

面對盛怒的咆哮,沈嵁笑得很無辜:“晚輩确實不會懾魂!”

江百舸不信:“那這內力怎麽回事?”

“內力倒是真的。”

“你耍我!”

“不!力是懾魂的,招式卻不是懾魂的。晚輩這樣說,總镖頭應該猜得到了。”

江百舸瞪着眼,将沈嵁的話在心裏反複琢磨,驀地恍然。

“杜旌山竟渡了你修為嗎?幾成?”

“十年。不過不是阿公的,是杜二爺的。”

“你們與杜家?”

“打不散,分不開,杜二爺如今是晚輩小叔。”

江百舸怔住了。拳頭握起又松開,最終垂下來,放棄了。

“今日是四海輸了,認了,服了。沈公子請吧!”

于是這一天後,江湖裏華亭沈氏有一個沈彥鈞,還有了一個沈嵁。

關起門來背在人後,栽了跟頭的四海镖局裏一派頹喪之氣。有镖師不忿,獰着臉問江百舸:“說好了比拳腳,他催動內力,分明使詐。兄弟們圍了他便是,總镖頭何苦賣沈家這個人情?”

江百舸若有所思:“你懂個屁!他後頭不止一個沈家,還有未名莊,是杜二。唉,栽就是栽了!後生可畏,沈彥鈞有這麽個兒子,以後華亭誰拔頭份兒且難說呢!不過麽,”老江湖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陰鸷,“富貴榮華還得有命享。這小子,哼,短命相!”

識人相面,總镖頭看當時的沈嵁,遺憾确實準的。

正應了師良甫說的,十年修為,沈嵁尚無福消受。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用完了。

最近身體欠佳,填得慢,後續章節也許會等幾天,容我多存幾章節。

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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