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

一陣槐花兒的清香不知從何處來,悠然鑽入渾噩的意識裏。沈嵁看見它們有了煙的形狀,聚起來勾勒出一具輕薄的人形,似遠還近地飄浮在眼前。那絕不是非凡的存在,沈嵁下意識确信他是個人,一個熟悉而溫暖的人。努力去分辨,模糊的漸漸清晰,透明的變成飽滿,煙散去了,眼前看見了故人。

“杜、二爺?”

未嘗帶笑的面容引得聲音都是木的,杜喚晨說:“睡糊塗了?”

沈嵁緩慢地眨動雙眼,想什麽都感到累極了,說話很弱:“唔,什麽?”

杜喚晨看了他一會兒,幹巴巴道:“你認我當幹爹的。”

“噢,是嗎?”沈嵁擡起手擋住眼睛,用力地想讓自己清醒些,然而他最先明白的是:“等一下,不是小叔嗎?”

被沈嵁無辜又疑惑地盯視着,杜喚晨居然一絲愧意都無,淡定地撇撇嘴:“是小叔!我騙你玩兒。”

沈嵁愣住,旋即淺淺地笑起來:“女婿做不成,索性當兒子麽?小叔真的是很擡舉侄兒呀!”

“白撿你這麽能幹的兒子,我确是省心得很。就是你不給我占這便宜!”

來言去語說幾句,沈嵁驀地恍過神來,納罕地問杜喚晨:“小叔怎麽來了?是不是晴陽……”

說着便要起來,杜喚晨按下他,講話依然平淡如水:“你爹求我來的,來救你的小命。”

“嗳?”

“不記得了?沈少俠一招‘沉香劈山’三日之內傳遍兩江,江湖有了新談資,怎麽大紅人自己倒忘了當日神勇?”

沈嵁繼續用手背蓋住眼,遮擋了眼底的尴尬,卻掩不住兩頰上緋紅色的難為情。

經杜喚晨話裏頭引一引,少年已将一切都記起。包括揮刀鎮家宅的豪勇,以及後來被師良甫和柳提攙進府來的片段。

記得聽見父親沈彥鈞與姍姍來遲的江百舸寒暄,說什麽沒齒難忘、稍後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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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自己氣若游絲地說不要經過中庭,直接回廂房去。

記得腳軟了,氣亂了,整個人挂在師良甫身上半步都提不動。

最後記得喉間一縷腥,眼前一片光。

“師良甫是好大夫,他盡力了。”杜喚晨指給沈嵁看矮幾上排列的金針,“若非他不眠不休想盡一切辦法吊住你的心力,怕是等不到我來,你已經衰竭而亡了。救你命的不是我,越之,是他!”

沈嵁明白的。病一時醒一時,每次複蘇都伴随極大的痛苦,幹癟的胸腔裏重新湧入新鮮的空氣,脆弱的心搏由停頓到猛烈跳動,活着的間隙視線裏總是師良甫布滿汗水的臉。罵他不知死,罵他負親恩,罵他失信義,可明明在那之前他都在苦苦哀求,求沈嵁:“回來啊,小鬼!還不到你死的時候。越之快回來,撐下去!”

柔軟的布巾揩上眼角,沈嵁才意識到原來淚已溢出了眼眶。并不難過,仿佛是一場過度累積後的放任自流,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下來,滴進發間,滴在枕上。

杜喚晨如父般慈愛地撫着少年額頭:“是我不好,賭氣給了你內力,沒有顧及你的身體也許無法承受。但我也慶幸當時那樣沖動,才能讓你有這點點氣力撐到我來。莫怪我大哥無情不來救你。他蠱毒發作愈發頻繁,毒性入腦,瘋起來不認人,除了晴陽,誰也喊不醒他。清醒後,好多事也一點一點忘記了。包括醫術。要救你,剩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打通你的經脈,讓內勁在周天裏順利行走。你爹可以助你打通經絡,但他的內力駕馭不了懾魂。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我在這裏。現在無論你接不接受,這些內力都是你的了,真真正正屬于你。希望你不會怪我!”

沈嵁搖搖頭,想說不怪,說感謝,許多的話堵在心口,終究只得一聲嘤噎。

杜喚晨便懂了。

“真氣已走遍你全身經脈,我會把懾魂的口訣留給你。不是化解罡氣的,是修煉的口訣。練不練随你,我不強求。我與你爹也保證過,絕不因你體內有懾魂之力而逼你拜入未名莊門下。你始終是沈家的孩子,該繼承你爹的刀法。授你口訣,因為我跟在乎你的人一樣想你好好活着,因為我是你小叔。”

沈嵁哽咽着:“在乎我的人?”

“唔!你的父母、親人、朋友,以及他們以外的另一些人。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你心裏也在乎他們的,不是嗎?”

沈嵁小心翼翼收斂着自己的在乎,但杜喚晨說到朋友,說他們,沈嵁腦海裏迫不及待就跳出了師良甫、柳提,還有身在杭州的弟弟晴陽。

他怕極了孤獨,又矛盾地不敢去接受。若即若離,患得患失,最終,他只是怕失去。一個影子得到的太多,也許就會變得貪婪。沈嵁不想到了該放手的那天不願放手,如果責任變成一種欲望,他會從厭惡生活,變得厭惡自己本身。

幹幹淨淨來的,無牽無挂走,這是沈嵁對沈家全部的期待。

為此,他寧願孤獨!

“不要變成我這樣。”杜喚晨似将他看透了,少有地嘆息,“生活可以是冷淡的,但活着不應該失去熱情。我說這話很沒有立場,畢竟無論生活還是活着,兩件事上我都是失敗者。然而我也是過來人,算是一點經驗的勸告吧!即便有一天使命終結兩袖清風去往江湖,也不代表一無所有。解脫是一件快樂的事,快樂需要分享,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可以分享快樂的同伴,哪怕我們貧窮卑賤。所以你願意嗎?”

沈嵁受了驚一般睜着淚濕的雙眼,沙啞地問:“願意什麽?”

“願意接受我是你的小叔。無關稱呼、輩分,或者出于禮節,我們不能在血緣上成為親人,那麽在感情上,你是不是可以承認我一下?就像晴陽承認大哥一樣,你能當杜家,當我,是你的依靠。可以嗎?”

沈嵁克制住真實的意願,退縮着:“為什麽?”

杜喚晨望着他,微微笑了下:“因為我已經當你是親人了。曾經長時間地單方面付出過親情和愛情,我也怕了。被瞞騙着,跟親大哥去結拜,當晴陽是半子,去家庭以外的地方尋找歸宿,但你看,這兩個人我将要失去了。所以我想也許你也可以嘗試回應我一下,等哪天我累了煩了,也可能真的被抛棄了,我想想,這天底下還有人陪我說幾句話,人生就不算最糟。是吧?”

沈嵁心裏狠狠顫抖了一下,側過身蜷縮起來,眼淚大顆大顆掉落。

“怎麽說呀?”

沈嵁點點頭。

“點頭是答應我,還是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

沈嵁還是點頭,不吭聲。

“說話!”

沈嵁吸吸鼻子,抽泣着咕哝了聲:“小叔!”

“哪個小叔?”

“小叔!”

“虛的實的?”

“小叔!”

“說話能聽麽?”

“嗯!”

“死了來磕頭嗎?”

“呸!”

“睡懵了還亂叫麽?”

“就是小叔!”

“別哭了!”

“……”

“要哭就大點兒聲,跟個丫頭似的,娘娘腔腔。”

沈嵁蜷得更厲害了,頭埋在胸前,無聲地,哭得好用力。

杜喚晨終于什麽都不再說了,大掌撫着沈嵁顱頂,嘴角邊保持着一抹微微的,卻很溫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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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煦曈起身抻了抻腰,活動活動腿腳,漫不經心道:“那個什麽七叔公隔得遠麽?”

晴陽一臉嫌棄:“就是個代稱,我爺爺那一代的家老,族中有威望,後來習慣管他那一支叫七叔公家裏頭的,遠開八只腳了。那次使壞的其實是七叔公的五代孫,跟我哥算同輩,年紀大他一輪呢!一天到晚惦記着吞本家的生意,想查爹的賬,在本家放了眼線。知道爹不在大哥又病着,撺掇四嬸去本家鬧支走了大哥,然後讓自家長工帶頭來鬧事。切,無賴小人!”

時隔多年,晴陽說起沈家仍舊總愛用“我哥”代替“我”,疏離地站在外頭,似一個旁觀者。這個習慣大家早都察覺了,也從來不點破。

聽晴陽不忿,淩煦曈抱臂斜睨,笑得狡黠:“縣衙收了多少好處?”

晴陽啧啧兩聲,手指向他:“一看就是個奸商,立即戳到點子上。”

“廢話!聚衆鬧事,你們家又是大戶名門,沒被收買,他縣太爺能如此敷衍了事?”

“嘿嘿,那又怎樣?”晴陽得意洋洋,“未必官府包庇大哥就能怕了他!”

淩煦曈眯眼假笑:“是是是,越之未雨綢缪,能跟四海借人,實在比衙役管用多了!”

“那是!我哥!”

瞧給晴陽驕傲的,仿佛那些事兒不是沈嵁做的,而是他做的。

淩煦曈蹲在他跟前,表情十分促狹。

“嗯,你哥你哥!現如今叫得親熱,當初你怎麽對人家的?死活不回去,還自己跑來投奔爺爺,你說你怎麽那麽大出息呢?心是真野啊!也真冷!”

晴陽一下子蔫兒了,垂下頭來神情黯然。

“那是他第一次來風鈴鎮。”他說。

“那是我第一次來風鈴鎮,”沈嵁說,“彼時,還沒有你呢!”

他對着淩鳶溫暖地笑,手指輕輕一點她鼻尖。

“哼!”淩鳶嘟起嘴,“不止沒我,爹連娘都沒遇到呢,這個磨蹭爹!”

沈嵁失笑:“傻囡,即便有你又如何?我只是去葉家,連你爹都沒見着,淩家這些人我認識哪個?”

“那倒是。”淩鳶點點頭,驀地又記起,“嗳不對,你見過五爺爺的!三爺爺說過,五爺爺回來跟他提起在葉太公的醫館裏遇上點麻煩,還動了手。又說不是大事,又說都是丢了魂的孩子,奇奇怪怪自相矛盾。”

“是了!”沈嵁有些黯然,“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過冉五爺,那麽好的一個人。”

淩鳶自知失言,咬了咬下唇,猛地撲過去吊在他背上:“吃醋啦!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五爺爺,我不管我不管,你賠!”

沈嵁無奈極了:“怎麽要我賠?這又如何賠?”

淩鳶從他背上跳下來,蹦到正面雙手捧起他臉來:“小樣兒,先給姑奶奶樂一個!”

沈嵁依言笑了笑,眼底一絲落寞掩不住。

十五歲的深秋,晴陽告別槐真,沈嵁離開華亭,在一個叫風鈴鎮的地方重逢。彼此的執着在情感的質問中沖突碰撞,狠狠地哭,狠狠地傷。那一天開始去認識很多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還在,一些始終陪伴着,走未來的路,聽過往的敘說。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上卷就完結了。

下卷當然在碼,要多存點稿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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