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
秋色已深,枝無葉,葉無根,根向土中生孤獨,這一季的寥落比冬還怆然。
一方園地幾座丘,碑上的名字漆色剝落,可依舊在心裏鮮活地隽永地深刻。
男子躺下來,長長的灰白色的發鋪了一地。枯葉輕盈得像蝶一樣,乘在風裏旋轉着徐徐降落,一朵兩朵吻在他的發上、眉前、指端。暮色冷了,他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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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晴陽驚悚地呼吸,睜開眼用力看這個世界,确認此間不是那年那方。
“噩夢?”
熟悉的聲音問起,他僵硬地扭過頭,看見了淩煦曈。尚未安定的情緒讓他失語,他雙手搓了搓臉,算是默認。
“很久沒見你發噩夢了,還是這些天太乏了吧?”
接過淩煦曈遞過的溫水抿了一口,晴陽機械地點了點頭。
“夢見你二叔了?”
晴陽頓了頓,又點頭。
“他去世的時候?”
晴陽抖了下,眼神異樣地望過去。淩煦曈笑笑:“你喊了!”
“嗳?”
“夢裏頭,你喊這個喊那個,喊二叔別走。”見晴陽落寞垂頭,他頗有深意地補一句,“最後你喊了真兒。”
年屆不惑的老青年噌地一下臉漲得通紅,胡亂從地上的鋪蓋裏爬出來,沖到巾架前就着盆裏現成的涼水洗臉上的羞赧。臘月寒冬,熱茶擱案上眨眼的工夫就不見白煙了,室內常溫的水真跟冰碴子剛化了似的,激得晴陽幾乎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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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呀!”
淩煦曈撫掌大笑:“你說你小媳婦兒樣的矯情個什麽勁兒?那可是我洗手的水,我剛出恭去的。”
巾架前的人全身上下一起緩緩轉過來,手上臉上冷水淋漓,嘴角抽搐,咬牙切齒:“你、他、媽、早、說、呀!”
淩煦曈笑得翻在地上:“哎喲,不玩兒了!我騙你的,幹淨水,你快別跟我屋裏滴水珠子,回頭結冰粒了該。”
晴陽這才繼續龇牙咧嘴洗了把臉,取幹巾擦了擦,眺一眼外頭的日光順嘴問道:“什麽時辰了?”
“卯時三刻已過,這回你真是喝大了。”
晴陽眼都直了:“這麽晚了?哦喲糟了,大哥!”
說着急急忙忙就往外走,被淩煦曈一把扽住。
“慌什麽?小堂早去看過了。心放肚子裏頭哈,沒事兒!”
這才坐下來,扶着額頭直斥前夜荒唐。
淩煦曈倒顯得歡快:“說說話有什麽不好?把心事都倒倒,髒東西摳一摳,不然憋着,吐不出來,惡心。”
晴陽觑他一眼,心虛地問:“我,都說了些什麽呀?”
淩煦曈端起茶杯裝模作樣:“你說呀……嗳,你說什麽來着?嗳,我腦子裏怎麽這麽亂吶?嘶,我喝了多少來着?糟了,想不起來了!”
晴陽比了個掐脖子的姿勢,跟淩煦曈抗議示威。
他挑眉揶揄:“那我努力想想,跟你姐和弟妹彙報一下?”
“敢!”
“嗚——我好怕呀!我找哥去,哥保護我!”演一半他突然拍了下腦門兒,“噢喲,我沒哥啊!你有。噢喲,我記差了!”
晴陽窘迫至極,憤而起身,預備拂袖離去。就聽淩煦曈咯咯笑着在後頭拖長了音道:“故事不講了,算啦,剩下一半兒只好問越之——嗳嗳嗳,想清楚再動手啊!你确定打得贏我?”
當然打不贏!這輩子除了醫術和輕功,晴陽就沒在其他技能上贏過姐夫淩煦曈。包括做飯。
于是他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坐好,聽候發落。
而淩煦曈也無甚好為難他的,無非酒醒了,人依舊,彼此平心靜氣再好好把醉話說完。
“那些人,姓沈的不姓沈的,他們怎麽欺負越之?怎麽令你懷了半生的愧疚?你說了一半。禍不單行,但許多的人禍同一天到來,就絕對不是巧合。鬧民的事太過蹊跷,越之是怎麽撐過這道關的,我很好奇!”
晴陽無奈:“姐夫看事情不要總這麽犀利好不好?”
“噢,也就是真有人趁你爹不在欺負婦孺喽!”
晴陽嘆了聲:“一筆寫不出兩個沈,一筆又如何畫得盡一顆心?那個龐大的家族其實早就空了,分崩離析。”
但當時當刻,那一個少年還想要拼命去守住,為了一塊空虛的牌匾,和冰冷無情的大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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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夜,權且算太平。
自從被師良甫救醒到現在,沈嵁居住的這處廂房始終處在一種奇怪的安寧氛圍中。沒有任何消息送達,更沒有人來恭請示下,主母闵氏一日過來兩三回,盡說些寬慰體己的話,半點不提昨日以來圍繞沈家發生的諸多騷亂,仿佛那就是場海市辰樓的幻夢,一覺過去都不見了。
沈嵁知道都是師良甫的原因。他用通牒式的口吻命令所有人監督自己靜養,更讓闵氏保證不再放自己出去以武犯險。闵氏哭了,握住沈嵁的手無助自責,對師良甫說的一切都答應。她只是個女人,但也是母親,是沈家的內當家。
那個時候,沈嵁還覺得自己是她的兒子。影子一樣重要的兒子!
午後的時光疏懶倦怠,臨近五月,天已有些熱,人易困乏。
沈絡端來了這一時的藥奉到榻前,沈嵁撐坐起來,眼角餘光瞥見縮在廊下轉角的一片青灰色的衣袂。
他不動聲色,就着沈絡的手喝完了一碗苦汁,慘白的面容上并沒有幾多情緒,半垂着睑忽問道:“外頭吵什麽?”
沈絡手僵了僵,眼神閃爍:“哪有人吵?少爺身子虛,怕是耳鳴了。”
沈嵁按了按耳朵,咕哝着:“哦,是這樣!”便還躺下去,倦極了般又合眼睡了。
沈絡最好自己看着長大的少爺以後的日子只需吃了睡,少些煩惱,不去管人情世故裏太多的紛雜與矛盾,做一個真正的纨绔。摒退了下人只留下柳提一個在外間站崗,又仔細給沈嵁掖了掖被角,沈絡才肯放心離去。
誰也不知道,沈絡前腳走,床上呼吸沉穩的沈嵁倏地張開了雙眼,一掀薄毯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守在外間的柳提身後。
“少爺?啊……”
柳提咽喉被扼,眼中映滿驚恐。
“我問你答,若有半句不老實,趕你出府。”
柳提滿頭冒汗,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
“差役來過了?”
“來過的。”
“幾個?走了?”
“就、就兩個。昨兒午後來的,轟趕了一陣兒,并不十分盡心。将夜的時候借口衙門事務繁重,民間糾紛各自寫訴狀上呈衙門受理,便走了。”
沈嵁薄眉深蹙,面色凝重,又問:“昨夜無事?”
“無事!”
“今日太平?”
“太、太……”原想扯謊蒙混,被沈嵁眸色鎮住,柳提這老實巴交的孩子即刻從善如流地招了,“不太平。昨天散去的人又回來了,還帶了好多不相幹的人來,足有五六十人,全堵在府門外。說是不給錢就拆房子,搬家什。這是要打劫呢!”
“镖局的人來否?”
“阿提去請了。總镖頭上午不在,副镖頭見的我,說待總镖頭回來替我傳話。”
“這麽巧!”
“是啊,阿提也覺得太巧了!我還去邊上馄饨攤子打聽過,說的确一早看見總镖頭牽着馬出城去了,不曉得幹什麽。應該不是躲着不見人。”
“師先生為什麽沒來?”
柳提愣了下,旋即捏起把哭腔:“先生在外頭被堵了,他們說拿錢換人,不然就不叫先生進來替少爺診病。”
沈嵁眉角一跳,颔首沉吟,兀自斟酌。
柳提被掐得難受,小心翼翼哀求:“少爺問的,阿提都老實說了,少爺放過阿提吧!”
沈嵁擡眼看看他,撤了一步将手臂移開:“抱歉,阿提!”
柳提撫着脖子笑起來:“沒……”
他的話未說完,眼中的錯愕替換了喜悅,盯着頸側的手刀,慢慢癱軟下去。沈嵁及時将他接在臂彎中,輕柔地放倒在地板上,取了自己的披衣與他蓋上,旋即奔出廂院直去了父親的武堂。
如今的江湖人慣知沈彥鈞擅使雙刀,已經很少人記得沈家祖上軍前武将,傳下來的乃是一柄刃長三尺三、柄有一尺二寸的窄刃厚背烏鋼□□。它被供奉在武堂裏,是家族榮耀的象征,也是對過往峥嵘最後的紀念。将軍卸甲,盛世不度烽煙!
雙手握上刀柄,似握住了歷史不可負載的沉重,撕拉拖拽着來到當下,刀頭斬落的魂靈們嗜血般在血槽裏争鳴,張牙舞爪地擠出來纏繞上刀鋒,嘶嘶誘惑着持刀者重返金戈鐵馬的戰場,去殺,去死。
沈嵁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發抖,戰栗感由指尖蔓延上手臂,裹住肩頭,一點一點滲透進心房。他很怕。不是怕自己用這把暴戾的兇刃再去屠戮造殺孽,他只怕,自己握不住這刀,握不住這一院老小的身家性命,握不住頭頂上那一個看不見卻碩大的“沈”字。
“幫我啊!”沈嵁用力提起刀,面色愈加發白,“幫我撐下去,幫我們活着!”
胸腔裏爆發出壓抑的嘶吼,聲波在空曠的屋內沖撞回蕩,悲壯又寂寥。
沈嵁終于取下了斬馬長刀,借力橫鋒揮斬,凜冽狂戾的刃氣推展出去,将屋子一角的桌椅切成了兩半。
金屬摩擦着地面剮起不吉的火花,沈嵁拖着刀走出武堂,走過被他巨大的嘶吼聲驚動而趕來的府眷,走向那扇高大緊閉的黑漆木門。
“嵁兒!”
“少爺!”
“大少爺您這是做什麽?”
母親、管家,每個人都在憂心忡忡地追問,卻也都不敢上前阻攔。他們怕那把刀,更怕持刀的少年。
“開門!”
門邊的小厮不需要他說第二遍,抖着腿迅速拉開了沉重的門闩。
轟隆隆的鳴響中,府門外的人看見了一襲月白的身影站在門裏,手中的烏金色長刀立在地上,隐隐嗡鳴。
喧鬧的人群立即噤若寒蟬,踩過界線的人舉着手中五花八門的武器,似遭了驚蟄天空裏第一遍的雷,久久地僵立着,連呼吸都凝滞。
沈嵁跨了出來,往前邁一步。
石化的人牆潰散着也向外退了一步。
沈嵁又踩一步。
人牆随着再退一步。
仿佛有無形的推搡力在沈嵁周圍構築起一道輻射的盾牆,所經之處人鬼退散。
沈嵁走出第三步,眼中盡是漠然:“你們過界了。”
——界?什麽界?沈嵁用哨棍在府門前大道上切割的生死界,他說過,越界者有來無還。
人們終于想起了少年昨日的告誡,他們嘲弄過輕蔑過的那句警告,如今沈嵁要用悖逆者的血來實踐。
人牆在頃刻間奔潰瓦解!毫無秩序的奔逃,每個人都尖叫着離開那名少年的身邊。他們連滾帶爬地跌回界線的後面,沖撞着那些本來安全的人往更遠的距離退去。他們從來不敢直面沈嵁的棍子,而今他手中換了長刀,他們更确信自己會死。
這是一個看起來羸弱到随時會倒下來死去的少年,可在他真的倒下來之前,他只需要站在那裏,他手裏有刀,就沒有人能夠去挑釁和冒犯。
很多人開始後悔相信了傳言,相信沈家沒有了武力和依靠。他們後悔,應該更有耐心等待下去,等着眼前的少年熬幹了咽氣了,沈府的門前垂挂起白色的長綢和燈籠。
人性最大的卑劣不是欺負弱者,而是怯于挑戰強大,是冷冷圍觀大廈的傾覆,一如此刻門前的聚衆者們戰戰兢兢地圍觀沈嵁消耗自己的生命,在對峙中貪盡他的承擔與背負。
沈嵁立在石階之上居高臨下睥睨,視線如冷冽的寒風在人群裏狠狠地掃過,厲如千刀萬剮。猛然間提刀斜指,刀尖緩緩滑落了地上帶起的碎砺。
順着刀尖所指望去,人堆裏露出了被挾持的師良甫。人群立即嘩然,他們終于想起來自己手裏還有人質,他們還有話語權。
“你你你、把刀放下!”
有人壯着膽子又走上前來,腳尖将要跨過那條細細的界線。
驟然的發動,風雷雲動,迅而猛,不由分說,無處可逃。
人們瞠目結舌看着懸停在那人頭頂的刀尖,錯覺方才晃過眼前的氣旋難道只是風?然而質疑尚在腦海中萌芽,事實已冷酷地在眼前展開。冒進者的衣衫由外及裏自上而下裂開來,左右分成兩半滑落地上。甚至于,那人頭頂的發髻也被切斷了,一條無法彌合的禿線赫然卧在他頭頂,碎發随風輕盈飄落。而他自己則聽見了滴答的水聲,一下一下落在身前。
他的身體在駭然中僵直,無法移動,只能靠移動眼珠來确認自己想要看見的。
那是血!小小的一灘,正在積聚。是他自己的血。
直白的血線自額頭到臍下,将他整個人也分裂成整齊的兩半。綻開的皮肉裏溢出薄薄的鮮血,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彙合,滴落。
“啊啊啊——”
他瘋了一般捂着自己流血的臉和身體,扭頭跑進人群,撕扯着吼叫着擠出去,赤身裸體逃離死亡。
沈嵁的刀又一次舉了起來,仍然穩穩橫在半空,刀尖指向他在乎的人。
師良甫被巨大的力量推了出來。
此刻的他仿佛一枚即将爆炸的雷,被身後的人迫不及待丢棄,足下絆了個趔趄,往前沖了幾步險些摔跤。他穩穩身形,提了提肩頭藥箱的帶子,睨一眼身後的烏合,嘴角泛起嘲諷的蔑笑,緩緩向着沈嵁走去。
沈嵁等着他走上來,比肩而立。
“靜養?”
他聲音裏聽不出褒貶,但師良甫分明感覺到他的無奈與委屈。唯有這一點點意氣用事,讓沈嵁看起來還是個孩子。
師良甫深深望着這個承擔起整座家宅的少年,說不出話來,默默走進門裏。
“管家!”
沈絡匆忙跑了出來,手裏提着一席馬凳,小心擱在沈嵁身後。
這個老人有時比父親更理解眼前的孩子。他看見沈嵁提着長刀從內庭走出來,沿途在地上拖曳出深刻的磨痕,便知道沈嵁要做什麽。
沈嵁回身看一眼馬凳,視線在老管家臉上停留片刻,謝意和歉意都無需言語道明。他反手握刀,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刀尖拄地,左臂曲起來搭在膝頭,就坐在石階之上門匾之下,守住身後的家,獨身抵擋眼前洶湧的惡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最後的日光也消失在了天盡頭,灰色籠罩下來,長街上有商鋪點亮了店前引路的燈籠,沈府門下的燈也升了起來。
沈嵁單薄的身形攏在一片溫暖的火光裏,遮掩了病容的憔悴,顯得不那麽冷了。
身後咯吱聲響,小角門開過又關,是師良甫獨自出來,一手端着藥碗一手裏提個蒲團。
沈嵁接過藥碗,眼底流露一絲疑惑。
“陪你坐會兒。”
師良甫挨着沈嵁坐下,吊兒郎當地盤起腿,仰頭望盡一天繁星。
沈嵁不置可否,喝了藥順手将碗擱在地上,似乎是默許。
忽然有急亂的腳步聲自遠處而來。人群從外層分開又合攏,缺口裏魚貫湧來一支黑衣勁裝的小隊。他們手裏提着兩頭包了鐵皮的棍棒,十人為衆。
為首之人抱拳拱手:“四海镖局錢鶴,奉總镖頭之命前來相助沈公子!”
沈嵁沒有動,僅掀起睑來涼涼睨了那人一眼,雙唇翕動,落幾字:“多謝總镖頭!”
錢鶴為人爽快,不計較禮節上的輕重,棍子扛在肩頭直問沈嵁:“公子需我等做什麽?”
“不動,坐下,等!”
錢鶴皺了皺眉,有困惑卻不違背,轉身吆喝同來的兄弟,一字排開在沈嵁劃的那道界線前齊刷刷坐下了。
這不啻為最好的聲援,最強的威懾,十名镖師,十人戰力,鑄成了一道看得見的牆。
于是便坐着,一起等一個結果。他們坐了一夜,一個早上,不說話,更不離開。
面前是輕易就被煽動的愚民,起事者龜縮在人群裏惡毒地觊觎沈府門前的一切,不放過任何一個趁虛而入的機會。
然而沈嵁手裏的刀如矗立的界碑,始終固執堅定着不肯動搖分毫。
無聲的角力,雙方的氣氛和情緒被一種詭異的平衡托舉着,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肯鞠躬下場,更不敢俯首認輸。
陽光高懸在正中的天際,初夏的正午日頭已顯得毒辣,主街上沒有遮蔽的樹蔭,一幹鬧事者被烤得口幹舌燥,顧不得形象更無所謂計較自己的目的,紛紛或坐或卧,癱倒了一片。
唯有沈嵁沒有動,維持最初一樣的坐姿,後背直直繃緊,堅毅得好似一座雕像。
師良甫也還陪着。他卻有趣,惡意般打起了遮陽傘,半邊遮着沈嵁半邊陰涼自己,手中蒲扇搖搖,很貼心地為沈嵁打風。
界線那頭的人看着恨着,咬牙切齒,卻都忌憚沈嵁,不敢發作。
是時,馬蹄聲催急,由遠及近踏得人心惶惶。
不知是誰失聲大喊:“沈、沈彥鈞,是沈彥鈞回來啦!”
人流伴随驚恐的呼叫迅速分裂開來,辟出窄窄的通道任由沈彥鈞拍馬直入,所經之處掀起熱騰騰的氣流,刮在人臉上竟然有些撕裂般的疼感。
馬兒嘶鳴着揚起前蹄,落地後不住踢踏刨足,鼻頭裏噴出不忿的熱氣。
沈彥鈞沒有縱馬奔回府去,他在人群的中心悍然勒馬,高座在鞍上欣賞馬蹄下人們眼中的恐懼,雙眼紅絲密布,怒氣一觸即發。
“少爺少爺,老爺回來啦!我趕到啦,我把老爺請回來啦!”
小柳提自随從的馬上滾落下來,又哭又笑叫喊着跑向石階上的沈嵁。他從沒有像昨天晚上那樣奔跑過,單薄的身影伏在馬背上随時有可能被颠落。他沒有學過騎馬,不知道怎樣踏實馬磴子,也不清楚如何叫馬兒聽話,他只能記住管家沈絡的話雙腿用力夾緊馬腹,死死捉緊缰繩,祈禱九天諸佛的保佑,讓他盡可能跑得快些遠些。
那是絡叔交給他的任務,同時也交付了少爺的性命。
他慶幸自己是有用的,不辱使命!
沈彥鈞的馬跟在柳提小小的身影後頭小步慢跑從容掠過人群,仿佛将軍巡視自己的軍隊,無比威儀。
“少爺!”柳提跑上了石階,撲通跪在沈嵁跟前,目光殷切。
然而沈嵁僅是慢慢掀起睑,滑動眼珠遞過來一眼瞥視,坐得紋絲不動,臉上的表情也紋絲不動,嘴唇抿成一道直直的鋒線,顯得陌生而麻木。
柳提很駭怕,他認識的少爺不會不對自己笑,不會在自己完成了工作後吝惜贊揚。他咧嘴哭起來:“哇啊,少爺您怎麽了?您怎麽不搭理阿提了?”
沈彥鈞到了階前翻身下馬,兩三步跨上來伸手按住烏金色長刀的刀柄。
“嵁兒,放手!”
沈嵁沒有動。
沈彥鈞擰眉,按着刀柄晃了晃,竟一下子沒有撥動。
“唔!”沈嵁悶哼一聲,眉頭蹙了起來,額上浮起一層虛汗。
“慢着!”師良甫按住沈彥鈞想要提刀的手,嗓音因徹夜未眠變得嘶啞,“他坐得太久,身子僵了,會疼。”
沈彥鈞怔住,旋即紅了眼眶,手下滑握住沈嵁冰涼的手。
“好兒子,爹回來了,不怕。”
他一邊焐熱孩子的手,一邊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剝開僵硬的手指,眼角的淚忍不住掉落下來。
小柳提學着師良甫的樣子不住給沈嵁搓手揉腿,幫助他活血,臉上早已分不清眼淚鼻涕和汗水了。
而沈彥鈞接下刀來一瞬暴怒,拾步緩緩走下石階,眼底獸蠻的嗜血噴射出來,振臂喝問:“有事嗎?”
無人回答。
他猛地舉刀過頂,開山之勢自上而下劈斬,刀鋒前端瞬間揮霍出殘虐的氣刃筆直沖刺,順着人流間的通道呼嘯去前方。
人群久久地靜立着,就連吞咽口水的聲響都顯得清晰而突兀。
後頭的人一時看不見,只是随衆靜默。他們無論如何想象不到,路兩側被沈彥鈞刀風掠過的人心頭的可怖。
每個人的衣襟都被割破了,側立的人少了一只衣袖,女人的繡花鞋面露出了□□的腳趾頭。
“有事兒的候着,沒事兒的滾!”
沈彥鈞的咆哮低沉厚重,自肺腑深處隆隆轟鳴着湧上來,振聾發聩。有剎那的時間,所有人都處在停滞的狀态,在短暫的耳鳴中回不了神。随即街面上便亂了。人群一窩蜂地逃跑,在最近的交叉路口擁擠成一堆,每個人都争先恐後地離開,尖叫怒罵聲懸浮在街道上空,被濕氣裹挾怎麽都不肯散去,徐徐幽幽往下沉澱,跌落進土裏。
直到,最後一個人影消失在巷口拐角處。
這一日,門前清淨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長啊,算了不高興分了!
嗯,大方!
其實只是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