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容身【一】
從傍晚到清晨,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主街上站滿了人,卻出奇地安靜。同情、彷徨、疑惑,還有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不散的煙霧中,最後都卷入徹夜忙碌的疲憊,不想問,不想說。
人們只确定一件事:這天開始,面前這所守護宗祠的大宅将不複存在,沈家,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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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風尚凍人,山野林間愈加料峭,只站一會兒,腿腳便冷得麻木了。
“啊——啾!”潛伏矮叢中的孩童禁不住寒氣侵人,狠狠打了個噴嚏。
頂上立即籠罩起一片陰影,片刻後,他已被迫着拼命奔跑了。
“姐姐、姐姐,慢點兒!哈——哈——”稚嫩的孩童跟在同樣尚在總角之年的女孩兒身後,衣衫裹得厚實笨重,人又矮小總看不清前路,追得好不辛苦,沒一會兒便氣喘籲籲。
而前頭的女孩兒僅僅停頓一下回頭牽住男童的手,并不放慢奔跑的節奏。
“誰叫你把我們都暴露了?不跑遠些就被小年的人包圓兒啦!”
“可是,可是……”
“啰嗦什麽?你想當俘虜?”
男童噎住,遂不敢再争,只低頭穿梭于葳蕤的草植和茂密的樹叢間,小手胡亂打開彈到眼前的枝杈,完全無暇辨別方向。
終于,感覺肺裏的空氣已将掏空,雙腿再擡不起來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
男童狼狽癱坐在光禿禿的土坡上,貪婪地将空氣吸進肺裏,不顧鼻腔和氣管裏冷冽與火辣交織的撕裂痛感,一心為了活着。
而女孩兒沒有歇下。她立在斜面的邊緣一塊大石上,居高臨下俯瞰樹冠如蓋遮蔽起的半面翠屏山景,風肆無忌憚撞過來,試圖用寒冷擊潰她身姿挺拔。鬓邊垂下的發縧在風裏胡亂搖曳,時而貼到頰上,時而又遮到眼前,女孩兒卻始終孤高地立在這半山之上,不可撼動,不會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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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呖呖呖——
一陣清晰的鳥鳴刺破了山野的風,在空曠的半山間回蕩。
女孩兒嘴角勾起勝利者恣意的笑,回頭看一眼地上的男童,告訴他:“成了!“
男童很不解:“嗳?什麽成了?”
“歡老大找到小年的大本營了!”
男童眼瞪得老大:“不會吧?怎麽做到的?”
女孩兒黠慧地眨了下眼:“靠你啊!”
男童胸口的起伏已趨于平緩,他盤腿坐好些,垂頭思量,顯得憨憨的。
不一會兒,他擡起頭來,嘟了嘟嘴,小眉頭蹙起來問女孩兒:“豆蔻姐姐故意領着我跑的?”
叫豆蔻的女孩兒歪着頭笑,不置可否。
“不管我有沒有打噴嚏,你其實都打算用自己來引出小年哥哥的追兵。你要他們喜悅過後放松警惕,給歡老大騰出時間去找到他們的中樞。而且……”
說到此處,男童停頓了,又低下頭去沉吟,似乎對自己的結論還有不确定的地方。
豆蔻則鼓勵他:“而且什麽?想到了就說,叫我聽聽你的看法。”
“唔!”男童點點頭,說道,“小年哥哥不像西西那樣性子急,遇事很少主動,最喜歡做個窩把自己藏起來死守。我們要找到突破口,只能逼他動起來。沒有比敵方主将更好的誘餌了,但姐姐大搖大擺出現可能是他們警界的區域裏閑晃,一定會被小年哥哥懷疑你的用心,所以你必須要帶上我出來探路。”他昂起頭來,眸光清明,“剛剛,我恍惚聞到股辣辣的味道,有點兒沖。”
“嘿嘿!”豆蔻揚了揚從懷裏掏出來的一節竹管,“堂八哥配的鼻藥,包打噴嚏!”
男童顯得怏怏的:“總是利用我!”
豆蔻從石頭上跳下來,蹲到他跟前,老氣橫秋地伸手摸摸他頭:“因為我們東東老實,最不會演戲啊!”
“歡老大手下有許多演技很好的人,他們可以演得跟沒有演戲一樣。”
“我知道啊!”豆蔻眼神倏地柔了,“可無論我帶上誰都會顯得刻意。只有你,我最重要的謀士,只有你跟我一同出現,小年才會相信我是不慎暴露了行蹤。他從來不懷疑我會把你藏得好好的,而不是犧牲你出來執行危險的任務。”
東東始終耷拉着頭不說話,俄而伸出手來。
豆蔻會意,在他的手掌上拍了一下,随後也攤開手掌,讓東東用力擊打。
“淩鳶沈曠,文武雙璧,戰無不勝!”東東堅定地說出口號。
淩鳶含笑重重點頭:“嗯!”
“總有一天,我會讓這話變成真正的現實。姐姐作主将,我作謀士,我來替你算計。”
“好!我們一起闖蕩江湖,笑傲風雲!”
小小的孩子說豪言壯語,聽起來兒戲,說的人當真。很認真!
淩鳶拖起沈曠:“走!我們去看看小年和西西的倒黴相。”
沈曠足下頓了頓,促狹地笑着:“西西肯定要耍賴!”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看見眼前肉球般的女娃兒激動地踢着小胖腿揮舞兩只小包拳,淩鳶撇頭跟身旁的沈曠交換了一眼恍然,各自笑容裏帶起三分壞。
“你們有歡老大,雙方實力不均,這不公平!”
聽西西如此抱怨,淩鳶眉角一跳,雙手抱臂:“定方案的時候你在嗎?”
西西紅着臉,承認:“在!”
“歡老大帶一隊,對家帶三隊,人數一比三,你服氣嗎?”
“服!”
“抽簽分組,你認了嗎?”
“認!”
“既然一起商量的服了認了,哪裏又不公平?”
淩鳶猛然大喝,鳳眼瞪起,好不威懾!
西西吃癟,一時悶聲不響。可終究不服氣,小拳頭捏得緊緊的,兩頰氣鼓鼓。
此時,一直安安靜靜待在邊上的男孩子走上前來。看個頭他比沈曠高些,看年紀又似乎不及淩鳶,鬓發攏起在腦後挽以黑金雙色絲織的發帶,一身長棉袍錦緞面子,袖口團雲紋裏露出幾只獸爪,又類猛禽,乍一眼不得分辨。
他年紀尚幼瞧着卻沉穩內斂,立在人群裏不醒目,走出來後又不可忽視,舉重若輕。
“上一回合,歡老大與我一組的。”
男孩兒平靜地望着淩鳶。她收斂了霸道,淺笑颔首:“的确!”
“我們依然輸了。”
淩鳶不作聲,眯起眼點點頭。
男孩兒面上流露出無奈,竟老成地嘆了聲,回頭看西西:“所以你看,這跟分組完全沒有關系啊,西西!”他握了握西西發涼的小手,擡頭看淩鳶,“是我太弱了,武力或者智力都及不上姐姐。輸便是輸了,我願意承認此刻的失敗。”
小小的拳遞到勝利者的面前,說決心,立誓言。
“無論輸多少次都可以,為了将來我們站到江湖裏,不會被打敗!”
淩鳶伸拳與他輕輕對撞,昂然笑傲:“一起贏!”
“一起贏!”
另兩個孩子也抵上了自己的拳頭,學着慷慨壯烈。
“我,淩鳶!”
“我,冉清晏!”
“我,沈曠!”
“我,沈涵!
“恩仇不悔,險難不退,功名不奢,兄弟,不負!”
四人一聲,同心,同志。
“不負——”
稚嫩的童聲貿然闖入激蕩的情懷裏,衆人舉目向上,看見了坐在成年男子肩頭的幼孩兒。他那樣高興,不住拍着巴掌,笑起來露出一口珠粒樣小小的白牙。
男子扶着他雙腿防備他翻落,好笑地啐他:“你又懂了?瞎湊熱鬧!”
衆人哄笑。東東驀地想到:“嗳,你們說茂茂算人頭嗎?”
“嗯——”淩鳶抱臂故作苦思,随後斷然道,“算!不過得算對家的。”
小年疑惑:“為什麽?”
“你看他成天黏着歡老大,既要分心照顧他,隐蔽起來也是困難。就這小子,嗓門兒大得能讓燕伯伯偏頭痛,時時刻刻暴露目标。”
小年不禁點頭深以為意,嘴一癟,不無幽怨地看着馱孩子來的男子。
“嘿喲,我才冤吶!”落歡哭笑不得,“哪家小舅子有我這麽苦的?在外鞍前馬後伺候大的,回來還丢個小包袱給我。可一個是我親姐,一個是淩家大爺,我敢不從嗎我?我自己還沒孩子吶!已經帶孩子全能了好嗎?我每天都是崩潰的!”
旁觀着落歡的崩潰,淩鳶等人覺得實在不能苛責他更多了。左右今天的對戰已有了結果,老規矩,輸的那一組給贏家端三天洗腳水,淩鳶難免心頭得意,便吩咐鳴金收兵,下山回家吃午飯去。
這邊信號才發出去,山徑上風風火火跑來了傳令的小卒。卻不說山上的人事,急急報告:“山下傳信兒來,三爺和沈爺車馬已近,離鎮口還有三裏遠,馬上就到家。”
淩鳶一聽,直罵了聲:“大爺的!”拖過西西往背上一甩,飛快朝山下沖。一邊跑一邊罵跟在後頭的小卒:“十裏外就該告訴我們一聲。這會兒皮得一身土,衣裳都來不及換,見了三叔又得被數落。你們特麽就見不得小爺舒坦喽!”
自說自話稱了爺,驕也驕得,蠻也使然,這一個女娃子從來不服氣,總愛跟世上男子争個高低。
卒子哪裏敢回上一字半句?只管聽着受着,跑一路,還得把身後那幾位小主子護住。
西西伏在淩鳶背上被颠得也是辛苦,仍難掩興奮期待。
“爹來信說這次大伯伯會跟他一起回來。我大伯伯人可好啦!會寫好看的字,會打獵釣魚,武功也棒!”
淩鳶迎風呵笑:“是是是,你們沈家出來的,個頂個兒都是人物。走着!貴客臨門,咱可不能怠慢了。熱烈歡迎一個!”
“喲——哈——”
野性的呼嚎在山徑上此起彼伏,孩子們,随從們,在彼此的叫嚣聲裏恣意歡笑,享受這初春刺骨的寒,也無懼未來江湖中滾滾襲來的烈。他們簇擁着,奔跑着,将自己化作熾熱的洪流,隆隆沖刷了這靜谧的山林。
作者有話要說:
健康狀況不佳,存稿進度不理想,也許不能保證日更。
見諒!
中卷全面進入二人的感情主線,不再有“現在”時刻的回憶作敘述鋪墊。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