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授業【一】
眼看還有兩天就是五月節,家家戶戶忙着裹粽子浸藥酒,一時間空氣裏米香、酒香、藥香混雜,濃郁醺醉。
只是小鎮上的居民驟然發現,向來最好熱鬧的無為館館主近日卻閉門不出,既不坐堂,甚至連常去的淩府都不走動了。好事者從小徒孫們口中聽得,原來老人最寶貝的一绺根須叫人揪了。是生揪,差點兒連下巴上的皮一道撕下來!
若問這世上誰人能有如此膽量在風鈴鎮上撒野,并且敢于得罪三代淩家當主都奉若上賓的葉蒼榆,放眼整座小鎮乃至江湖,恐怕也只得一人耳。
——如今的當主夫人,烏于秋!
倒非她借勢壓人太過霸道,實在這女子生在江湖長在江湖,從來沒有尊卑之念,只得強弱之別,縱使葉蒼榆妙手仁心懸壺濟世,在她眼中卻僅是個刁鑽刻薄的舌戰好對手。不過偶爾氣大了,這位當主夫人還是很願意放棄口舌之争,選擇用武力來速戰速決的。橫豎,老人醫術絕世,奈何不會武功。
至于此番鬧起來的情由,皆因老頭兒使壞,诓淩鳶為沈嵁炮制了一碗養心又催吐的藥羹。雖是與人無害的,可好心辦壞事,無端遭人耍弄,少當主無論如何不會樂意。況且她“坑”的還是自己新定的“玩伴兒”,小丫頭少不得又自責一番。身為母親,愛女被人擺了一道焉能坐視?于是悍然出頭來尋葉蒼榆的晦氣。初初互嗆了幾句,當主夫人見老人非但不知錯甚還得意幾分,頓時怒氣沖天,雙足一錯,直如魅影潛行,眨眼閃身在老人近側,胳膊一攬指一扣,卡住葉蒼榆咽喉,叫他動彈不得。
“個老妖精,活越久越不拿人當人了!”當主夫人另手捋着老頭兒胡子,語氣很是陰邪,“欺負這個欺負那個,顯得能耐,倍兒美?我家丫頭才多大,你叫她滿山裏轉,出了事兒你償命?越之方才好一些,這一下連黃水都吐出來了,寶貝徒弟有個三長兩短你覺得三叔還能敬着你慣着你?打量自己歲數大跟個活寶似的就真成寶了,沒人治得了你是吧?”
葉蒼榆毫不示弱:“哎喲嘿,自打你秋哥進了淩家大門,這風鈴鎮活寶的頭名就巋然不可撼動歸了你了!老頭子腦袋小福氣薄,擔不起這頂大高帽!”
小婦人手上攢勁一扽老者胡須:“信不信我給你胡子揪了?”
葉蒼榆嘿嘿冷笑:“怕你沒膽揪。”
“誰慫誰龜蛋!”
“你龜蛋!”
話音剛落,葉蒼榆就覺下颚撕拉着疼,心頭暗罵一聲娘,卻咬着牙硬是不低頭,白眉倒豎,雙目圓睜,生扛。秋哥豈肯認輸?更用力往下揪那一绺根須。
于是乎,就在二人彼此不知退讓的對峙中,葉蒼榆倏地痛呼“哎喲”,捂着下巴倒退幾步,再看時,下巴上已是空空如也。而秋哥則盯住手裏一撮雪白油亮的胡子,一時愣在當場。
要說葉蒼榆高壽已過耄耋,從醫之人養生得法,須發雖白但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着。都說有力生發,無力生甲,葉蒼榆一輩子好吃好喝,藥食同源,人養好了自然須發也健。那一撇蓄了半生的根須更是精心打理,一如他滿頭的鶴發亮如銀輝,使得其人自有一番仙風道骨的氣韻。
如今因為一場口舌較勁平白斷了一绺須,老人家就好似山中老精丢了仙元,立時便萎了。用徒孫周奉堂的話說:“爺爺兩眼無神丢了魂一樣,簡直萬念俱灰要遁入空門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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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廂,“出頭”出過了頭,身為堂堂淩府內當家女主人,烏于秋很是羞愧難當,自感無顏面對家中父老,索性也自罰閉門思過了。
一時間,府內外都不覺清淨許多,當真少有的和諧。
“嗯?”正低頭謄經的沈嵁聽見淩鳶如此評價自己的母親,終于分了神擡眸瞥她一眼,“淩夫人一心為你,怎還幸災樂禍?”
淩鳶坐在自己的小案前一手執筆一手托腮,樂呵呵道:“你不知道,我娘懶起來什麽都不管,忙起來又往死裏挑剔。偏她最愛過節,還非得讓底下人嚴格遵照市井的節俗編排活動,清明的團子立夏的蛋,小年的竈祭上元的燈,一樣不許錯了更不能落下。所以一到節分全家上下都特緊張,底下人還流傳一句評語咧!叫‘一年不罵人,罵人哭一年”,就說我娘通達的時候春風化雨,嚴苛的時候那就是草木皆兵,被她罵過簡直都不想做人了。”
沈嵁低頭行筆,一臉不為所動。
“卻不見有誰真不做人了!”
“嗳嗳嗳,出家人啊,怎生刻薄?”
“事實而已!”
“倒也确實。”淩鳶将筆夾在鼻下,改由雙手托腮,“我娘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脾氣來了不管不顧,可過後又肯誠心認錯。再者,她其實也不亂罵人,都是真有錯處被發現了,又碰上她氣性上來的時候。就說這一回,娘也跟老葉賠過禮了,回家還把眉毛剃了,所以才閉門不出的。”
沈嵁又頓住,略顯訝然:“剃眉?”
淩鳶點頭,抖落筆尖一滴墨。
“眉頭光禿禿的,可難看了!爹是真心疼,特意請教了燕伯伯,又添置了上好的眉黛,學着給娘畫眉咧!嘻嘻,”小丫頭笑得雞賊,“三叔笑爹學那張敞,大丈夫小情調,休矣休矣!”
“淩當主長情也專情,真正大丈夫,并不可笑,反而可佩!”
“呃——”自感或已失言,淩鳶頗為窘迫,筆取下來捏在手中,頭微微低着小心翼翼窺探沈嵁的神情。但見他一如既往的淡漠,也不知話裏有幾分譏诮,多少不忿。
“其實三叔是玩笑的!”
淩鳶嘗試去解釋,沈嵁兀自謄經,不置可否。
“爹跟三叔是發小,說起話從來沒有顧忌,逮着機會就往死了損,卻并無貶低之意。三叔自己也是長情之人,他對三嬸可好了,對我娘也十分認可的。”
沈嵁依舊未言。
“你別誤會。真的,三叔人特別好!他救過爹的命,還救……”
淩鳶倏地住口,慶幸未有失言。
然而沈嵁恰在此時停了筆,緩緩擡起頭來,猜得到,想得明。
“他還救過我!”
淩鳶噎了噎,不知說什麽好。
“我沒有誤會,是你想多了。”
淩鳶小聲嗫嚅:“可你說得那樣頂針,我以為你是不滿三叔笑爹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我頂針,也是對你頂針。”
淩鳶愕了下:“嗳?”
“那話原是對你說的,不過看來也是多餘了。你很明白!”
淩鳶揉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爹娘膩歪從來不避人,我見怪不怪啦!本想逗你笑笑,結果說錯話了。”
“話說錯随了風,未必打緊;字寫錯落筆為證,倒是能作把柄。你的字寫完了?”
經沈嵁一提,淩鳶方記起今天賴在靜思園的理由,是來請新任的“伴讀”教自己寫字的。沈嵁自謙說不會教,不如一道靜下心來謄寫佛經,權當是臨貼,多寫寫,總比不寫好。淩鳶深以為意,便搬了張小幾,坐到床邊陪沈嵁抄起經書來。
此刻沈嵁半卷已畢,扯了幾句閑話,想起來關心一下淩鳶的進度。小丫頭一低頭,看見自己面前一紙的筆墨,臉蹭就紅起來,心虛地将紙往桌下拉一拉,支支吾吾道:“那個,重寫行不行?”
沈嵁半垂睑似無謂,話意卻堅決:“先叫我看看!”
拗不過,只得呈交。
沈嵁接在手上掃了一眼,抿着唇褒貶皆不言,叫淩鳶一時間更顯局促。
“我還是,重寫吧!”
再一次羞臊地提議。
沈嵁目光依舊聚在紙上,眉目間淡淡的,無有表達,反而提筆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字裏圈了一個,将紙遞還給淩鳶。
淩鳶沒接,只覺莫名:“什麽意思?”
沈嵁頭也沒擡:“這個字寫得不錯,照着再寫幾遍。”
淩鳶讷讷接過來,看着紙上那個分明出自自己手筆的字,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可我忘了是怎麽寫出來的了。”
沈嵁依舊沒擡頭,邊抄自己的經邊幽幽丢過來一句:“慢慢想。”
淩鳶差點兒沒哭了。又垂首打量自己一身的邋遢,前襟袖口都沾了墨點,手指關節也壓紅了,加上腰酸胳膊疼的,渾身骨頭發硬,今兒這字她是無論如何不想再寫的。
心念一轉,眼角瞥見窗外頭射進來的午後陽光,伶俐的鬼丫頭立時有了主意。
“嗳,莫無居士,你看外頭陽光好着吶!走,院子裏坐坐,老躺着筋都松了,以後更不愛動。”
邊說邊把小案移開,一掀薄被捧起沈嵁雙腿搬下來就給套鞋子。
沈嵁病得久了身上乏力,也不敢跟小孩子強掙,竟稀裏糊塗由着小丫頭擺布。
吆喝了一嗓子叫雜役把暖榻在廊下設好,抓過衣帽架上的鬥篷給沈嵁披上,淩鳶奮力攙起沈嵁,一大一小兩人蹒跚着往外走。
因怕沈嵁拒絕,小丫頭起先走得還急。沒挪幾步便發現沈嵁當真卧床日久,腿上無力,沒出內室就已出了一頭的汗,氣喘籲籲。她頓時自責魯莽,也挺心疼的,便将沈嵁胳膊擡起來繞過頸後搭在自己肩頭。
沈嵁膝頭打顫,眼前一陣陣發白,驀然間有了依靠,穩穩神看見是淩鳶,便停下不走了,佝偻着背虛聲說:“你太小,吃不消的!我走不動,你自己頑兒去,想練字了再來。”
淩鳶被他幾句話說得心頭發酸,小手緊緊托住他腰,任性道:“我不!我就要你到外頭去。我玩兒,你看我玩兒。”扭頭卻扯着嗓子喊來了小厮。那人伶俐,見他二人吃力情狀,自然過來幫扶一把。不料反遭了淩鳶的嫌。
“誰要你管這個?撒手撒手,人自己會走。快去,将我三爺爺的登山拐取來!”
那拐杖是用完整的黃楊木削的,本乃淩鳶的四爺爺景翼去西北時候在大漠裏撿着随手削來解悶用,手藝自然比不上專業的工匠。不過木頭是好的,又削得順溜,少見的筆直,便沒舍得扔,帶回來送給了三爺爺。
起初三爺爺非說自己腿腳靈便着用不上這東西,四爺爺這是故意膈應他觸他的黴頭。還說四爺爺自己年輕時候作下許多老傷,上了年紀腰腿疼老犯,應該他自己留着使。話沒說幾天,三爺爺去登了趟泰山,回來總顯得蔫頭巴腦的,打聽下才知道那座他數度登頂從來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的五岳之首,這回上去足足花了多一倍的工夫,到後頭還呼哧帶喘地跟半山腰的小販買了根拐。那棍子做得才糙!下山後就裂了。三爺爺趕緊丢棄,回來翻出老兄弟送給自己的拐,自個兒花工夫又用砂紙細細打磨,給油上漆。把手原就是木頭本生的節葩,三爺爺還精心給雕出個笑臉佛的樣子,握在手裏大小合襯。
素日裏三爺爺自然是用不着,一貫只是出游走山路了才帶上,用得很仔細。
小厮奔跑着把拐杖取了來,淩鳶一把接過直接塞進沈嵁手裏。
“兩人再加條木腿,走,再不走你骨頭就酥了!”
也不知是否從小教育,淩鳶講話做事總學得同父親淩煦曈一般,像是在發號施令,一副當家作主的樣子。淩煦曈是真的淩家當主江湖一鼎,他頤指氣使,即便有人不服也能打到人家服。淩鳶只是個将将十歲的小丫頭,她将人指使來去,若有不服看在她爹的份兒也還是得服。所以江湖一直有說法,淩容寧生不出兒子,淩家恐怕真要出個巾帼女當家。
今朝看來,日後淩鳶這家會當得如何暫且不論,當家的氣場和架子倒已經學得十足了。加之她的天資以及得天獨厚的條件,假以時日,前途還真不可估量。
思忖了片刻,沈嵁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思忖了,還思得挺遠挺積極,心頭不由咯噔一下。這一咯噔,腳步就停了。淩鳶往前帶沒帶起來,反而險些跌撞出去。她不能知道沈嵁的心思,還以為他又脫了力,索性繞到他身後背脊相靠,倒退着将人往前推。
“加油啊!才剩幾步路就出這個門了。你得出去知道嗎?出去,別困死自己!”
知道她話裏的逼迫并非指這屋子,并非指這道門,沈嵁明白她想自己從心牢裏走出來,重新再去看這一世的人間煙火,哪怕它從來都不完美。
她還那麽小,肩膀剛夠着沈嵁腰際,可她在盡自己最大的氣力捉住一個成年人的手。沈嵁感覺仿佛沉在黑暗的井底,仰頭看見她在耀目的光斑裏,半身懸挂在井沿兒上,一點一點想把他提上來。光斑的圓圈在眼前漸漸變白,放大。
——咯吱聲響,沈嵁幾乎撞在門扉上,手用力扶住門扇,隔着一道窄窄的門檻,腳在裏頭,拐杖篤在外頭。
“我自己走。”
淩鳶靠在他背上,有些猶豫:“可是……”
“我自己走!”
淩鳶感到自己有些懂沈嵁的固執,又似乎不完全懂,只乖乖撤離了他身邊,跨過門檻,在外頭靜靜地等他自己走出來。
刺眼的光又漸漸遠去,縮小成一個斑。沈嵁內心的湧動平息了。他深吸口氣,提膝伸腿,慢慢地,越過了現實的門檻。
——這樣就好了。只是出來曬個太陽,不用回報善意,也無需接受任何形式的鼓勵。依舊獨自沉在黑暗裏,很安靜,很好。
沈嵁希望,如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