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

一行人沖到府門前的車道上時,包括淩家當主淩煦曈在內,府中男女長輩早已相攜相伴靜候多時了。

淩家的莊園依山而建,巍峨的正門前鋪下一道長長的石階,二十一級一平臺,四十九級一石坊,越五重門而至頂。尋常人若是沿這條路爬幾百級石階上來,約摸腿便軟了,氣也斷了,恨不能癱坐地上。更遑論每日裏進出府內的仆從,上上下下幾回合豈非必備着絕佳的體能和筋骨?

當然,其實淩府中人自己甚少走這道風光的大門,而大門存在至今正式打開迎客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說白了,門面門面,門就是面,造得排場大,無非是給外人看的。

至于真正上去過石階之巅并且榮幸從大門堂堂正正走進去的人,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則絕對會令他們想罵髒話。很簡單,整座莊園說是依山,實際向下凹陷進去,若俯瞰,宛若一個盆地窩在山門和山壁之間。換言之,它看似建在半山,不過是把山門造得高了些,圍牆修得嚴密了些,府裏人嘴巴緊了些,叫外頭窺探不到內裏乾坤罷了。

橫豎爬到頂上進門還得拾級而下,于是聰明的淩家先祖索性就在山側另開了一個正常的府門。一條坡度緩和的寬闊山道蜿蜒盤旋,夯實的土路上由整塊的花崗岩石鋪就了平坦的車馬道,貼近山體一側修葺了窄小的石階供人行走攀爬,兩道排水的溝渠親密地繞在山道兩旁,不懼風雨濕滑,可縱馬馳騁來去。

此刻,淩府衆人就站在這條山道的盡頭,面向着來路,焦急地等待着。

淩鳶跑得急沖得猛,背着西西腳後跟碾起飛沙走石自後山上滑下來,奔到門前幾乎剎不住。多虧母親伸手扽住,少不得低低斥責她一聲:“又頑兒去了!也沒個做姐姐的樣子,帶壞小的。”

淩鳶吐了吐舌頭,将西西小心放下來,躲在人群最後噼噼啪啪拍去一身土。

幾個小的随在她身後,也依樣抖衣襟拍褲子,捏出帕子來胡亂抹幹淨臉。

原本站在最前頭的淩煦曈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看見幾個灰頭土臉的孩子,不自覺笑出來,撥開人群伸手一撈,抓過西西抱在臂上。

每個長輩都愛抱西西,理由很簡單,因為她圓。

“今天誰贏啦?”淩煦曈居高臨下問淩鳶。

倔強的女孩兒頭一昂,得意道:“還用問?!”

淩煦曈轉過視線,捋一下西西淩亂的鬓邊碎發,柔聲問她:“那你今天又跟誰一組?”

西西嘟起嘴埋着臉,小聲嗫嚅:“小年哥哥。”

淩煦曈了然地笑起來:“也就是你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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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下回抽簽,你們別分了,都當姐姐的對家,讓她做光杆兒司令。”

西西一聽,眼睛放出光來,無疑認為這是個絕妙的好主意。邊上淩鳶立即嚷嚷着:“嗨嗨,哪個是您親生的呀?”

淩煦曈眉頭一蹙,聳聳鼻子,推心置腹:“爹對你有信心!智者千慮,能者多勞,憑我們豆蔻,絕對能以少勝多以一當百,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淩鳶哼了一聲,顯然不買賬。而另兩位局內人小年和東東,也是滿臉的不痛快。

小年說:“我們成陪練的了!”

東東道:“姑父很看不起我們啊!”

小年又說:“下回不抽簽了。”

東東便道:“我們一組,拉上歡老大,茂茂必須丢給姐姐。”

兩個小男子漢面對面狠狠一點頭,事兒就這麽定了。

“什麽什麽就丢給我呀?”淩鳶圈起手指在男孩們腦門兒上一人賞了一顆爆栗,“長能耐了還!誰老大?聽我爹的還是聽我的?”

兩個人各自摸着腦門兒想了想,又一點頭,異口同聲道:“聽姐姐的!”

所謂縣官不如現管,縱然淩煦曈堂堂一家之主,小孩子的陣營裏卻沒有他說話的份兒了。如今上上下下,就連衛隊長落歡都不喊淩鳶小姐了,領着一衆屬下恭恭敬敬尊她一聲“少當主”,态度擺得端正明白:對淩鳶,他們服!

視線不着痕跡地在孩子們以及衛隊小子們身上一一掃過,捕捉到幾多細節都放在心裏不點破。對淩煦曈來說,如今長女的樣子雖非他刻意雕琢,但當得起扛得下禁得住未來江湖裏不可知的坎坷,作為父親他不會舍得,卻很驕傲。也很放心!

一聲細微的嘆息被淩鳶敏銳地收納耳中,她目光追着父親的側顏,竟察覺他眼角一絲凝重。早熟的女孩兒靈犀地又将在場諸位長輩俱都看過,恍覺今天這樣團圓的好日子,似乎每個人的興致都不算高。甚至,女眷們的臉上多少都挂起了憂愁與傷感。

淩鳶直覺,三叔和舅舅此番南下,并非大人們一直輕描淡寫說的那樣順利。

未及多作揣想,馬蹄聲踢踏而來。

遠行的家人回來了!

“喔喔——”年少的孩子們中間爆發了克制的贊嘆。

那是淩鳶只聽過但從未見過的車辇。四輪四馬,輪高三尺三,前後輪距十尺有餘;車轎如亭,轎廂高約八尺,寬七尺餘,廂內可置軟榻坐卧,亦可數人矮桌旁合圍,且行且娛,寬敞惬意。馬是西方國度舶來的純血大馬,肩寬胸健蹄闊,頭而下高可達八尺,四足有長毛,耐寒負重,是極好的挽用馬。

如此的馬這樣的車,戰場可載将相謀臣坐鎮軍中,閑時亦可任達官顯貴奢游湖光水色間,造價不菲,養護也不菲。

小時候淩鳶一直想有機會見識一下這架據說是祖父迎親用的車辇,想象美人垂坐,路千萬裏如乘雲端,又似信步悠然,雍容閑在。但這車一直被停在金陵城美人王馮栖蝶的寶庫裏,經年不得示人,幾乎成了傳說。卻不知此番三叔冉雲如何能說動馮媽媽割愛?竟得以将車從江南直駕了回來。

馬兒小碎步跑近府門,也未見誰人給予指示,到得人前兀自駐足,車便穩穩地停了下來。

小厮将馬凳擺好,車頭轎廂門向外打開來,厚重華貴的裘皮門簾後露出一只帶着皮套的手,挑簾出來的正是三叔冉雲。

可——

“爹怎麽?”

小年欲待趨前去迎,叫淩鳶一把拽住。他不安地仰起頭來看向姐姐。

“聽話,別過去,三叔沒事的。”

這話淩鳶說得很沒有底氣。三叔眼底的青色,下巴上那一圈不得修理的胡茬兒,都顯出其人的憔悴。淩鳶從來沒見三叔形容如此衰弱過,聯想适才父親眼中不明的憂心,淩鳶似懂了些又不完全明白。她只直覺此刻小孩子們最好莫問,莫近。

而這時,緊跟在冉雲後頭又下來一人,細看乃是舅舅沈晴陽。他的模樣委實較三叔還不堪,面色黃黃的,眼有些腫,看起來缺覺。甚至,落地時他竟還打了個趔趄,險些摔了,幸得淩煦曈近旁扶他一扶。

西西從淩煦曈的懷裏橫過身,努力身手去夠沈晴陽的面龐,擔憂極了,也怕極了,捏着哭腔不斷嘤咛:“爹,爹——”

沈晴陽擠出一絲疲憊的笑,摸摸女兒的小臉:“西西乖!”

淩煦曈一回眸,視線越過衆人正好撞上淩鳶的凝視,父女倆交換了默契的一眼,他便将西西放下來,輕輕推她去後面。

淩鳶一手牽着小年,向前幾步朝西西招招手,小聲道:“來,到姐姐這兒來!”

西西乖覺地跑向淩鳶,依在她懷裏,小手牢牢揪住她衣襟。

安排了孩子們,淩煦曈才斂容沉肅地看着晴陽,問他:“你果然有所隐瞞。”

冉雲替晴陽分辯:“不是故意不說,而是他那樣的情況,來再多人也無濟于事,無謂惹你們憂心。”

淩煦曈蕭然輕嘆,拍了拍晴陽的肩:“到家了,總有辦法的。”

晴陽眼神有些木,嗓音沙啞:“爺爺來了嗎?”

“在靜思園。”

冉雲有些詫異:“怎麽去三伯那兒了?”

淩煦曈也莫奈何:“三叔執意如此,內中情由,得空兒再聽他細說吧!人可動得?”

晴陽捏捏眼角,點點頭。

于是淩煦曈一躍上了車,鑽入簾後,須臾抱了人出來。

淩鳶聽得西西一聲壓抑的驚呼:“大伯伯!”

這便是淩鳶望見沈嵁的第一眼。她站在人後,他躺在父親懷中,女孩兒看他,他合着眼什麽都不看,什麽也不聽。

那絕非人人口中俊逸清雅的面龐。詭異的鉛灰色将皮膚染出死氣,兩頰深陷,眼窩镂空,發色黯淡,自領下隐隐露出青筋暴突的一節脖頸,瘦得近乎枯槁。這看起來就是一個死去的人,或者,正在死去。

“晴陽哥哥!”淩鳶聽見小舅母的嘤噎啜泣,看見她的擁抱讓舅舅疲憊下苦苦的支撐頃刻瓦解崩潰。

“我去晚了,太晚了!”

爹教過淩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所以淩鳶覺得舅舅一定非常非常傷心,才會讓這個從來大聲笑大聲罵熱烈生活的人此刻哭得如同孩子。

西西也哭了。她僅僅是小女孩兒,總用最簡潔直白的方式表達情緒。淩鳶将她重新馱起在背上,柔聲細語地哄慰:“天很冷,哭多了臉會痛痛哦!”

西西伏在姐姐背上,抽噎着問:“大伯伯會不會死掉?”

淩鳶淺淺地笑一下:“有舅舅,還有葉老妖,大家都在,都回來了,就一個都不會死。我們這麽多人,一定可以治好你大伯伯的。姐姐給你保證!”

“嗯!”西西點頭,卻仍在哭泣,眼淚掉下來就被東東的手帕擦去。小年輕撫她後背,一下又一下,但自己的小臉已經僵硬了。這些孩子都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窺到死亡。他們每一個都在駭怕。

淩鳶也怕!

即便怕,都不能流露,不想示弱。

父親抱着垂危之人領先走進大門裏頭,大人們都跟着去了。母親臨去前必然周到地回身要給最長的淩鳶留下幾句囑咐,她卻穩穩地笑着,告訴母親:“沒事兒的娘!我看着弟弟妹妹,這幾天誰也不許出門去。”

母親愣了下,便欣慰地笑一笑,捏捏女兒的臉頰,轉身追趕上長輩們急切的步伐。

淩鳶依舊背着西西,一手牽住小年,小年拉着東東,一道回家去。進門時,淩鳶驀地回頭看落在最後的落歡,向坐在他肩頭的茂茂龇牙壞笑。

“小茂茂,我們去伶仃閣找你爹玩兒雜耍好不好?”

茂茂還太小,不懂方才大人們之間的唏噓傷感,也不了解哥哥姐姐們心下的惶惑,聽到要玩兒,立即歡欣鼓舞,兩眼放射出期盼的光芒。

“好噠好噠,找爹爹,騎大馬飛高高!”

“嘿嘿!”淩鳶笑得更頑皮了,沖落歡擠一擠眼,“走着,歡老大,給你報仇去!”

落歡原本也同長輩們一樣神色頗為凝重,這會兒配合着咧嘴笑起來,吆喝道:“走喽,小的們!今兒絕不放過燕伯伯!”

孩子們強迫自己歡呼雀躍起來,蹦跳着走進了莊園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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