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
就沈嵁拜九曜星君的尚有安為師這件事,各人的反應分別是——
沈晴陽抓狂:“我說哥的拳法古古怪怪從來沒見過,他居然偷偷跟三大爺學少林武功!!”
冉雲撫颚:“三伯居然早幾年就認識越之了!”
淩煦曈忿忿:“不是說不收徒弟嗎?偷都不許我偷,怎麽就收了越之了?三叔這個騙子!”
冉雲睨淩煦曈一眼:“二哥也別太貪心了!大伯的裂雲手,四伯的無影刀,六叔的閉氣法,就連無敵門小石頭的鐵拳都被你瞧去三招,再練你得撐死!”
晴陽跳過來補充:“你漏說我姐的輕功。”
淩煦曈飛起一腳撩空了,手一指晴陽:“輕功屬你學得最精,有臉說我?!”
冉雲也點點頭:“根本上來說,嫂子跟二哥是一家,同吃同住同心同德,武功也同享,這個并沒有什麽不對。比我教你‘修羅海量’要名正言順多了!”
晴陽脖子一縮,神色戒備:“是你自己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噠!”
“的确!但我沒想到那時三伯已經在指點越之武功了。越之會了,你遲早也會,我再教你,嗯,你們沈家占了很大的便宜!”
淩煦曈迅速站隊,親昵地搭住冉雲肩頭:“親兄弟,咱虧了呀!”
冉雲挑了挑眉:“所以就看鳶兒丫頭的了!”
淩煦曈壞笑:“噢噢噢,你小子!”
晴陽也恍然:“噢噢噢,你們讓豆蔻去偷師!”
三人面對面,一起抖肩,一樣奸猾。
正走在去往靜思園路上的淩鳶沒來由感到後背一陣惡寒,大晴天裏打了個寒顫。她暗自嘀咕:“莫非着了涼?回頭找晴陽舅舅號個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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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擡頭,到地方了,立即便把這點無謂的小事抛去九霄雲外,歡歡喜喜跑進了院門。
說起來,淩鳶應是第一個知道沈嵁拜師的人。
那天她老遠就在七賢居外的小徑上看見沈嵁恭順地把尚有安送出來,順風聽見他仿佛講了一聲“師父慢走”。小丫頭還疑心自己聽錯了,對面尚有安已瞧見她,笑容愈加綻開來,招招手叫她過去。
淩鳶一蹦三跳地跑過去,親昵地牽住尚有安的手,甜甜喊一聲:“三爺爺好!”
尚有安慈愛地撫一撫她顱頂:“乖!又特意來尋越之的?”
淩鳶點頭承認:“嗯,看看他病好些沒!正好天兒也不錯,孫女還想領他去四爺爺的水榭轉轉。去年放的魚苗都肥了,咱們給四爺爺說好了一起賽釣魚。晚上加菜!”
尚有安居然小孩兒樣皺了皺鼻子,笑嗔:“這個老東西,一把年紀倒會折騰,見天兒地頑兒。”
淩鳶扯扯他:“三爺爺一道去嘛!四爺爺吹他技術如何如何好,孫女偏不信。嗳公子還沒出場呢!西西說過,嗳公子釣技趕得上姜太公!”
這話純是打趣兒的。姜子牙釣的豈是魚?願者上鈎,他釣的是人,是可供自己一展抱負的權要。淩鳶拿沈嵁比姜太公,半是玩笑半擠兌,言下之意自己就是那送上門的魚,成天撲騰到沈嵁跟前,就是想逗這人樂一樂,願他開心。
尚有安自然明白,便也借着這話又與沈嵁說幾句:“在紅塵說紅塵,你看看,紅塵自己找上門了。你要如何擺脫?怎樣了斷?”
沈嵁低眉順目,沉吟不語。淩鳶對三爺爺所言毫無頭緒,便也不敢多嘴問一聲,只乖乖依在三爺爺身側,溫順地望着沈嵁。
“想不明白可以慢慢想,有些話輕易莫再出口。”尚有安牽過沈嵁的手,将他往門外帶一帶,走出那幅四只角的方框,“塵緣了盡,豈是說說便成的?為師吃齋念佛一輩子,也未敢說了斷,更談不上放下。誦經不是要你參悟,不過心裏想一事便無暇去記另一事,只當是閑來打發,與你未嘗不是好事。所謂修行并非為了擺脫俗世,而是要你放開懷抱,讓這十丈紅塵進來。容人才能容己,你最該放過的,是自己!”
便是那一聲“為師”,淩鳶曉得了原來三爺爺尚有安是沈嵁的師父。未知內中情由,又因三爺爺乃五臺嵘山寺出身的俗家弟子,她誤以為沈嵁是要出家修佛法。心裏頭難過一下又欣慰一下,想着畢竟他有人管了也肯叫人管着,總好過冷冷清清的獨自寂寥。
彼時,淩鳶收斂了失落,還揶揄着:“若是念阿彌陀佛能念出個三爺爺的性子來,紅塵俗世做樂鄉,倒也是嗳公子造化。就怕他這樣憋屈,回頭把佛法也參窄了,豈非白瞎了三爺爺一番點撥?噢喲喲,可是給佛祖爺臉上抹黑咧!”
尚有安愕了愕,眼角瞥見身旁的沈嵁眸色也是微微一動。不知淩鳶是否洞察了沈嵁面上的小變化,兀自頑皮地笑開來:“嗨,孫女也不懂佛法,随口胡謅,其實自己想想都不明白說了些啥,倒把三爺爺唬住了,嘿嘿,新鮮!”轉頭沖沈嵁擠擠眼兒,“嗳,你既随在三爺爺座下,當算個居士!三爺爺號千燈,我看你兩眼無神印堂無光,千燈是沒有了,就是一燈也不亮的,得找人借,不如就叫借光好咧!”
說完逃開老遠去,回頭扮個鬼臉哈哈一笑,跑走了。
終究,沈嵁也沒落得一個“借光”的可笑居號。尚有安本也非剃度持戒的出家人,并無意叫沈嵁改名。不過淩鳶這番調侃,加之沈嵁對過往的抗拒,老人細想了想,還是形式上給沈嵁拟了一個“莫無”的居號,想他莫要失了自我,莫在這俗世中失了樂趣與生活。
既然是形式上的拟定,老人平常不會用,家中其他人也想不起來改口。卻只有淩鳶莫名固執,棄了口口聲聲的“嗳公子”,從此只叫沈嵁是“莫無居士”。而沈嵁依然平淡地接受,随這小丫頭喊什麽,他都不拒絕,都肯應。
另一方面,除了起初的一點點莫名失落,自始至終,淩鳶對沈嵁拜師這件事其實都是持正面态度的。理由很簡單,如此一來沈嵁就肯搬出七賢居跟三爺爺同住了。更何況,後來她發現,沈嵁壓根兒沒有出家,認三爺爺作師父,純因為早幾年他來鎮上探望晴陽舅舅,因緣際會蒙三爺爺指點過拳法。只是那時候三爺爺故作神秘,未曾與沈嵁表露過身份,沈嵁也将那當作是人生中一場奇妙的邂逅,無意追究過深。直到今次來了淩家,在靜思園養病又逢故人,一切的答案方才揭曉。
好奇心使然,淩鳶悄悄問過三爺爺,當初為何要隐瞞身份。老人竟笑得有些澀然,指間念珠撚轉。
“受人之托,管個閑事,大約當時并不太上心吧!”
“受人之托?什麽人将莫無居士托付給三爺爺了?”
“你無緣遇見的人,一個好人,也是個苦人。”
見三爺爺眉目間隐隐浮現傷感,淩鳶一時不敢追問,垂頭想了想,忽靈犀:“三爺爺說的人,莫不是五爺爺?”
尚有安怔了下,勉強扯出一抹淺淡的笑:“丫頭知道?”
淩鳶點點頭:“聽老葉嘀咕過幾句,說頭一次見差點兒死了,這回見面又死去活來,自己跟莫無居士的緣分就是閻王殿前過招,時時刻刻能廢了他的老命。老葉氣死了!還說五爺爺這個死腦筋,該管的不管,不用管的瞎操心,當初讓千人面把莫無居士攔在鎮外,這事兒就簡單多了。”話到此處,淩鳶頓了頓,打量了三爺爺的神色,才繼續說道,“五爺爺當初管了什麽不該管的?又漏了什麽該管的?三爺爺半推半就去偶遇了莫無居士,又是該管還是不該管的?”
尚有安默了默,手裏轉動的念珠倏地停了。
“你五爺爺只同我說了一句。”三爺爺擡眼空然望着前方,“他講又是一個丢了魂的傻孩子,若能遇見就去遇見一下,哪怕給他一個還算溫暖的惦念。”
于是便悄悄地跟随,刻意地邂逅。小路上,流水人家,少年望着平靜的水面失魂落魄,尚有安在橋上望着他,眉頭擰起,足下碾一粒碎石踢下河去,激起圈圈漣漪。
少年受驚般踉跄退了半步,木然擡頭仰望。
“這水不太深,恐怕不能遂了小哥的願!”
橋上人淡淡笑着,不譏諷,不責怪,也不憐憫。仿佛他只是嘗試勸阻少年投水,至于結果如何,他并不在意。
“我并沒有成功。”如今橋上人已蒼老垂暮,陪着晚輩說起往昔,掩不住悵然,“越之并非放棄輕生的念頭,他只是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結局。就連死,他都想靜悄悄的,不被人知道。”
淩鳶知道沈嵁有郁症,但她還太小,依然不明白:“為什麽他想死?”
“因為他相信,沒有了自己,晴陽就能回家了。”
“可舅舅說,沒有了大哥,他就再沒有回到沈家的理由了。”
“所以晴陽很後悔。”
“三爺爺也後悔嗎?”
“是,三爺爺也後悔!”
“後悔沒有把莫無居士帶回來?”
“不!”尚有安放下念珠,起身來到窗前,“後悔我沒有走出去,去沈家。真正需要清醒的是越之的爹娘,唯有他們好了,越之才能好。該管的,我沒有管!而老五卻把這件不該管的事挂在心上,年年問我一聲,臨終都不忘關照,讓我莫要鎖着自己,也把孩子的機會擋在了門外。可惜過了許多年,我才想明白自己鎖住了什麽,又擋住了什麽。我只希望如今再來做一些事,還不晚!”
明白三爺爺所言的“鎖”與“擋”且是後話了,當時當刻,淩鳶只覺得迷惘又難過,想人長大了真累,心裏的秘密真多。她期待快些長大,好替長輩們分擔一些疲累,又好怕長大後自己也學會藏心事,也有了很重很重的秘密,變得不再說真心話。
即便如此,長大的過程依舊是不可逆的。每個人必然在痛苦掙紮中褪去天真,成熟的代價是不再相信正義與善良必勝,也懂得了死亡不是沉睡,而是長離,是永別。
所以才要坦然,要盡興地活着!
——這是淩鳶将要滿十歲時的領悟。于是她依舊用自己的方式去騷擾沈嵁的生活,近乎聒噪地講給他聽世間種種無所謂有所謂的見聞,想他哪怕生出點滴的興趣,會問堂八哥是誰,或者鯉魚池邊上為什麽會養一只王八。
“因為我爹愛撿活物啊!”淩鳶興致勃勃地告訴沈嵁,“狗啊貓的,連我娘都是爹從狛牙衛手裏撿來的!還有常惜嬸嬸,是爹吃午飯順便在酒樓救的。要說那回他跟四爺爺在鎮外頭釣魚,看見河溝邊趴了只王八。他說千年王八萬年龜,難得看見那麽大的野生王八,必然能成精,就帶回來随手丢進鯉魚池裏。可王八多兇啊!吃小魚苗和小蝦,鯉魚搶不過它還被咬,都快活不下去了。爹一看,這不成,幹脆在鯉魚池邊上又挖個小池子,單獨養那只王八。你說我爹二不二?”
沈嵁沒對淩煦曈的行為作出評價,不聲不響轉過身去,提過桌上茶壺注了杯溫茶遞給淩鳶。
淩鳶嘻嘻笑着接過來:“謝啦!”
不料淩鳶才喝一口,就聽沈嵁輕聲地說:“淩當主應該就在屋外。”
淩鳶立即噴出半口茶水,顧不得擦一下嘴,蹭的竄起來奔到門外。
“啊,臭老爹,聽牆根兒!”淩鳶手直直伸着,情緒激動,随後又一指邊上,“還有舅舅,你們躲在外頭偷聽什麽?好人不做要當賊嗎?”
淩煦曈兩大步邁上前,一巴掌糊小丫頭腦門兒上,胳膊勒過來把人夾得緊緊的,一手捏她臉。
“死丫頭,跟你爹這麽沒大沒小,還敢罵我二!我打你個不肖女!”
趁着父女倆扭打在一起,晴陽趕緊溜牆邊兒閃進門裏,往桌前一座白了沈嵁一眼,沒好氣道:“哥忒不給面子,非給我們揭破了!”
沈嵁端起自己的杯子淺淺抿一口茶,淡淡道:“早說過的,不許聽牆根兒,不然……”
晴陽瞬間跳起來兩手捂住耳朵,連退數步,作驚恐狀:“哥饒命!別揪我耳朵!”
正跟親爹鬧得歡的淩鳶聽見了,立即住手,抻着脖子往屋裏瞧,嘴上問:“什麽什麽?為啥揪舅舅的耳朵?
晴陽瞪她:“有你什麽事兒?甭瞎打聽!”
沈嵁卻幽幽然告訴淩鳶:“從前他聽牆根兒被我捉到,保證絕不再犯,不然就把耳朵擰下來。我提醒他說話要算數!”
這下淩鳶樂瘋了,起哄非讓晴陽揪耳朵,還撺掇親爹作外援,幫忙把人摁住。可憐晴陽上蹿下跳左躲右閃,最後直接蹦房梁上去,指着底下人怒罵:“你們這些喪心病狂的劊子手,我要告訴姐姐去!還有哥,親哥,今兒我算認識你了,骨子裏就一蔫兒壞,等着瞧!”
沈嵁緩緩擡頭,喝半口茶,說一句:“我等着你下來!”
晴陽後背一涼人一抖,立即苦起臉來:“哥我錯了,你饒了我!真不敢了,發誓,保證,這回絕對是真的,絕沒有下次了!”
淩鳶在底下捂着肚子笑,眼淚都流出來了。
“我、我要告訴東東、西西去!晴陽舅舅如此狼狽,天下奇觀,不虛此生,哈哈哈哈——”
不敢指望淩煦曈約束她,因為堂堂當主爺自己也正笑得前仰後合,表示要拿這把柄作後半生無聊時的談資。
梁上的晴陽面如死灰心如止水,覺得自己後半生将沒兄弟沒親友,孤獨終老。
但他其實并不感到悲傷!如果這孤獨能換兄長一時一刻的投入,哪怕他依舊未肯笑一下,顯得冷淡無謂,但眼前的熱鬧是他制造的,他沒有回避閃躲,反而置身其中旁觀着,便足夠。晴陽想,這就是生活。
這個人,還肯活着。活下去!
卻料不到,僅僅幾天後,死亡又一次叩響門扉,在每個人眼前逡巡徘徊,為心頭覆上濃重的陰影。很久很久,都難以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