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小師叔(捉蟲)
本人周奉堂的名言之一:人生是就由許多的“意外”加“想不到”拼湊起來的。
之所以有此感悟,皆因用盡我至今為止活過的十年裏所有的時間去假想,我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跟出身世家的丁濬丁小太爺哥倆兒好。
話說為了幫他躲避被割肉作藥引子的悲慘命運,我同他一道躲去了“風鈴鎮第一家”淩家的後山墓園。及至當夜丁家搜尋的人馬偃旗息鼓,我們由師父接下山安心在醫館裏過了一夜。翌日起床,我驀然驚覺,小太爺竟然不見了。
經過腦海中種種恐怖血腥的猜測後,我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沖去丁府查看究竟。也沒顧上先同師父、小師叔他們打個商量,我邊跑邊跟路過的師兄弟們喊:“我去找小太爺,我去丁家。”随後一溜煙往丁府跑去。
真是天助我也!半路上居然讓我趕上了獨自一人的丁濬,一問才知道,他卻是自己要回家去“送肉”。
我驚愕:“你中邪啦?”
“你才中邪呢!”
“不是中邪你幹嘛自找苦吃啊?昨兒個還哭着喊着說不願意呢!”
“那是我沒想明白。過了一晚上,靜下心來仔細想想,不就是塊大腿肉嘛?我爹常年不在家,我自小跟爺爺長大,全家上下那許多兄弟姊妹,就屬我最得爺爺的寵。如今他病着,我橫不能看着他老人家受病痛之苦袖手旁觀吧?沒爺爺就沒我爹,沒我爹哪兒來的我呀?慢說一兩肉,我這一身骨肉都是爺爺給的,他真要拿回去也無不可。”
這是十一歲孩子說出的話嗎?我登時懷疑眼前站着的不是丁濬,而是鬧海的哪咤,時刻準備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以為大孝。
可這事兒壓根兒同忠孝節悌不沾邊兒啊!師父不明說我也都懂,他這是借故捉弄一下兩位老人,純為教訓懲戒出口閑氣。丁濬當了真,那我們師徒倆的罪孽可就大了。因此我死活攔着不讓丁濬回家。
偏這小子平日裏霸道慣了,性子倔得要命,塊頭又比我大,我拉不動他,最後幾乎挂在他身上被拖着走。好巧不巧,又被一大早繼續出來尋人的丁府家丁撞見,那叫一個雀躍,衆星拱月般,連我一道給架回了府。
進門就聽見老員外的鎮山吼:“臭小子,居然敢夜不歸宿!”
原本丁濬還挺大義凜然的,被這一聲喝得瞬間氣節潰散,兩腿一哆嗦“撲通”就跪下了,頭都不敢擡。
眼看老員外氣勢洶洶大步過來,手掌舉得高高的作勢要打,我腦一熱,撲上去擋在丁濬身前,不知死活沖老員外大聲喊:“不許打他!”
全家人都愣住了。老員外手懸在半空,饒有興致地打量了我半晌,末了問我:“老夫沒記錯,你是葉家的小徒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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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鼓作氣,再而衰,冷靜下來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處境,立時心底發虛背脊發涼,結結巴巴道:“是是、是又怎、樣?”
老員外放下手來,叉着腰中氣十足又問:“昨夜裏是你藏起的他?”
這問題可不好回答。實話實說了,老員外還不得去找我師父和小師叔算賬呀?可不吐實,面對丁老員外一雙虎目,我實在覺得自己不太能順利扯出一個謊來。
遲疑間,忽聽屋門外一陣笑聲随風入耳。轉頭看去,我不得不耍流氓地說一句“只見白光一閃”,事實來人的身法也的确快到只夠我看見白光一閃,随後就感覺自己腰上一緊,回過神來時,人已被帶出屋子來至在院中。仰頭望去,正好那白衣之人也低頭望着我笑,我心中立時激動加感動,無比深情地喚了聲:“小師叔!”
落地時我才留意到,小師叔一手一個,把我和丁濬都給抱了出來。那小子比我還懵,直眉瞪眼兒地,對轉瞬間的閃躲騰挪表現出了一臉茫然。
盡管也是第一次體驗,不過我知道,小師叔使的叫“輕功”。聽師兄們說,整個風鈴鎮上身法比小師叔更輕更快的,只有淩家當主夫人。而當主夫人的輕功據說師承自曾經號稱“江湖第一”的飛賊“黑鹞子”,後來“黑鹞子”死了,于是當主夫人就自然而然成了江湖第一。于是小師叔一不小心就成了江湖第二。
之所以大家敢由小小的風鈴鎮推及整個江湖的排名,實在是鑒于沒什麽人有膽子跑淩家來找當主夫人一較高下,可江湖人又總喜歡給各種事或人制作各種排位,宛如實力者的列表,理論與實際相結合,他們就自說自話把當主夫人給定了第一了。又因為敢挑戰當主夫人義弟的人也不是太多,小師叔一介布衣郎中便莫名其妙有了個江湖第二的排位,實在是很惹人發噱的怪奇。
可以想見,平日裏江湖各路好手求都求不來一觀的絕妙輕功施展在眼前,入室又出,身形在人群裏如雨燕輕盈飛掠穿梭,順便還搶出兩個孩子去,便連見多識廣的丁老員外都彈眼落睛,何況丁家其餘人等,更得一個個瞪着眼張着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正當所有人忙于嘆服之際,就見師父篤姍姍從外頭踱了進來。我登時松了一口氣,想着,總算師兄弟們一起處得久了,很清楚我說話的邏輯,才能及時傳達給師父他們知道啊!
是時,老員外也緩過神來,視線在我們身上停留片刻,又移過去看看師父,終于有些氣惱地吹了吹胡子,虎着臉诘問:“柳先生這是何意?”
師父雙手往身後一背,老神在在:“來給丁老爺治病。”
“你的方子老夫妥帖收着,藥材尚未湊齊,先生來也無用。”
“我不來,就怕您真的割下令孫一兩肉來。”
“哼!”丁老員外牽唇生硬地苦笑一下,“虎毒不食子,老夫再狠也不能真下手去傷了自己的孫兒,先生盡管放心。”
師父眉一挑:“噢?丁老爺果真看得開?”
“有什麽看不開的?橫豎我也活到這把年紀了,多一天少一天都是福氣。人吶,活長活短終歸要入土!未必吃了那肉我還就長生不死了?孩子還小,無謂叫他受那活罪。”
當真是萬般欲念敵不過血脈親緣啊!想不到前一日還鬧得不可開交的祖孫倆,過了一夜各自放下了私心,一意只為對方謀劃。我那叫一個感動,正想把丁濬回家來的心意和盤托出,卻聽師父用一種油滑的腔調問老員外:“丁老爺的意思,這病,不治了?”
老員外潇灑一擺手:“不治了不治了!今兒個要肉,保不齊改明兒還要命呢!越治越虧心,老夫倒不如随遇而安得好,時辰到了往棺材裏一躺,幹淨!”
他幹淨了,丁濬哪裏答應?幾步奔過去摟着老員外腰放聲大哭:“哇啊——孫兒不要爺爺死!孫兒願意割肉,爺爺不死,啊——”
只這兩句哭喊,在老員外聽來比任何甜言蜜語都順耳貼心。立時老淚縱橫,慨然嘆曰:“好啊!好乖孫!”
我一看,心想:得!老霸王鐵漢柔情,小霸王一朝成人,師父這病算是治得功德圓滿了。轉過念來,暗叫不好,師父那方子可怎麽交代?總不見得跟人實話實說是一時義憤,故意出個難題為難貴府一家老小吧?
正着急琢磨對策,驀覺頭頂發沉,一擡眼,看見小師叔嬉皮笑臉,貌似十分熱衷于使勁揉我的額發。我躲不過,又實在難受,最後憋不住笑了出來。
小師叔手用力按住我顱頂,俯下身來調皮地眨了眨眼,随即眸光清澈地望着我,小聲道:“放心吧!”
我一直覺得小師叔是個比我還神叨叨的人,不然他不可能宛如有靈犀讀心之術一般,總能一語說中我的各種心思和念頭。且不算完,他還回回都給出适當的意見或結論,準确得就跟他親眼去未來見證過似的。
果不其然,這邊廂小師叔才給我吃下一顆定心丸,師父便兩手一攤,甚為狡猾地對老員外道:“既如此,學生無能為力,自請辭去主醫之責。此刻起,丁老爺的病還交由館內裏別他的妙手醫師看顧罷!”
老員外費解死了,說話都忘了客氣:“你小子什麽意思?”
師父仍舊一副冷情淡然的面孔,半垂着睑斜睨小師叔:“學生的意思,病無同治藥無同方,我的藥方既然不合丁老爺的心意,那就該換個大夫換種治法。葉家那麽多弟子,總有一個能合心合意合情合理地治好丁老爺的病。”
經過師父的“言傳身教”,丁府所有人都默契地殷殷望向小師叔。他順水推舟沖着衆人江湖風氣般拱了拱手,嘴一咧露出兩排大白牙,嘻嘻笑道:“不才沈某,特來給丁老爺請脈!”
之後,小師叔用他獨門的金針紮穴法暫時穩住了丁老員外的心痛症,并保他五年內無恙。再之後,丁濬當着整間私塾生員的面跟我勾肩搭背,宣稱我們結為了“生死之交”。
這是我來到風鈴鎮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我離開爹娘身邊後擁有的第一個朋友,一個合了“生死之交”之名,到死都最親最重要的朋友。
因為這個朋友的得到,我除了更依賴師父之外,也愈發親近小師叔。且基于當日給丁老員外施針時他點名要我打下手,我便得以親眼目睹他得自師公真傳并苦心改良過的針法,對他的崇敬之情簡直是洪水般洶湧啊!
所以,當小師叔說要走要離開風鈴鎮時,我心裏真好似被偷去一角,很長時間裏都空落落的,不踏實。
沒想到來葉家還不滿兩年,我便要經歷人生中最牽腸挂肚的一次別離。不滿兩年的相處,除了醫術,小師叔教了我許多東西,全都是玩兒,以及從玩兒裏體會生活。
小師叔是師公最後的弟子,也是他最在意的弟子。我對小師叔最初和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很愛笑,再有膽子特別大。不是說他很神勇,能上刀山下油鍋,說他膽子大只因他什麽新藥都敢往嘴裏送,哪怕藥材裏有好多毒花毒草毒蟲。還有就是,他有事兒沒事兒喜歡在自己身上試針。不過讓人很納罕也很欽佩的是,這麽愛折騰的小師叔一次也沒着過道,直叫我懷疑他早已百毒不侵外加金剛不壞了。
對此,師父很不以為然,他總結:“晴陽是技術過硬,胸有成竹。”
這句話的措辭讓我愈加覺得師父不像個大夫,更像是師傅,是手藝精湛的匠人。
不怪我有如此猜疑,家裏誰都知道師父是半路出家從了醫,之前一直做的是別他營生。至于是何營生,很長一段時間裏師父不說,我便也不敢問。還是幾年以後同落歡哥哥聊天時聽他順嘴提起來,我才曉得師父原來是園丁。
說到落歡哥哥,他可是僅次于丁濬,我人生裏第二個重要的朋友。而與他的結識,也是多虧了小師叔。
提起這一茬兒,就不得不說我來鎮上那年淩家遭遇的一些個大變故。先是當主前一日歡歡喜喜成了親,孰料第二天一早,老當主的結義兄弟、江湖人送“太陰星君”的冉五爺因病溘然長逝。衆人猶在悲痛中,三月後,當主摯友喬謬也病重,于夢中悄然離世。師父領我到家時,淩家正舉喪,已過了喬公子的頭七。
小師叔同淩家上下都熟稔,除了當主夫婦,與冉五爺的公子、時任淩家總管的冉雲,以及去世的喬公子都是情誼深厚。并且喬公子的痼疾也一直是他在親自照料着,故此那段日子裏,小師叔幾乎就宿在了淩家,甚少回無為館來,我一時便也無緣得見。而在此期間往返醫館替小師叔傳遞口信,拿取所需物什的,便是冉五爺原來的侍童落歡哥哥了。
記得是來家後三天吧,小師叔突然回了趟醫館,見着我就是開心一笑,特和氣地問我:“你就是落歡提過的柳師哥的小徒弟了?叫什麽?”
我拘謹地回答:“小堂。”
“問你全名兒,姓啥叫啥?”
“姓周,周奉堂。”
“奉堂?”小師叔托着下巴眼望天思考了一下,随後煞有介事道,“這名兒一定不是你爹娘給起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讷讷點頭承認:“是公子起的!”
不止我,我們一群伺候公子的童子無一例外都由公子賜了名,依着場所分別有奉閣、奉亭、奉樓,等等等等。
小師叔當然不關心這個,他只想知道:“哪個公子?”
“買了我作童兒的公子。”
“哎呀,我問你家公子是誰呀?”
我自然明白小師叔問的是什麽,可我就是不願當着陌生人的面談論公子的事兒。卻又蒙混不過去,垂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方嗫嚅道:“公子已經死了。”
我聽見小師叔重重嘆了聲,忽而兩手捧起我臉來認真地看我,也讓我看他。俄而,他捏捏我臉頰,擅自決定:“走吧,跟我去淩家轉轉,可好玩兒了!”
誠如小師叔所言,淩家确實好玩兒。偌大的山莊整齊劃作南北兩院,主子們和貼身的侍者全安家北院,衛隊以及雜役都紮營南院,中間僅隔一道矮牆,學過些功夫的輕輕一蹦就過去了。不過我卻不見南院的下人們有違反家規輕易越牆去往北院的。我是外來客,進淩家大門都是憑着小師叔的帶領,進來後更是不可如小師叔般随意去往北院,便被拜托給相熟的衛隊死士,帶我游園子。趕巧,陪我的死士又是落歡哥哥。
游樂間,落歡哥哥對我不提防,直說他原跟我一樣是侍童,自小跟随去世的冉五爺,情分非尋常主仆可比。冉五爺沒了,他傷心,根本無意再去伺候別的老爺夫人,遂跟當主央求調入了衛隊。
那時候我嘴上不說,心裏頭卻已對落歡哥哥生出惺惺相惜的好感。當初說不願回家,也是知道總歸要再被賣身與人為仆,也清楚自己再也伺候不了別的主子了。
慢慢長大的日子裏,我時常自問怎就對不甚親厚的公子這般執着?如塵的過往任其随風飄遠,微薄的記憶實在不足以支撐漫長的人生,我為侍不滿三月,心卻追随了經年,何以?一遍遍問着,一年年沒有答案。
師公跟大家說我有心病,跟師父說不要逼我,跟小師叔說幫我。不知小師叔是否早打算要離開的,所以在相處的日子裏毫無保留地教給我他研習到的針法,并努力将我帶入淩家,認識了落歡哥哥,還有更多有故事的男男女女。
分別的那天,我默默跟着小師叔的腳步,把他送出鎮子好遠。最後只剩我們兩人共一匹良駒,小師叔停下來,矮身蹲在我面前,習慣性揉亂我的頭發,笑成銘刻在我腦海中和煦的樣子,說:“回去吧!”
我低着頭,犯病似的輕聲絮叨:“留下來多好!這裏有爺爺有師父,有夫人有當主有三爺有常惜姐姐,有落歡哥哥有豆蔻有小墨,有街坊有……”
小師叔如初見那日一般,手按在我兩側耳畔擡起我臉來,認真地望着我:“還有你。”
記憶中的第二次,我眼淚落了下來。
“難過,為什麽不哭呢?”
我不知道。我沒法跟小師叔說我不知道。眼淚不斷地落下來,可我沒有抽泣沒有嗚咽沒有五官醜陋地扭曲着,沒有哭。
小師叔也沒有像師父那樣揩去我臉上的淚,只是鄭重地捧着我的臉,鄭重地告訴我:“總有我們阻止不了的分別,越是感覺無能為力,才越要懷着紀念的心情坦然面對今後。我們每個人都是在背着過去的喜怒哀樂前往未來的喜怒哀樂,所以人才會笑會哭會罵娘,再沉重都好,既然選擇活下去,就不要把心留在原地。”
我懵懂地看着小師叔潇灑跨上馬背,回眸又笑,快樂地道別:“再見了小堂,我要回到自己的心落腳的地方去,也希望這裏能成為你安放人生的歸宿。保重啦!”
奔馳的身影在路的盡頭消失了好久,我仍舊癡癡立在原地眺望,耳畔仿佛一直能聽見馬蹄聲踢踏,铿锵如堅忍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