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中原公子
初來風鈴鎮時我只十歲,逢着人不敢說一句話,一個人呆着時自言自語話比誰都多,上個私塾人人見着我繞道兒走。八年後,我從又瘦又小的小堂長成了又瘦又高的小堂,從見着人不敢說話的小堂變成了有人沒人話都很多的小堂,人送外號“堂八哥”。
最氣人,這難聽的外號還是跟我第二要好的落歡哥哥起的;比最氣人還要氣人的是,跟我第一要好的丁家小太爺丁濬居然同落歡哥哥站在一處陣營裏,認為這個外號很适合我,于是我很明确地向他倆表達了我的個人意見:“合你奶奶個腿兒!”
可我始終是沒有辦法堵住悠悠衆口的,就像我無法堵上自己閑不住的嘴一樣。所以我只能每天無奈地聽着人“八哥、八哥”地叫我,感覺我真成了一只八哥鳥。
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自我安撫的辦法,把“八哥”這個詞在腦海中轉換成平直的長音,八——哥——,這樣我就可以在心裏把每個這麽稱呼我的人問候成“十三弟”。啧,心裏很平和啊!
今日不去私塾,我便留在醫館裏樂樂呵呵侍弄花圃裏的藥草,順便嘗試調配幾味毒/藥。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聳人!不過其實人們沒必要聽見個“毒”字就驚慌失措的,當大夫的都清楚,世上沒有絕對的毒/藥和良藥之分,用好了,砒/霜也能救命;用錯了,一碗糖水都能殺人。
家師原乃是園丁,于草藥植株的毒理藥理頗有心得,順便連各種毒蟲毒蛇也了解得十分詳盡。當初他就是為了尋一種只栖息在荒原無人處,專門吸食劇毒的金錢樹根莖汁液的烏金蠍子煉藥,才有如神降般出現在奄奄一息的我面前,結下了我們一世的師徒情分。因此作為他的得意弟子,我自然是要繼承其衣缽,好好把各種毒/藥發揚光大,使之造福于民。
不知道是否對我擺弄毒/藥這件事心存忌憚,抑或真的被當年師父開具的那張需要古怪藥引子的方子所震懾住,更可能,僅僅是因有丁濬罩着我不敢多有微詞,總之,這些年我們私塾的夫子對我的态度是越來越客氣,越來越和顏悅色了。
如此一來,對我逃學實在是萬分便利。何況我也這麽大了,又不求功名,這學上不上真是無所謂。可師父不答應,還成天敦促防備我找借口逃學。哎呦蒼天咧,我找個僻靜地兒偷偷練小師叔教授的輕功都比上學來得有成就感啊!
萬幸,老夫子年紀大毛病愈多,這幾日暑熱,他熬不住,在家裏躲着歇涼了,私塾全體放大假。盡管幸災樂禍是很沒道德的事兒,有損聖人的君子教誨,可我還是要昧着良心感謝夫子病了,我才有名正言順的理由留在醫館做我喜歡的事兒。
無事過了半日,吃罷午飯,我繼續跟毒蟲蛇蟻混作一堆。正給火蝾螈放血呢,淩家的落歡哥哥一步一颠兒地晃進了我這涼室裏來,見着我盡是笑。
老話說得好:無事笑嘻嘻,非奸即盜!
這麽些年我太習慣落歡哥哥這種揣着壞主意的友善,故而睬都不睬他,挪動兩步換了個身位,刻意背對他。
他不放棄,繞過桌子又站到我跟前,我繼續轉身回避。
“喂,你有完沒完?頭不暈呀?”
聽落歡哥哥大呼小叫抗議,我心裏別提多舒暢了。不怨我心理陰暗吶!論身板兒,我壯不過人家;論身手,我打不過人家;論腦筋,我聰明不過人家;就是引以為傲的嘴皮子,我也是只會碎催不夠說理,三言兩語就被人駁得啞口無言,站在落歡哥哥面前,我做人做得極度沒自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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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為這份不如,這些年我沒少吃落歡哥哥的虧,他闖禍總把我牽連,建功領賞倒從沒我的份兒。甚至,上學時夫子叫我背詩,先賢名家的我一首也沒記住,憋了半天一着急,信口吟出落歡哥哥編的幾句順口溜:“東山村邊一條河,河裏游過一群鵝;岸上小子持杆走,鵝呀鵝,鵝呀鵝,為何不見我的娥(鵝)?”結果夫子硬說這是首豔詩,罰我抄了三十遍《出師表》。我血我淚我心酸,總之凡事跟落歡哥哥牽扯上,準沒有好結果。
今日适逢師公去淩家找幾位老爺下棋解悶兒,師父又跑到湘西找蠱蟲尚未回來,就我一個單純老實的小大夫,真是被落歡哥哥賣了都沒人管。是以,我打定主意,抵死不搭理他。
“再不理我可動手啦!”
他居然威脅我。我立時退開一大步,舉起手裏的火蝾螈對着他,毫不畏懼道:“你敢過來,我毒死你!”
他咧嘴一笑:“別逗啦!這玩意兒我可認識,有毒不假,但毒不死人。”
“毒瞎你夠了。”
“哎呀,能耐了是吧?”落歡哥哥露出了痞子相,兇神惡煞朝我沖過來,“來來來,毒瞎我,來呀!”
我哪能真給他下毒呀?立時弱了氣勢,只得步步後退,最後演變成他繞着桌子攆我。我簡直下跪求饒的心都有啊!嘴裏一個勁兒喊:“別過來,你別過來!”
忽而後脖領上一緊,腳底下打個趔趄,我已被落歡哥哥捉小雞兒似的提溜在了手裏。
面對我的讪笑,他沒好氣地賞了我幾個爆栗:“跑啊,你再跑啊!”
我捂着額頭甚委屈道:“行啦,我服了你還不成嘛?說吧,找我什麽事兒?”
落歡哥哥還真不客氣,就那麽提溜着我直往門外去。我忙叫嚷起來:“嗳嗳嗳,有事兒說事兒,幹嘛呀?喂,你要帶我去哪兒?”
“找你還能幹嘛?看病!”
“嗯?”我愣了愣,“誰不舒服?當主?三爺?爺爺不是在你們家嘛?”
“廢話,就你那三腳貓的醫術,淩家的主子爺能輪到你看診?”
這話我可不樂意了:“嘿,瞧不起我還來求我幹嘛?你放開,放開!”
落歡哥哥擡手狠狠在我腦門兒上拍了一下:“小樣還不老實?哪個求你了?叫你去就得去,那是三爺的客人,三爺命令你去給人家看病,懂不?”
三爺就是淩家總管冉雲,跟當主大人是發小,也是落歡哥哥原來主子爺的親生兒子。落歡哥哥對三爺的崇敬比對當主大人還深,所以對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令都貫徹執行得從善如流。
我則十分納悶,既是三爺的客人有了病痛來求,他該當去找我們無為館當仁不讓的一把手——我師公出馬才對,再不濟也得是師父這樣閱歷豐富敢想敢蒙的優質新人,怎的差遣起我這小徒孫來了?要知道,我雖會診脈開方,可一直都是跟在師父和師叔伯們的身邊打下手,從沒單獨接治過病患,委實心中沒底。
奈何落歡哥哥是個令行禁止的彪悍性格,更何況是三爺吩咐的,我敢說,就是我立刻死了,他也能把我從棺材裏拖出來帶到三爺跟前交差去。橫豎躲不過去,又對三爺如此安排存了疑心,我遂心一橫,也不掙了,乖乖跟落歡哥哥去了鎮上最雅致的客店“望月居”。
鎮上人面都熟,客店掌櫃見落歡哥哥和我到了,二話不說引着我們去了西廂院的二樓。那處可是“望月居”最貴的上房,憑欄可覽園中秀景,推窗盡收湖光山色,是很多文人雅士過路泊宿的首選。我琢磨着淩家勢力是大,江湖上聲名鼎盛結交廣泛,底子上卻終歸是生意人,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他們和那些酸酸臭臭、期期艾艾的文人之流也能有交情,故而對這個三爺介紹來的病人愈發好奇了。
上了樓我就聞見一股淡雅的熏香味兒,習慣使然分辨了一下其中的成分,紫檀為主,兼有龍誕和零陵,估測着用香之人不止氣血不暢,心肺內還有瘀滞,只不知是病或傷。另外,有一點我很肯定,敢這麽奢侈地把上述三種香料混在一起用,這主絕對是非一般地有錢。
掌櫃一直把我們領到門口,房門大敞着他卻未敢貿然進去,貼着門框朝裏頭恭恭敬敬喊道:“韋公子,大夫到了。”
我心說:好大的譜啊!一邊沖落歡哥哥皺了皺鼻子,以示對這尚未謀面的病人的鄙夷。
豈料,他比我還不耐!直接翻了個白眼,嘴一撇,輕輕“啧”了一聲。于是乎我心中有了了然:能跟淩家攀上真交情的人,定然也能得到整個淩家上下的尊重。看落歡哥哥這幅強按心頭三分火的樣子,想來三爺同屋裏的那位不過就是場面上的人情。無怪乎人家特特求上門來,三爺居然找我這葉家不頂事的小徒孫打發他,此人在三爺心中的地位之低可見一斑了。
轉回頭又想,以我的醫術只配被借來替淩家應付不着四六的請托,心中不免怆然。
才胡思亂想着,忽聞一銀鈴美聲入耳:“落歡隊長,先生,我家公子有請!”
我看着這唇紅齒白的小侍童,片刻間恍惚回到當年自己為仆的年紀,穿着一色的短衫綢褲,腳上系個小鈴铛,走到哪兒都叮呤當啷響。公子好耳力,憑着我們各自的鈴聲便知道是哪個在近前服侍。
是的,我守屍七天的主人是個半瞎子,日間裏模糊辨得出人或物的輪廓,太陽一下山便什麽都看不見了。盡管如此,卻不妨礙他始終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公子永遠穿着最得體的服飾,說最得體的話,做最得體的事。同樣的,公子對我們這些侍童的要求也很簡單:幹淨體面,如此足矣!
可看着眼前這個修過眉毛抿過胭脂的嬌媚小童,我絲毫沒覺出幹淨體面,只感到了矯揉造作和些微的異常。未識面,我已判定房內人的格調遠不及我死去的主人。
然而真的見了面,我反是愣了。這個人無論發式、衣衫的風格,包括笑起來嘴角上揚的角度都似極了我家主人,只氣度上稍遜一籌,總是差了點風骨。
“中原第一公子,韋無衣。”我聽見落歡哥哥故作熱情地介紹,“葉氏嫡傳周奉堂。”
其後整個診病的過程是怎樣進行以及結束的,我一概不記得了,只曉得心裏反複提醒自己:他是你的病人,治好他!
我遍翻醫書,學小師叔那樣調配各種書上不曾記載的藥劑,親自去嘗試藥的分量、效果,甚至不惜讓自己中毒昏睡了整整六個時辰,這一切,都只為治好韋無衣身上的內傷,十日內必死的內傷。
醫館裏的師兄弟們都說我瘋魔了,已經超過了“仁心仁術”的底限,被疑難雜症挑撥起了好勝的野心。師公和師父則一直站在邊上冷眼旁觀,眼神裏有審視,更多的是疼惜。
而我已全然不顧了!管他說我是救人也好,貪難也好,我賭上了畢生所學,不惜以命相搏,目的只有一個:十日後,韋無衣不死。
十日後,韋無衣活着!
我用一切已知的知識,換得從醫以來第一個病人無病無災地走出了風鈴鎮。
無為館上下,除了師公和師父每個人都在恭喜我、贊揚我,我卻一點兒都沒覺得高興,甚至都沒有回敬過一句感謝感恩的話。我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找出可以拿到的所有錢財,帶上藏在衣櫃最底下小木盒子裏的黑色小葫蘆,避過所有人的耳目,離開醫館,離開了我生活了八年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