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上
“原來他嘴從來都是這樣碎的,比小堂還爛糟邋遢。”
淩鳶嗔了一句,端起涼了的火盆往外走。
陽光雖好,可外頭畢竟是臘月寒冬,淩鳶不敢将窗門洞開,僅把外間朝南的移門杠了一半,垂上門簾子,權且散散屋裏的悶濁之氣。
回家來的第三天,沈嵁終于從卧床的狀态中清醒過來,雙腳踩上柔軟的地毯,隔着一層溫暖感受到地板的堅實,忍不住挺起胸膛狠狠地呼吸。
“活着過瘾不?”淩鳶進來正看見沈嵁長足地伸個懶腰,不免揶揄,“下回不想舒舒服服喘氣了,再找小堂給你來兩針,嚯!”
沈嵁側側身,颔着首,左半張臉如常掩在長發後,僅剩的一只右眼微微耷拉起來,抿抿嘴,顯得委屈極了:“我怕你撇下我!”
真是蒼天大地親娘祖奶奶!她淩鳶大小姐從小跟男孩兒堆裏皮到大,活脫脫一個假小子,當面兒都沒人敢叫她“大小姐”,一律“小爺”稱之。她自己的記憶裏都不确定上輩子有沒有過含羞帶臊虛弱矜嬌的模樣,一道玩到大的小子們但凡有一個敢有如此婉約做派早被衆玩伴群毆致死,哪兒還需少當主一聲令下?可此刻沈嵁這一落寞一嘆息,嗔嗔念念我我卿卿,眼神中的楚楚與期期直似無形的鈎鎖,撓着淩鳶一顆心酥得都不知道該放哪兒了,既想罵娘更想生吞活吃了這騷情的尤物。
她腮頰飛霞雲,叉腰指着沈嵁直沖過來:“別以為大白天姑奶奶不敢辦你!”
沈嵁歪着頭眨眨眼,半張臉笑得賣乖。
淩鳶氣結:“你剛好一點兒,今兒我放過你。”
沈嵁還是笑。
“少來哈!姑奶奶行事有主張,誰也別想拿制我。”
沈嵁繼續笑,眼睛瞪得大大的圓圓的,看起來無比虔誠。
淩鳶索性也回瞪過去,腮幫子鼓起來,好像只炸刺的河豚魚。
如是相持了片刻,終究淩鳶服軟了:“哎呀行了知道了,沒有下回了好吧?”
沈嵁反問:“下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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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你的聽你的聽你的,祖宗嗳!”淩鳶雙手合十朝着沈嵁拜,“進退調度都跟你商量着來,不一個人獨斷專行,不撇下你倚門望嬌奴,成不成?”
沈嵁冷不防伸過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倚門望嬌奴,說得不錯!”
淩鳶反應過來,恨不得抽自己一記大嘴巴子,張口去咬沈嵁的手指,卻如何能得遂?
嬉嬉鬧鬧獨處時光,甜甜蜜蜜尋常人歡。沒有人看見,不會被打擾。樹梢被雪壓得累了,彎彎腰抖落冰涼的負重,檐上的積雪被豔陽刺痛了眼,哭泣着淌下來。一切都只是自然之聲。偌大的庭院應有人員絡繹,但也悄然寂靜,幸福被貼心地回避,只留給你侬我侬的相對。
銅鏡中映一張略顯憔悴的幹淨面容,素手執梳,一縷縷缱绻地順過去。
小時候起,淩鳶就喜歡尋借口理沈嵁的發。她摸過父親的發,也理過三叔、舅舅、幾位爺爺的頭發,有的密有的硬,有的自己會打卷,還有的總是抹她一手膩膩的腦油。只有沈嵁的頭發柔軟平順,同他的人一般,不争不擰不張揚,與誰都溫和謙恭。
可現今,它們都枯了。煙火蒸餾了發絲上所有的光澤,一如冬天帶走了樹枝間的蔥郁,黯啞的發絲在指腹摩挲,留下了蒼老撕拉的質感。淩鳶一遍遍撫摸着不再墨亮的發絲,眼中傷感唏噓。
沈嵁看見了,手探過肩頭握下她的手,淺淺地笑着:“都過去了!原是我放不開。”
淩鳶附身環抱,耳鬓厮磨,右手撩開他左側的發,揉搓臉頰上的皴疤。
“今天不遮起來好不好?”
沈嵁拍拍她手背:“只要你不會難過。”
怎麽會難過?又怎會不難過?無論沈嵁變成什麽樣,美或者醜,淩鳶都不曾介意過。她難過的是沈嵁以為她介意,又害怕外頭的異樣側目、人言妄斷讓沈嵁難堪。她想保護沈嵁!
說毀容,在淩鳶看來也就是左颚下一塊燙傷而已。當年沈嵁在漫天的梨雪中架柴***,幸得三爺爺尚有安有所察,相救還算及時的。自下而上的火焰,軀幹四肢的燒灼傷最重,頭發被高溫烤得枯黃,臉上這點燙傷反而顯得不那麽要緊了。唯一揪心的是沈嵁的左眼,或因風向使然,當時煙火都往左側偏,臉頰燙壞之外,左眼恰被煙火氣熏灼。說瞎也未盡然,當年還勉強能看見個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如今惡化到只剩下點光感了。
所以相較于面容上的損毀,沈嵁也好淩鳶也罷,彼此更在意的都是那枚殘疾了的左眼珠子。畢竟臉毀了不礙着坐卧行走,眼瞎了,總不再是完整的一個人。沈嵁嘴上不說,心裏頭焉能不自卑。淩鳶看在眼底,便愈加自責。可沈嵁不願淩鳶自責,淩鳶又好怕沈嵁自卑,說到底,都只是顧念對方的心思,反而誰也不肯輕易談起,成了彼此小心守護的一道雷池。
“那個姓師的,”淩鳶将沈嵁兩鬓的發攏在手裏,青色的發繩繞過一匝又一匝,“說話不中聽,我不喜歡他。不過有件事他講得一點不差,你呀,就是不會給自己留餘地,戆噱噱的!”
聽淩鳶學了一句家鄉方言,沈嵁笑她:“你這丫頭,從來罵人的話學得快,倒是跟晴陽一個德性。”
“外甥多似舅!”
“不挑好處學。”
“哪裏不好?”
說着話,淩鳶手上蓄力扽了扽發辮。倒并非真的疼,沈嵁卻只能依她:“好好好,哪裏都好!”
淩鳶對着鏡子裏的人皺了皺鼻子,拾起發帶與他纏上,轉了話題問他:“就是那次去過四海镖局回來,你和姓師的吵了一架吧?”
沈嵁唔了聲,眸色中帶着歉意:“長到那麽大沒跟什麽人紅過臉,也就是對他,一而再的,可他最後都在努力想要救我。刀子嘴豆腐心,這個人是我見過最沒口德也最有良心的大夫了。”
淩鳶不服:“那是你沒早碰上葉太公!”
沈嵁苦笑:“是!論嘴毒的确是葉老領秀江湖,但為了一個病人從此棄業廢術的,為了我做到這個地步,世上只他一人。我欠他的,還不清啦!這輩子都還不清!”
淩鳶停了下來,垂首沉吟,俄而扶住沈嵁肩頭,說:“餓了,吃早飯。吃完了跟我說說你們的事。你有三十年的光陰是我不知道的,以前我不敢問,這回我全要聽你說一遍。那些我不認識的人,你威風八面的過往,一個字都不許漏掉。我都給你記成小賬本兒,老了講給兒孫聽。”
兒孫!
——這個詞落在沈嵁心裏,莫名地,讓他想家。想曾經的沈家!
少年青澀,志不在江湖,若說有心,傲氣骨氣霸氣膽氣,那時候的沈嵁一心所為,全都是那個養育自己的家族。
所以敢只領着一個比他還年少的家丁就去赴湯蹈火。
柳提一邊怕一邊倔強地跟着走,攥緊的手心裏濕漉漉都是汗水。他問:“少爺,會打架嗎?”
沈嵁斜睨着小柳提,嘴角漾起一撇壞笑:“會啊!不打他們不放四叔出來的。阿提怕不怕?”
柳提喉頭咕哝了一聲,昂起頭:“沒、沒關系,到時候少爺帶着四老爺跑、跑,阿提給您擋着!”
沈嵁咯咯笑,一拍柳提肩頭,贊揚道:“好小子,等會兒就靠你了!”
明顯感覺手臂下的肩膀垮了垮再陷了陷,嘴硬的少年腿軟了。
可後來他眼中看去,原來場面并不兇險。黑漆漆一扇大門,烏泱泱一群從衆,都是敞開的,不背人的,兇也罷和也好,所有的争執與較量都攤開在青天白日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提是個簡單的人,喜歡一切簡單的過程與結論。四海镖局的總镖頭江百舸嘿嘿一笑,說不為難沈嵁這個後生晚輩,柳提就以為事情結束了,他們可以領着四老爺回家去了。
然而沈嵁沒有起身要走,坐在椅中左右掃了圈那一屋子的镖師,一只手始終掖在袖裏,隔着衣料悶聲叩了幾下手邊的茶幾。
“總镖頭這是非要扣着四叔不可了?”
江百舸倒似遺憾:“老夫跟小少爺投緣得很,想賣你個人情的。可你看看我這裏,”老江湖笑裏都是油滑,“上上下下都是嘴,裏裏外外多少心,一言堂不作數。”
沈嵁撅了撅嘴,半是頑皮半是認真:“不作數不代表不能談,晚輩與總镖頭先把好處議了,等作數的人回來落個契約便成,豈不快些?”
“小少爺的意思,有得談?”
“談嘛!”
“談得好?”
“看嘛!”
“不反悔?”
“不會!”
“小子勿托大!”
“前輩賞個前程!”
“我看的可是沈家!”
“晚輩靠着山來的。”
言語幾回合,江百舸硬是沒将沈嵁唬住,見少年成竹在胸,生意之外武夫的義勇之心甚喜,暗地裏又對沈嵁添了幾分好感。
“好!”江百舸展臂揚出去一袖勁風,推桌子拉椅子,堂上下來對面而坐,護腕一緊,磊落一聲,“洗耳!”
這一手功夫又烈又飒,縱然柳提沒有武學底子,厲害與否還是會分辨的。印象裏看過管家沈絡一根哨棍掄得呼嘯生風,他眼都發直。沈絡說老爺的刀法更穩更沉,他心裏沈絡的武功就落了個第二的位置。如今看過江百舸這一招“三江月”,他掂量着,管家這第二的位置已經沒了,老爺的第一有沒有也說不準的。至于哪兒的第一,他心裏則沒琢磨出個具體的區域劃定。少年這輩子沒出過遠門,鎮子多大世界多大,如此看來這個第一還是小氣了。
可柳提不以為小氣,第一就是第一,十個人裏頭比和百個人裏頭挑都是一樣的,都是個一。所以他立即着了慌。他想少爺年紀小,出去回來還不到個把月,有傷有病在吃藥,斷然打不過這個第一的江百舸。自己更打不過。即便這樣他也不跑。
這是第一次小柳提跟着主子們出來辦事,夫人說跟着少爺別亂跑,沈絡說護着主子要盡心,柳提只覺得被交托了極大的信任,內心裏惶恐又驕傲。他渴望做一個有用的下人,做足夠多的事,報足夠多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