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
前一日惹得沈嵁心痛發作,危不危及性命的,緩過來後他自不會計較,淩鳶心裏到底是後怕。加之熱鬧太過,這一天小孩子們紛紛懶起賴床,上半日的作息全都亂了,淩鳶便先來與沈嵁知會,想将今天的習字歸到午休之後。
巧在沈嵁前夜睡得也不穩,或許節氣使然,總感覺胸口憋悶,委實無力繼續滿足小孩子的“求知欲”。況且,對淩鳶的來去他一向不過問不約束,完全憑小丫頭單方面的喜好。于是相互約定,晚些時候淩鳶獨自來會。
而待沈嵁午睡卧下,尚有安這廂自提了一壺清酒出門。與底下人交代過要去後山祭拜故人,或還在別處盤桓些時候,日落前必然歸來。每年如此,不得落空,仆從們循慣例在班頭的安排下僅留了兩三人于沈嵁處值崗聽用,其餘人領假半日自行散去。如此一來,素日清靜寧和的靜思園便顯得愈發靜谧,當此端午節令反倒瑟然寡合。
恍惚一場幻夢,淺眠的沈嵁驀感心悸,自半夢的渾噩中驚醒,又累又煩,莫不如不睡的好。索性坐起披衣,想挪下床去還誦經文。腳方落在地上,倏聞一記清亮的調侃。
“我正愁,不知你何時能醒,你倒是體貼!”
沈嵁一驚複一怔,忙擡頭看去:“你?!”
來人就倚在近處長幾邊,支腿盤坐,好不随意。
“別來無恙!”他擡起手揮了揮,似舊友重逢,熟稔自然,“噢,也不能說無恙!小一年來,你可是過得慘極了!”
自來到淩府,沈嵁甚少表露激烈的情緒,此刻竟是明明白白不快的,甚而還有些警惕。
來人當然有所察覺,倒不以為忤,自言:“怎麽?怕我悄沒聲兒地輕薄了你?”
聞言,沈嵁眉間愈加緊了:“傅兄已有家小,縱然玩笑,也不可太失身份!”
“身份?嘿嘿,有趣!”傅燕生歪着頭,神情玩味,“不提醒我分寸,而在意身份,怎麽樣的身份可以說?怎麽樣的,又說不得呢?”
沈嵁穩穩坐在床沿兒,渾身上下散發出戒備之意:“一年前的傅燕生倒不見今日這般混賬!”
傅燕生松松握拳虛撐着太陽穴,笑得風情萬種:“幾面之緣,你又知一年前的我是真的我?”
“的确!一年前的你和如今的你,我都稱不上了解。所以你的來意?”
傅燕生展示了一身勁裝:“看也明白啦!總之,不是來喝茶的。”
Advertisement
見來者不善,沈嵁反而安下心來,淺淺地嘆了聲:“師出有名,你的目的不會單純是尋我比試拳腳的。想問什麽,不妨說來聽聽。”
傅燕生兩眼都笑眯了,一臉奸猾:“嘻嘻,不忙不忙,還是可以先敘個舊嘛!”
沈嵁眉眼冷淡:“你我之間,應該無舊可敘。”
“不說就沒有,說說還是有的。比如,嗳,沈老大,你原來也挺愛笑的嘛!如今一天到晚板着個臉,跟我們千人面的面具一樣,你臉僵不僵?要不要我給你揉揉?”
“不必!”
“去年初秋在浙南,我瞧見你打小杜的那招拈花羞真是飄逸。一想,不對呀,沈家傳的是刀法,幾時還有如此沉綿婉轉的掌法了?回來便查了查。”
“……”
“知道你是三叔的弟子,可我一個人都沒說,包括容寧。你看我對你是不是很夠意思?”
沈嵁眼角抽動,一忍再忍。
“我在金陵待了三年,一邊顧着容寧交給我的任務,一邊也在幫他留心江南各家的動向。夏家、杜家,自然也有你們沈家,啧啧,你的轶聞趣事倒是比其他人更令我感興趣咧!”
沈嵁心頭一凜,仍壓住七情:“是麽?”
傅燕生還支頤,笑卻收斂了半分,眸色深深,意也深深。
“直說吧!你身上發生過的事,我指連晴陽都被蒙在鼓裏的那些,我也全知道。不要懷疑我在詐你,好歹我是千人面的死間,寒蟬不出,便是蟄伏,精于打探。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麽消息是不重要的,也沒有什麽消息,是探聽不到的。即便,我已離開金陵!”
沈嵁的拳在袖底暗暗握緊,目光鋒冷銳利:“你究竟要問什麽?”
似等着沈嵁積蓄後的爆發,傅燕生依舊不緊不慢笑對:“有一點你可以相信,我知道的,不代表容寧也知道。暗探也有暗探的方式與準則,與任務無關的情報,尤其過度暴露隐私的,我們輕易不會說。當然,除非有一天容寧來問我。你猜,他會問我些什麽?”
嘭——
霸道的掌勁撲面而來,擦過傅燕生額角淩厲地落在身後書架上。但見好好的花梨硬木應聲斷裂,生生分作兩爿,卻都不倒。
再看傅燕生,也是好膽色有魄力,端坐如故,竟未曾挪動分毫。更甚者,他壓根兒沒有提氣抵抗,便只拿這具肉身坦蕩蕩迎此一擊,定力确實非同一般。
而借一掌之勢,沈嵁已驟然掠身到近前,手刀劈落切傅燕生腕上脈門,另掌翻起直拍他肋下。近在咫尺,卻悍然收勢,忿忿對峙。
“為何不還手?”
傅燕生瞥一眼被壓在案頭的手,眼角勾勒一抹痞态:“說了是來敘舊的嘛!”
沈嵁豈肯信:“那就別敘了。要問便問,不問打來!”
傅燕生無奈地嘆了聲:“唉,你來了兩月有餘,一直未得與你說上話!難得今朝誰都不在,怎奈沈老大卻不念舊啊!”
沈嵁手刀又壓了壓,已無耐心。
傅燕生嘴角兀自向上翹,且邪且狠:“喂,那年令堂與你相中的孫小姐,究竟是人家看不上你還是你不要人家?”
沈嵁瞳孔霎時縮緊,手也抖了起來。
“她說的那事,是因愛生妒故意造謠?還是确有其事啊?就是你跟……”傅燕生故意湊到沈嵁耳畔,輕輕地吹出餘下的話,“知縣遲大人的那樁事。”
話音落,立時氣流湧動,浩瀚磅礴。一股淩厲殺意随掌風撲殺而起,直拍向傅燕生。他不再坐以待斃,早已埋下的反擊同時發動。沈嵁拍案倒縱,仰身滑了出去。
傅燕生舔舔嘴唇站起來,緊了緊腕:“你可是第一個活着接住我這枚口釘的人!”
沈嵁也旋身而起,吐落口中骨釘,擡眸處,一雙充血的赤睛已露狂相。
“喲喲喲,惱了?!說不過就打人,這樣,不好!”
沈嵁往前踏一步,掌下重新聚斂起飒飒風團。
傅燕生一擡手:“嗳,條件說完了,該問正事了!”
沈嵁猙眉獰目:“你還要問什麽?”
“什麽都沒問呢,怎說還要?方才那個是籌碼,你看是要老老實實回答我接下來的問題,或者我回頭跟晴陽說說當年究竟誰害得你幾乎自盡?”
又是一掌擦着鬓發落在身後的格栅上,激起一片碎木飛屑。沈嵁目眦欲裂:“住口!”
傅燕生捋了捋發:“也就是我可以問啦?”他扶腰微微躬身,偏過頭打量一身怒氣的沈嵁。确認其人當真就範,便撫掌笑道:“那煩請沈老大仔細想想,祁連山雪谷遇見我淩家老當主的具體地點,以及他有否與你交代過劍的下落。另外,你到底告訴他什麽了?”傅燕生眸光乍然冷肅,“能叫一位避世獨居四十年的老人重出江湖,不惜名,不惜命!”
意外,聽過傅燕生真實所圖,沈嵁的怒氣便似衰竭了一般,迅速地偃旗息鼓了。傅燕生納罕地盯着面前的人步步踉跄着跌退,蒼白的面色上覆滿了茫然。
“就是這樣?”沈嵁微喘,竟毫無防備扶着床沿兒坐了下來,“你來與我拐彎抹角地說那些話,又是暗示又是威脅,到頭來只為了問老當主的事?”
傅燕生有些不好的預感:“你,願意說?”
沈嵁涼涼掠他一眼:“為什麽不說?”
“呃,”傅燕生面露尴尬,“人生奇遇,總有些不可告人!”
“不可告人你還問?”
“所以才要把柄……”傅燕生倏地住口,視線随意落在他處,“抱歉,職業病!是我小題大做了!”
沈嵁垂睑颔首,心思一時不得揣摩。俄而,他問:“是淩當主叫你來問的吧?”
傅燕生不諱言:“的确是容寧想問,不過不是他叫我來。不管你信不信,容寧這人重情,好面子,有些事他寧肯自己多費些周折也不願意為難別人。尤其是他在意的人。你教鳶兒丫頭練将軍行的事我聽落歡講了,也猜得到容寧和小海一定會想找到老當主的劍。顧念你一身傷病,他們未必敢來盤問,倒不如我這做慣了細作的小人與你這裏探探虛實。問得着最好,左不過是與你交惡,橫豎我這輩子已得罪不少人了。”
擡眼将傅燕生再三端詳,沈嵁面上固然恢複了一貫的冷情淡泊,心底卻不由得一寒又一暖。
“你對淩家也是盡心!”
傅燕生聽話聽音,終于不再笑了,側身眺望廊外風光,語帶慨然:“我與你不同。”
沈嵁追着他目光所趨,一時怔然。
“沈家對你來說就像座牢籠一樣困頓,你總想着逃離擺脫,而我十六歲離家,用另一個身份活了十七年,這個家對我來說便好似一場遙遠的美夢,我無時無刻不想着回來,又必須忍耐住寂寞強迫自己不準回來。我想守住這個家!只要弟弟妹妹不再死去,只要我愛的家人不再流血,我願意孤身在外扮演一個微不足道的細作、刺客、劊子手。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永遠活在黑暗裏,只要他們心底沒有陰霾!”
沈嵁驀覺心中一痛:“曾經,我也與你有同樣的想法。”
“我知道。”傅燕生回過頭,眸光很深很深,“你努力去守住的家族,你想維護的親情血脈,最後都成了傷你害你的倒鈎。他們負了你!”
沈嵁收回視線落在傅燕生面上:“而你從來不在乎是不是值得。你比我豁達!”
“不!”傅燕生搖頭,“我恨過。心愛的小姑娘死得支離破碎,而當時我遠在千裏之外。我恨這毫無人情可言的江湖竟連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孩子都不肯放過,更恨自己錯過了,來不及,就那樣把她放在危險裏卻無能為力。離開家是因為仇恨無處落葬,不将敵人肅清,這口怨氣我平不了。可離家許多年,無論作為兒子還是兄長,我都是失格的。自以為傷心,固執躲在外面,眼看着父親和兄弟一個個死去,到頭來我又保護了誰?你卻不同。”
傅燕生過來拾起掉在床上的披風,仔細替沈嵁搭在肩頭。
“即使遭遇背叛,你都沒有抛棄和逃避。你沒有錯,沈嵁,你很強,很磊落。所以你也有權利放下和遺忘。你該對自己豁達!”
一番話令沈嵁無語默然,眼底哀一層又痛一層,疊加出深瞳如墨,濃得望不見底。
“什麽劍?”
毫無預兆的提問,令傅燕生微微一怔,回不過神來。便聽沈嵁又問:“你們要找的劍,是哪一把?”
知他有心轉移話題,傅燕生當然也爽快答應:“蒼珩劍!”
沈嵁揉了揉眼角:“我在老當主身邊統共見過兩柄劍,一柄是隕鐵鍛造的十字将軍劍,還有一柄是青玉古劍。你說劍名蒼珩,可是指的玉劍?”
傅燕生黠然一笑:“非也!青玉劍純是為了混淆視聽故意放在那兒的,真正的蒼珩劍就是老當主年少時便随身的将軍劍。”
沈嵁點點頭:“原來如此!那你們不用尋了,劍已經沒了。”
傅燕生震驚:“此話怎講?”
“老當主親手将劍震斷了,當着我的面。”
“為什麽?”
“因為人死了,傳說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傅燕生倒吸口涼氣:“傳說?!”
沈嵁擡睑睨他一眼:“以前我不曉得那位是老當主,所以他說的那些話我從來不明白。不過昨天裏,一切倒是都了然了。幾十年前江湖有一樁傳聞,淩家二代當主獠犽崽淩覺雖故去,但他将畢生武學都記錄在一柄劍內。得此劍者不僅能得絕世武藝稱霸江湖,還能窺得淩家巨額財富積累起來的真相,既得天下也!曾經,江湖上許多後起之秀對這柄劍趨之若鹜,然而奇怪的是,包括淩家的後輩在內,并沒有人找到過。不,應該說,沒有人知道是否真的有誰找到了劍。這傳說更像是一口引人深入的陷阱,越接近真相,便是離危險越近了。有去無回的探尋,幾十年間江湖有多少人悄然失去了蹤跡,恐怕只有持劍人自己才算得清吧!”
迫于沈嵁的逼視,傅燕生以拳掩口幹咳幾聲,是也否焉皆不言。
沈嵁并不在乎對方的答案,接着道:“你放心,我不過揣度一二,至于真相如何且由得江湖人自去辨明。我所在意的,反而是你們對蒼珩劍的态度。身為淩府後人,你們不會不清楚傳聞的真實性。想要拿回劍,是預備結束這個傳聞?抑或再找個替身攜劍入江湖,帶走一身的幹戈與血腥?”
傅燕生扶額苦笑:“你都想到了還問我做什麽?”
“噢!”沈嵁一臉理所當然,“我以為攜劍者如此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定然是你來做的。”
傅燕生摸摸鼻子:“我今日來只是問劍的下落。”
“問到了就該去尋了,尋到了自當有所動作。憑你的為人,大約等不到淩當主與冉總管商議出個結果,便攜劍離去了吧!”
“嘶——”傅燕生自牙縫裏抽了一聲,“有時候我真想殺你滅口嗳!”
沈嵁挑眉:“很巧,我也是!”
“因為那樁事?”
“只是那樁事。”
“我知道的不止那樁事。”
“僅此一件,足夠我殺你。”
傅燕生搖頭哭笑不得:“今日是我失算了。劍沒到手,反而白白當了惡人!”
沈嵁袖一翻,露出藏在掌心的兩粒朱色丹丸。
“□□?”
“蠱藥。”
“不都一樣?你居然随身帶着這些東西。”
沈嵁承認:“備來尋死的。這種的噬心,我還有吃了變癡呆的,你選哪種?”
傅燕生不由捧腹:“服了你了!防你想不開,我先替你消耗一些,給個癡呆的吧!當白癡好過蠱蟲噬心之痛,我怕疼。”
沈嵁果然自懷中又摸出一只小瓶,撥塞倒出粒更大的黃色丹丸遞了過去。
“想好了?不打一場?打贏我,一了百了!”
傅燕生三指捏起丹丸,冷聲嗤笑:“打你?完了讓全家都來追殺我。頭一個就得是鳶兒丫頭,我豈非成了千古罪人?罷了,自作孽,我認栽!嗳,不過說好了,你別跟他們說是你這兒吃的藥!三叔有你這麽個徒弟不容易,好好活着。”
見傅燕生果真要将丹丸放進嘴裏,沈嵁情急“嗳”了聲。傅燕生嘴角勾起一抹壞笑,眨眨眼:“舍不得啊?那再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是不是那個?”
沈嵁一頭霧水:“是哪個?”
“啧,幹嘛一直未娶?你到底喜歡女的還是男的嘛?”
沈嵁愣怔片刻,恍然他是在質疑自己究竟是否斷袖,立時面色一沉,甕聲道:“我非遲谡同道中人,莫再問了!”
傅燕生松了口氣,欣然笑曰:“如此,我便心安了!”
言罷就要吞藥。
沈嵁霍然起身,指尖已觸到他衣袖,忽聞外頭傳來幾聲高呼:“小墨,喵——快出來啊!小墨,你在哪兒?”聽聲音正是淩鳶,且已入院中,往此間來了。
“嗳,你?”
沈嵁劈手奪下傅燕生手中的丹丸,在他肩頭輕輕一搡。
“快走!叫豆蔻看見,你我都說不清。”
傅燕生會意,莫測笑了下,轉瞬沒了蹤影。沈嵁僅得眼中虛晃的殘影,恍惚自己中了夢魇,抑或撞見鬼邪,錯覺這屋裏未有過那一個來去如風的人,他,從不曾到訪。
其時,淩鳶已立在檐下,抻着脖子朝裏窺望。
沈嵁迎了出去。
“貓兒又不見了?”
見到沈嵁,淩鳶少見地沒有笑意,僅是點點頭。
“許是走得遠了,到時候自然會回來的。家貓識路。”
“可是這次好奇怪!”淩鳶嘟起嘴,“昨夜起貓食就未動過,小墨從來不會這樣的。”
沈嵁輕蹙眉:“你說昨夜麽?”
“嗯!”淩鳶怏怏地坐上了檐廊的地板,垂着頭,顯得落寞,“莫無居士,你說,小墨是不是走了?它有新主人了,不要我了,是嗎?”
從來活潑樂觀的女孩兒此刻那樣無助,眼底隐隐泛出淚光。
沈嵁挨着她坐下,斟酌着,也掙紮着,終究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小墨是老貓了。老貓有個習慣,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會躲起來。”
淩鳶肩頭一顫,擡起頭,眼中映現驚惶:“躲起來做什麽?”
沈嵁猶豫了一下:“躲起來,獨自等待死亡。”
“不會的!”淩鳶跳下檐廊,渾身顫抖着立在沈嵁面前,“小墨不會死的!它不會躲起來不見我,不會!”
說着抵抗狡辯的話,淚卻不受控制撲簌簌落下,第一次,沈嵁目睹了少當主的軟弱與崩潰。
——明明已經猜到了呀!
沈嵁不知是該贊這個女孩兒的靈犀與悟性,還是嘆她小小年紀已懂生離死別的苦與難。來到靜思園,并非真的為了尋貓。淩鳶只是想有個人來否定自己的推斷,給出相反的充滿希望的答案。可她心裏其實又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嵁是不會在生死之事上說謊的。那麽她求的,究竟還是打破和點醒嗎?
若斯矛盾,又若斯卑微!成長之路便是逐漸摒棄了天真,不再以為月滿月虧是因為天上有食月的狗,不再堅持黑即是黑白就是白,不再為了一塊糖或笑或哭。淩鳶想要長大,又不可避免地懼怕長大,此刻她想留住的,今後或将是她人生不可複得的珍貴感受了。
“過來吧!”
不知這樣的舉動是否正确,但此刻除了張開懷抱,沈嵁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什麽說什麽,來安慰眼前正經歷破殼蛻變的女孩兒。
淩鳶犟了會兒,終于撲身投入那一方胸懷。壓抑的啜泣頃刻化作嚎啕,小小的孩子選擇用激烈的發洩向人生初次的死亡告別。
“為什麽要死啊?”她無解地追問,“為什麽生命有長短?為什麽不能一直在一起?如果總要分開,又為什麽要相遇?為什麽人生有這麽多為什麽但又沒有答案?”
沈嵁雙手無措地懸在半空,想了想,還是落在女孩兒發上。
“有生當有滅,不滅何來生?你看那紫藤花,一年年地開着一年年地敗了,到來年,依然會再綻放。每一年的花,都令人愉悅,不是嗎?”
“可今年的花不再是昔年的那一朵了呀!”淩鳶仰着頭,眼淚流過腮頰,淌進發裏,“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再也不會回來!”
沈嵁氣餒了!淩鳶的固執令他束手無策,活了幾十年懂得許多的道理,師父教他悟人生,卻始終說服不了一個孩子的貪嗔癡。不,就連自己,他又幾曾說服過想通了?
“人活百年,也是要入土的。終究,大家還是歸在了一處,還能再見。”
這話更像是沈嵁在對自己說,勸自己看開。
驀然間,腕上一緊。沈嵁呆然望着用力攥住自己的小手,複擡眸,撞見淩鳶眉間深切的痛徹。
“不要死!”嘤嘤的哭泣近似哀求,“我知道你會死,爹娘會死,以後我也要死的。可不要是現在,不要太早。爹說人生來是為了受苦的,死是解脫,但對留下的人來說,看着身邊人死去則是最殘酷的刑罰。所以為了愛的人,再苦再難也不能輕言死別。我們要活下去,跟天鬥跟地鬥,跟命鬥!你看老葉都活了好久好久,他還嫌不夠,他要活一百歲兩百歲,不死就一直活下去。莫無居士,好不好你也別死?別再做那樣的事了,行嗎?”
沈嵁雙唇輕顫,澀然問她:“那樣的事?”
“唔!”淩鳶吸了吸鼻子,抽噎着坦白,“我都聽見了,那天三爺爺找到你後帶回來,你不肯讓舅舅給你紮針,說活着沒意思。”女孩兒邋遢地拿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涕,克制着不許再哭,“以前的日子有沒有意思不去管它了,以後的日子有沒有意思活下去才知道。莫無居士,我們一起活吧!這個家裏有這麽多人,你看看我們,想想我們,在意一下我們,行不?死多容易,吃個飯不當心都能噎死。簡單的事當然留到最後去做,咱先活着,有難關一起闖,有痛苦一起扛,一個人活不起就抱團活。再給自己一個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給我一個機會。”淩鳶突兀地把臉湊在沈嵁眼前,用力瞪大眼,“最起碼我比以前的那些人可愛,對吧?”
沈嵁啞然看着這個情緒瞬息轉換,冷不丁冒出一句俏皮話來的小妮子,嘴角狠狠抿着,猛地撇過頭去望向別處。
“沒事了?那進來練字吧!”
見沈嵁迅速起身走進屋去,頭也不回,淩鳶在背後很是悻悻地皺了皺鼻子,做了個鬼臉,暗自道:“切,就差一點兒!下次一定叫你笑出來!”
不意,沈嵁足下稍頓,不知是否聽見了,還自往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
複更了。
老慢支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