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四】
孟夏的雨水帶來了南方豐沛的濕氣,打在身上并不十分涼。然而男子渾身上下已被雨水澆透,濕重的衣衫黏在皮膚上,恣意蒸發着體溫。他難以克制地顫抖着,漫無目的走在雨中泥濘的小徑上。
他并不知道,這一天整座小鎮突然湧現許多焦急奔走的身影,有些是小鎮居民熟識的,另一些則覆着白漆的木假面,掩藏了真實的面貌,也叫人捉摸不透那張張嬉笑怒罵的鬼臉下當時的心情。唯有急速跑動中濺起的水花可以感受,腳步中傳遞而來的沉重,究竟意味着什麽。
那些身影中還有一抹亮麗的酡紅時時閃現,嬌小而充滿活力,與她神色間的慌亂如此不相襯,不相合。
“回來呀!不要走了找不見,回家來!”
心頭的祈願輕得唯有自己聽到,不知兩顆心是否能有靈犀,可以将殷殷的心聲傳遞,穿越這雨這路這橫的豎的亘在眼前的一道道屋牆,直抵那個人合起的心門上,叩響。
※※※※※※※※※※※※※※※※※※※※※※※※※※
整整一個早上淩鳶都在無為館裏泡着。并不如往常一般去各屋各門瞎竄蹦,盡是守着藥廬守着自己面前的小炭爐,可謂專心致志。
館內其他弟子仆僮輕易不敢近前。都知道這位淩家大小姐主意甚大脾氣也甚大,她正兒八經忙活一件事的時候切忌身旁多嘴打擾,心情好她哼你一鼻子,心情不好直接上腳踹,絕無二話。且不說在藥廬不煎藥反而擺上一口砂鍋不知道炖個啥,委實怪異!端看她兩腳泥,衣衫也髒了,小臉上還挂着污垢,天知道一大早去了哪處闖禍,保不齊便是來醫館避難的。再者,橫豎她身旁還有大先生柳添一陪着,二人時不常就火候和砂鍋裏的配料商讨一番,氣氛融洽。其他人自然樂得避走,只遠遠揣起個好奇心私下交流。
“成了!把湯箅出來,泡上米,回頭兒擱廚房大竈蒸。”
聽柳添一這樣說,淩鳶擡起頭來一臉莫名:“泡米幹嘛?”
柳添一正往一只藥罐裏下薄荷,聞言手上稍頓,瞥眼看她:“你特特去山裏尋這北方少見的染菽葉來,不是為了蒸烏飯用麽?”
淩鳶更迷惑了:“啥烏飯?老葉就跟我說煮到發稠,最好有一點點焦底。”
“焦底?”柳添一放下手頭的工作,雙眉微蹙,走過來掀開淩鳶的砂鍋蓋子再看一眼,“老爺子這樣教你的?”
約摸覺得柳添一的神色太有深意,淩鳶驟然生出警惕,小心翼翼問道:“染菽葉不是這麽個用法?老頭兒耍我的?”
柳添一未立時作答,接過淩鳶手裏的竹筷攪了攪一鍋紫黑色的湯汁,蹲下身來反問她:“老爺子到底怎麽同你說的?這湯汁預備派何用場?”
淩鳶犟:“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Advertisement
柳添一莫測笑笑:“染菽是好東西,葉、果、根皆可入藥,性平,主治心悸難寐,還能安神止咳。不過多見于兩江和西南丘陵,北方不常有。能被你尋到,沈家老大縱然病不好,也該領你這份情。”
淩鳶噎了下,別扭地撇過臉去:“你又知道我定然是為了莫無居士?”
“這容易猜!淩當主夫婦都好端端的,幾位老爺近日也無此類病症,放眼淩府上下,可不就剩一個沈嵁值得你們大大小小一幹人等牽腸挂肚?我那小師弟晴陽已經忙得兩天沒合眼了。聽說,昨夜沈嵁醒了?”
淩鳶拿小髒手揉揉鼻子:“唔,醒了!”
“他醒了,你不去探望,上這兒來鼓搗?大小姐,至于麽?”
“那我待着也沒事兒啊!”淩鳶下巴一擡,理直氣壯,“治病我不會,端茶遞水也用不上,我跟那屋裏擠着幹嘛?陪晴陽舅舅哭天抹淚兒嗎?還不如找些有用的事做。老葉跟我說的,這時節花沒開果子沒結,不過染菽葉子也是好東西,若能采得到,熬個膏給莫無居士也不失為日常調理的好法子。所以我這兩天就在山裏轉啊!昨兒沒收獲,今天運氣好,找着了。老葉不在,我就找你呗!”
“噢——”柳添一一臉刻意的恍然,“你等等!”
言罷起身鑽進藥廬,在裏排的藥架上極快揀了幾味藥拿過來,一邊往鍋裏加,一邊給淩鳶講解:“染菽酸,擱點兒枸杞、茯苓。煮膏費時,芡實起膠,效用一樣的。兩江一代喜歡四月初八蒸烏飯,吃了祛風解毒。但這回咱當藥吃,的确就像老爺子說的,得炖稠了。若是在果期,本來采了果子搓藥丸也是方便,每日用老酒送服。沈家老大有喘疾,忌酒,不好不好!終歸是這樣子炮制最好。你看着火啊!接着熬,要夠一碗,不多不少。”
對葉蒼榆的人品淩鳶從來持懷疑态度,因為這老頭兒醫術好可性情古怪,最喜歡有事沒事捉弄病家,治療手段更加千奇百怪,有些看起來壓根兒就是整人。柳添一這個人就不同了。他歷來在大家眼中便是老實本分的代名詞,一個笨到學了十多年醫術,連最小的師弟都出師了自己還賴在師父身邊挨板子的愚人,說話必然是走心的,靠譜的。淩鳶對他深信不疑!
于是更一心一意要煎熬出這碗染菽羹,小臉被熱氣蒸得發燙渾身忙出汗來都不在乎,只專注地守着小爐子,仿佛守護至寶。
将近午時,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得到了柳添一所言不多不少的一碗藥羹。那個稠啊!粥一樣,能起黏拉絲,所有藥材都糊在一起,倒都沒法倒,還得淩鳶一勺一勺箅出來。真可謂用心良苦得來不易的一碗!
淩鳶将藥盛進加蓋的盅裏,再小心放入食盒,随後捧着食盒歡歡喜喜跑走了。全不曾料到身後目送的柳添一臉上綻露出的奸猾與期待,完完全全就是個幸災樂禍的樣子。
屋外拐角陰暗處慢悠悠踱出一個瘦削的身影,捧着一笸籮草藥邁進門來,擦身時毫無預兆地說一句:“師父惡起來,比爺爺還狠吶!”
柳添一眉一挑:“這是老爺子開的方子,與我無幹。”
“小堂可看見了!”周奉堂停下來緩緩側過身半垂睑乜斜師父,“您那一大把料裏混有龍須草。”
“豈非好東西?頭痛腦熱心悸失眠都能治,清熱安神。”
“是挺好的。不過沈居士胃脹不思飲食,吃了龍須草,會吐。”
柳添一又是邪邪一笑,回身接過周奉堂手上的笸籮在草藥裏漫不經心地挑挑揀揀,不疾不徐道:“小堂啊,沈家老大吃了藥會吐,是因為藥太難喝!藥難喝,是因為開方子的人要它難喝。開方子的人不是你不是我,黑鍋不能随便扣,也不可自己背。懂不?”
周奉堂沉吟片刻,十分疑惑地望着柳添一:“師父又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了。小堂驽鈍,小堂去将藥渣倒了。”
随即收拾起各爐上閑置的藥罐,将倒下的藥渣連同淩鳶那只黑了底的砂鍋一股腦丢進麻布袋,提溜去了外面。
柳添一則依舊留守藥廬,給還坐在火上的藥罐裏添一兩味藥。
這一切,淩鳶自然不能知道,兀自快步往家去。
其時,沈嵁也已起來,精神尚可,便靠坐床頭與弟弟沈晴陽說着什麽。見淩鳶魯莽闖進內室,二人皆住了口,驚奇不已地看着這個宛如田裏鑽出來的小泥猴。
沈晴陽先咋呼:“我滴個乖乖!你這一上午又哪裏頑兒去了,瞧這一身,倒是鑽了誰家的墳呀?”
淩鳶将食盒擱在桌案上,就地啐了口唾沫星子,嘴一歪:“說話不着四六,別以為是舅舅我不敢翻臉啊!”
晴陽痞笑:“長能耐了,你翻一個我瞅瞅!翻吶!”說着話已将小丫頭箍進懷裏,用力掐她的臉頰,順便揩去她臉上的污垢。
“啧,什麽呀?”晴陽撚了撚手指上的炭,瞪起眼,“你這丫頭,皮火去啦?怎麽沒把你頭毛給點了?”
淩鳶沒大沒小地在晴陽衣襟上狠狠擦拭兩只小髒手:“點點點,我點你個天燈!能盼我點兒好嗎?”
晴陽低頭看一眼前襟上道道黑爪印,委實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即便你将舅舅我點了天燈,也挽救不了自己這副難以掩蓋的尊容啊!回頭姐夫可還過來,你不趕緊回去拾掇拾掇?”
一聽父親會來,淩鳶立即聳聳肩吐了下舌頭,麻利兒從舅舅懷裏掙出來回到桌旁,捧出食盒裏的藥盅,取個小碗将濃稠的黑色藥羹倒了出來。
晴陽一看,又嚷嚷起來:“這什麽呀這?”
淩鳶壓根兒沒搭理他,徑自端着碗步步蓮移,萬分謹慎地挪到床前,遞給沈嵁。
沈嵁淡淡瞥了眼碗裏的內容,沒接。反而是晴陽伸手接下,放到鼻下聞了聞。
“這味道,染菽?此地不産這個,哪兒來的?”
淩鳶撇撇嘴:“采的呗!不然還變戲法變出來啊?”
“你上哪兒采去?”
“鎮外頭啊!有心總能找到。”
晴陽愕了愕:“這個,你自己去找的?”
淩鳶揉揉鼻子,不好意思承認,便沒吭聲。不意,手上一涼,是沈嵁将她背在身後的雙手牽過,低頭檢看。
細軟的白絹溫柔拭過手掌上的污垢,也輕輕撫摸了小小的血口。
“不疼!”小丫頭此地無銀般搶白。
沈嵁不作聲,又擡起手來,擦拭她臉上的泥與炭。
“沒用,都幹了,回頭我自己洗洗。”
沈嵁依舊不言不語,卻将晴陽手中的小碗拿了過來。
晴陽忙阻攔:“不是,哥你不會真想喝這玩意兒吧?”
沈嵁未答,淩鳶先不樂意了:“這玩意兒怎麽啦?老葉教我煮的!”
晴陽五官古怪地扭在一起:“爺爺教你煮這個?”
“是啊!我還問了阿七的,他替我試過,說成了,就是這樣的。”
“師哥還替你試過藥?”
“沒錯啊!”
“可……嗳嗳嗳,哥!”
不等甥舅倆的對話有個結果,沈嵁已端起碗來一飲而盡。晴陽眼睜睜看着,嘴微張,只覺得自己喉嚨口發酸發苦,一陣惡心。
換了淩鳶,卻是心頭大喜,嘻嘻笑着将空碗接下放回桌上,跑回來往床沿兒一坐,晃蕩着雙腿沒頭沒腦地問沈嵁:“莫無居士,你讨厭我嗎?”
大約口中尚苦,沈嵁依舊沒有說話,只緩緩搖了下頭,眸光很淡,有些空。
淩鳶不管他的淡與空,見人家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便開心地提出:“那你陪陪我,給我當個伴兒吧!”
慢說沈嵁怔住,邊上的晴陽也差點兒從凳子上滑下去。
“什麽話?怎麽叫伴兒?你這丫頭發燒呢吧?”
叫嚷間探了探她額頭,仿佛真以為她燒得厲害。
淩鳶拍下舅舅的手,鼻頭哼了聲,轉過臉來還望住沈嵁:“我的意思,就是你陪我玩兒,教我寫字,順便指點指點我武功。你看吧,我爹這個當主做得,成天忙到腳不沾地,得了空兒還不趕緊跟我娘膩歪在一起?其他叔叔伯伯就連這人,”淩鳶回手一指晴陽舅舅,“號稱最疼我的舅舅呢,也沒管過我幾回!爺爺們老了,我們作小輩的不好使他們太勞累。爹請的先生人不錯,就是太八股,教的東西我不感興趣,我想學的他又不懂。弟弟妹妹倒是願意黏着我轉,可他們小我大,未必他們知道的還能比我多。我愁啊!”
說着落下長長的嘆,很有一腔滄海難為水的慨然,話鋒卻陡轉,一拍腿欣道:“嗳,缺啥來啥!我缺個文武雙修德才兼備的玩伴兒,你莫無居士就來了。你看你懂得那麽多,本事那麽大,武功那麽好,三爺爺恁挑剔的人拍胸脯放言一輩子不收徒弟,到老了偏偏相中你,你說你是有多難得!不是我奉承你,哪怕單單教我寫字,你都比個坑爹的先生強太多。我把你抄的經文給先生看過,他老臉都臊紅啦!還有還有,”小丫頭猛然湊近了,盯着沈嵁的臉笑得很是促狹,“最要緊,你長得比老先生好看太多啦!我見着你比見他心情愉悅。反正你也說不讨厭我,嘿嘿,那就這麽定下了!”
小丫頭自說自話定了,沈嵁沒定,沈晴陽更不敢定。兄弟倆腦子都是懵的,怎麽想都順不過淩鳶這一長串的邏輯。
晴陽索性将淩鳶扳過來,暈頭轉向地問她:“這主意誰給你出的?”
淩鳶指着自己鼻尖:“我呀!”
晴陽扶額:“不是,你怎麽想出來的啊?”
“就這麽想的呗!有錢人家公子哥兒都有個伴讀啥的,我幹嘛不也找一個?且還比伴讀長能耐的,連先生帶師父順姆媽保镖,一舉數得,省好多花銷咧!何況莫無居士還不是外人,放着如此大好人才不盡其用,可惜了了,浪費!咱做生意講究精打細算,肥水絕不外流!”
晴陽一時無言以對,臉上神情如遭霹靂滾過。
而淩鳶則還傾過身去認真地囑咐沈嵁:“記着,是玩伴兒,不是先生,所以千萬別給我留功課哦!橫豎你也沒力氣改,再說我寫的作業你看完估計也能氣煞,咱這裏外裏的親疏,就甭費那虛頭巴腦的事兒了。”
沈嵁的心思繞了一匝又一匝,終于有些回過味兒來,甕聲道:“我不會!”
淩鳶一擺手:“不會也會,會也不會,你會我不會,就是會啦!以後有不會的我就問你,你知道多少就給我答疑解惑多少,簡單吧?”說着從床沿兒上蹦下來,體貼地替沈嵁掖了掖毯子,“得嘞,你該乏了,先不吵你了!我還得趕緊回去換身衣裳,免叫爹看見又訓斥我。你好好歇着,一會兒再找你玩兒啊!”
言罷跳轉身,跟舅舅擺擺手,雀躍地跑了出去。留下屋中的兩兄弟一個捂住臉,一個沉着臉,都懷疑自己大約是在發夢呢!
“哥,別當真!豆蔻丫頭我知道,一天一個鬼主意,一會兒我讓姐夫跟她談。什麽亂七八糟的?沒人管她了還!”
沈嵁靠在床頭合眼蹙眉,似倦怠。
這人大病初愈,晴陽觀他面色不善,恐怕病況反複,趕忙起身過來想扶他躺下将息。
沈嵁卻一把攥住弟弟手腕,急切搖頭。
“怎麽了哥?你想要什麽?”
沈嵁還搖頭,顫巍巍擡手一指屋角巾架。
“擦臉?”
沈嵁擺手。
“水?”
依舊不是。
“盆?哥你要盆?”
終于得到肯定的點頭,晴陽沖過去把臉盆抱了過來。才擱下,就聽沈嵁喉間咕哝幾聲,伏在床沿兒張嘴嘔了出來。
“啊——我就知道!!”晴陽一邊給兄長撫背順氣一邊大罵,“爺爺這個老刁,就沒有不憋壞主意的時候!”
而沈嵁吐得頭暈眼花,心裏頭暗暗祈願:這一天別再有人來了。誰都別來!
作者有話要說:
身體抱恙,存稿計劃落空,就我這龜速,恐怕也只能保證隔日更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