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

淩家三代當主淩玥琦一生最風光的事有兩件,其一當然是迎娶金陵沐昀閣頭牌佟茉華時的盛大排場。據說竟得疏通了城防将四門大開,鼓樂司禮車馬自四方齊入,絲竹鑼鼓喧天,彩屑金箔紛飛,嘆為觀止。

有錢人的奢靡落在傳言裏繪聲繪色,事實與否按下不表,至于另一件為人樂道的風光事,便是雨花臺歃血為誓,九曜星君結義了。說是九人,實際當時僅得七雄聚首,順位裏的老八韓駁和老九呂潇湘早已在江湖拼殺中殒命,為表紀念,也是肝膽相照以此緬懷,衆人無論如何不願割舍,便将二人也納了進來,合成九星。

這七人裏老大熒惑星傅渺塵鳏居,有一子傅燕生;當主淩玥琦行二,號太陽星,也只得淩煦曈一根獨苗;老三鎮星尚有安自幼向佛,終身未婚;四爺歲星景翼最可憐,得一子早夭,夫妻二人再無後繼;辰星老六封驚波和太白星老七班浔都育有一子一女,這些年或去了別省把穩分舵生意或出閣外嫁,都已不在身邊陪伴了。算算,原是位列太陰星君的冉行冉五爺香火最盛,膝下兩子一女,和樂融融。

“大伯和三叔從小跟我爹同吃同住同進同出,好得跟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似的,也不用人教,自然而然就那樣叫起來了。所以壓根兒沒有結拜這回事兒,三叔就是我三叔,嫡親嫡親的。”

一個疑惑解了,沈嵁卻更好奇起來:“為何單單與冉家兄弟走得這樣近?還有一個女兒又去了哪裏?”

“酒兒姑姑,沒了!”淩鳶頭低垂,神情黯然,“當時她才十一歲,就比我爹大一年。她死,也全是為了救爹。”

真相太過出人意料,沈嵁訝然過後唏噓,低聲道:“抱歉!”

淩鳶搖了搖頭,努力笑一下振作起精神:“你又不知道的。再說對酒兒姑姑,爹也盡最大可能去補償了。雖然死者已矣,做再多無非是給活人看,求心安。不過爹心裏,其實是想所有人都記住姑姑。永遠記得!我爹這個笨蛋呀,”女孩兒轉過臉來用力綻放出笑容,“死心眼兒到跟一座牌位拜堂成親咧!也就是說,姑姑才是我爹的原配,娘只能算續弦,百年後也只得三人合葬。”

沈嵁一愕,手在袖底暗暗攥緊。淩鳶那樣直白地将情緒攤開,完全不回避眼神中映現的失落和不平,這些全是對母親的心疼顧念。但同時,她又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傷感與惋惜,那必然是對已經故去的生命所抱有的真摯懷念與尊敬。情與義彼此矛盾着,在小小的女孩兒心中沖撞煎熬,逼迫她面對,一夕成長。可面對這個世界不通人情的一面太難了,淩鳶想有人看見自己的惶恐,想要哪怕僅僅一人的陪伴。眼前陪伴自己的是沈嵁。

“為什麽忍着?”

沈嵁柔聲詢問靠在自己肩頭的淩鳶,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我沒事啦!真的!”嘴上說寬慰的話,卻賴在沈嵁溫暖的懷中不願抽離,淩鳶下巴抵住他肩,仰起頭眺望頂上晴朗的天空,深呼吸,不肯哭泣。

“娘不後悔的,也從沒怨過。她明白最難過的人其實是爹,還有燕伯伯。”

沈嵁手頓了頓,繼而落在她發上:“心愛的小姑娘死得支離破碎,傅大爺說的,就是你那酒兒姑姑吧?”

“唔!”淩鳶點頭,“燕伯伯是家裏最大的孩子,情窦初開,心上之人就是姑姑。只是當時弟妹尚懵懂,他便将心思小心掩藏,從未示人。可酒兒姑姑偏偏喜歡我爹。她明明那麽小,就肯為了爹去引開追來的殺手。三叔一直說,姑姑其實也是想冉家的宿命能在自己身上終結。”

“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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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宿命也許嚴重,然而冉家祖訓,子子孫孫都必然是淩家當主的影守,兄死弟承,子亡女替,不得違背。

“五爺爺的兄長就是替我爺爺死去的。五爺爺的父親為了讓五爺爺能守住家訓,臨終前更将自己三十年功力盡數傳給內力全失的五爺爺,所以五爺爺一生都在為淩家拼,為爺爺拼。他以為自己死去活來過,換來的一切足以支撐子孫們的平安。原本他們一家是最完滿,最開心的呀!”

言到最終不敢轉折,怕觸碰那個已成夢魇的“可是”,年少的孩子本能回避着慘痛,仿佛不說不想不思不念,那些過往就成了杜撰,永遠只得說書人醒木下的一句“且聽下回”。

“沒想到,淩、冉兩家因連竟這樣深!”

不知相擁了多久,淩鳶吸吸鼻子,自己松開環頸的手慢慢滑下來,腦袋懶洋洋搭在沈嵁膝頭,似已釋懷。聽沈嵁慨然,她還放一粒糖在嘴裏,鼓着腮嘟囔:“深得都不知根源所起!總之自打初代祖爺爺開山建宅,冉姓一族就一直是當主的影守了。不過我太爺爺不喜歡這規矩,下令廢止。奈何冉家人都是死心眼兒,怎麽說都不聽。五爺爺是這樣,姑姑和大伯也是這樣。”

沈嵁望一眼場中激戰正酣的男人們,目光難免在冉雲身上多作停留,心裏倒有幾分明白:“冉姑娘的死,大約也是紮在兩兄弟心上的肉刺吧!尤其是自覺該當身先士卒的長子。”

淩鳶直起身,一雙承自母親的鳳目霸道地瞪着:“誰不是心裏紮着刺?爺爺奶奶,還有我爹他們那一輩兄弟姐們,哪個不為了姑姑的死痛心疾首?五奶奶更因此一病不起,不過一年也撒手西去。死多容易啊!姑姑一心要替至親大哥完成影守的職責,大伯伯用自己的血去鋪平爹要淌的江湖路,他們都不怕死,難道淩家這些活下來的就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嗎?為什麽就不想想自己的爹娘會有多傷心?我爹和三叔心上的刺拔不拔得了?死死死,都那麽喜歡死,想死別投胎啊!做人煩了當畜生去啊!命數到了天說了算,該誰死就誰死,輪回路上走一遭十八年後再相見,替什麽替?死都要替,幹嘛不替生?活下去笑到最後才是贏,才有意義!”

沈嵁仰着頭,直直凝望不知不覺高聲,也不知不覺霍然站起的淩鳶,面上平靜得如一湖墨綠成翠的鏡水,看似柔和,實則能破未破,難以擊碎。縱使偶有漣漪,也将回複成初始的無波無痕,實在叫人無奈。

“這些日子,你酷愛與我講道理了。”

淩鳶抿唇深吸幾口氣,試圖平複激動的情緒,克制着回應:“方才的話,不是沖你!”

沈嵁依舊盯視:“沖誰都不行!尤其是死者。”

淩鳶又惱:“我沖他們怎麽了?這麽冤魂不散地攪和了所有人的生活,就因為他們死了,他們做的決定就都對了嗎?放屁!”

沈嵁蹙眉正色:“即便是錯的,也可佩可敬!他們的死不是沒有意義的殉葬,你可以反對他們的決定,但不能指責他們的用心。連你爹都不行!”

“因為我是小輩,我沒資格是嗎?”淩鳶吼起來,“那麽誰有資格?承受喪子之痛的五爺爺?還是餘生活在自責裏的我爹?或者完全無辜卻要死後與人分享自己丈夫的我娘?我知道你怎麽想的,因為你也是這樣的人,為了孝和義,為了什麽家族祖訓寧可把命搭上也不肯放手的白癡!我就是沖你了,就跟你掰扯道理,因為你他媽丢了祖宗家業就不會活着了。你沈嵁一輩子只想着兩件事:沈家,還有死!你從來沒想過怎麽去活!”

驟然的劍拔弩張,讓原本看似親密的關系懸在崩裂的邊緣岌岌可危。對淩鳶來說,這可能是自二月以來壓抑的情感積蓄後一次猝不及防的爆發,她太懼怕死亡帶來的離別,以及沉淪于離別的怆痛之中人心所起的變化。那很可能是扭曲的。

始終記得燕伯伯身上的血臭,更忘不了晴陽舅舅頹然的面容和臉上的淚,這一切都似巨大的法陣困住了淩鳶的無憂無慮。成長總是來得意外而猛烈,淩鳶曾經以為自己已做好充足的準備去踏入江湖面對真正的善與惡,但原來,一個陌生人的到來,便足以将她的自信擊潰。

淩鳶的确不是沖沈嵁,她對抗、譴責、逼迫的,終究是自己。那個想要退卻,但又無路可退的淩家少當主!

“如果,我是說如果,”沈嵁也在調整情緒,艱難地作出決定,“我試着去生活,那麽你是不是也願意試着去原諒?”

淩鳶怔然。

“不止原諒故人的自大與膽怯,也原諒目前這個弱小的你所感到的無能為力。我們可以達成約定麽?”

“你說、什麽?”淩鳶還未完全從初初的震驚中回過神,坐下來再三确認,“你剛才說要怎樣?”

沈嵁重複:“試着去原諒。”

淩鳶一擺手:“不是這句,前面那個。”

沈嵁沉吟片刻,才道:“我試着去生活,那麽你……”

“天吶!”淩鳶欣喜若狂,“你說真的噢?你自己說的噢?”

沈嵁颔首:“确然是我講的。”

“歐——哈哈哈——”淩鳶一陣歡呼,跳起來緊緊摟住沈嵁脖子又叫又笑,險些将他從凳子上撞翻下去,“莫無居士你太夠意思了!只要你不死,叫我幹啥都行。你是我的玩伴兒我的教習,良師益友啊!說好啦!你要教我一輩子,陪我一輩子。”

沈嵁小心摟着她腰,防備她高興過頭摔個跟頭,眼神中略有糾結:“生活的意思,應該不是這樣理解的吧!”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們所有人陪着我,說好了,一輩子!”

沈嵁仰天作嘆,無可奈何。

膩了好一會兒,沈嵁終于忍不住提醒淩鳶:“淩當主正與傅大爺交手,你不看麽?賭不打了?”

淩鳶恍然今日頭等大事是采纓徽大賽,自己才跟沈嵁打過賭的,不可廢棄。忙松開手坐回自己的小凳上,認真地觀看場中的對搏,不時為父親吶喊助威。

得了解脫的沈嵁理一理起皺的衣褶,久坐生乏,便扶膝起來站一站。淩鳶見他起身,還以為他要走,一把扽住他衣擺。

“別呀,就快分勝負了!”

沈嵁攏着袖,立在原地未動:“不走,站一會兒。”

淩鳶會意,也不高興坐着,起來抖腿扭腰活動筋骨,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又扯閑話:“方才沒說完吶!冉家祖訓要世代為當主的影守,并且只忠于當主。換言之,對于繼任者的人選必須保持中立。即便當主是個廢物點心,他們也得誓死效衛。啧,真蠢!”

沈嵁遙遙眺一眼場中捉對厮打的戰況,有口無心地抛過一句:“好在歷任當主都很稱職。”

淩鳶鼻頭裏哼出一聲不屑:“哪兒啊?全虧我太爺爺英明神武奪位成功,不然何來如今這大好局面!”

沈嵁好奇心又起:“奪位?江湖所傳,二代當主淩覺是嫡長子,名正言順繼任當主,怎說一個奪字?”

淩鳶眉毛挑得快要飛起,笑容鬼鬼祟祟:“說來話就長啦——”

調拖得長,話卻是簡潔。依着淩鳶的講述,非是子孫不孝妄議祖宗,實在初代當主這人武功夠好生意會做,無奈人品當真差到成渣的地步。一生陰謀詭計害人且不去細數,便是自家妻兒也未得妥善安排。出門在外盡拈花惹草風流無端去了,巫山雲雨後還不愛負責,私生子女養下一堆。當年二代當主淩覺的生母便是母憑子貴,又仗着此乃長子,初代頗為重視,硬頂住正妻的反對被納作了二房姨太。進了府待遇也高,确不像妾室,俨然成了對房太太。那正妻一直無出,又遭後進門的妾室打壓,在夫君處更不得寵,抑恨難平,最終竟投了湖。

長房一死,二年再添一子,二太太心思更活了,成天作着要扶正。在名分這件事兒上初代倒不甚拘泥,橫豎孩子是親生的,女人風韻尚存,在家裏妾跟妻不過稱呼上的差別,扶正就扶正了。

只是這位扶正的二太太萬萬沒想到,鬥過了原配,府外頭還有一串拖兒帶女的小三小四排隊候着。慶幸這些人裏有的為財,拿了錢抛下孩子自己跑了;有的作過頭,索性遭棄,還被搶走了孩子;另有人紅顏薄命,初代自然不好任由子嗣流落在外,當接回府中養育。

然而子女是都接回來了,可全是沒娘的娃,進門豈非皆看主母眼色過活?自己作上位的人眼色從來刁惡,親生的兒子跟外頭領回來的怎可能一視同仁?當爹的也不問,只管供應吃穿,想要親情付出純屬癡人說夢。于是府中少爺小姐要麽自危要麽自強,鬼胎暗藏,誰也不敢輕易拿真心待人的。

不過龍生九子,難免就要出一兩個拔萃的。長子淩覺自幼溫厚賢達,待弟妹們從來不會厚此薄彼,尤其與二弟淩昭投緣,又常接濟五妹淩蘅和六弟淩宣,反而與同母的三公子淩曉處處作梗。彼時府中都奉承這位與人為善的嫡長子,父母也寵愛,老三有氣便只能怄在心裏,到底不敢發作。

“唉,好人沒好報啊!”淩鳶老氣橫秋地作聲嘆,“太爺爺十二歲上同祖爺爺跑關外,在祁連山雪原裏遭遇野狼圍攻。可氣那些個護衛關鍵時候只顧自己縱馬逃命,卻把正經少當主丢在狼堆裏。太爺爺打小習武劍術至臻是不假,可他才十二歲,雙拳難敵四手,更遑論狼爪子可比拳頭鋒利多了,狼牙也尖,太爺爺一柄輕劍砍得卷了刃,最後只能跟狼肉搏。”

此時言來仿佛輕飄飄,無非生與死的結果判定,但當時當刻,狼嘴下求生,該當何其險惡,又何其可怖?

少年力竭滾落在地,滿身的創傷滿身血,刺目的殷紅在皚皚白雪上塗抹出詭異的腥色圖紋,卻畫不下一腔怒與怨,抹不盡一世的傲與争。狼王張口銜住了鮮活的肉食,少年在劇痛中泯滅神智,憑了僅剩的原始野性本能也狠狠咬向了狼王的咽喉。

“最終是太爺爺贏了!頭狼的脖子幾乎被他咬斷,他就那樣拖着一具斷了頭的狼屍往營地走,走回去找親人。可是親人見了他都駭怕,要躲他防他。他們說淩覺死了,回來的其實是那頭死去的狼。”淩鳶擡起臉,眼中覆滿傷感,“所有人都怕太爺爺,父親疏離,母親嫌棄,每個人都說他跟原先不一樣了,身體裏住着魔鬼。所以後來江湖人都稱太爺爺是獠犽崽。野獸一樣的獠牙崽!”

淩鳶的話音裏有恨,更有狠,目光穿透前方,似看見了過去的悲怆。

沈嵁擡手落在她顱頂:“你很崇拜老當主!”

淩鳶撇撇嘴:“不止是崇拜!沒有太爺爺就沒有爺爺,沒有爹。”

沈嵁略感疑惑:“那是當然的!”

“不不不,不是你理解的那樣。其實,太爺爺不是爺爺的親生父親。”淩鳶顯得很鄭重,“我爺爺淩玥琦,乃先代第六子淩宣所生,與當主淩覺實為叔侄。”

“老當主未曾娶妻麽?”

淩鳶搖搖頭:“太爺爺有過一個心上人,是他訓養的死士。狼嘴下死裏逃生後太爺爺一心要籌建千人面,培養真正的死士。也是這樣,他才與祖爺爺産生了莫大分歧。因為他不喜歡祖爺爺對待死士的方式,喂毒、苛罰,簡直不拿人當人。他也不喜歡祖爺爺對冉家人的态度,雖然很信任,卻反而有恃無恐像狗一樣地驅使。太爺爺同冉家的養子好似親兄弟一般,以致于祖爺爺害死了太爺爺的心上人,還決定要傳位給三子淩曉後,冉家不再保持中立,轉而堅決擁護我太爺爺。可弑父是大逆,天理難容!”

淩鳶複垂下頭去,神情落寞:“原本我親太爺爺淩宣已被送去外省別莊安穩度日,聽聞長兄與父親反目的消息,立即徹夜奔馬趕回,硬是擋在殊死争鬥的太爺爺與祖爺爺中間,用淬毒的匕首刺死了祖爺爺,同時被太爺爺來不及收回的大劍劈成重傷。臨終前他說,太爺爺是嫡長子,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名譽不可蒙塵。弑父這種惡名就讓自己這個死不足惜的庶子來擔吧!然後由太爺爺手刃,清理門戶以安先人,這樣太爺爺的位子就穩了安了。”

往事雖未親歷,可那些曾經說過的話流過的血在代代的流傳中被深刻記憶,每一字都宛如時光重現,落在心上無比刺痛。

沈嵁料不到這樣一個看似開朗活潑的小女孩兒心中原來早已埋下了是非,她會記得會想念會分辨,更懂得承擔與放棄的意義。只不過這一切在沈嵁看來無疑還是太早了,即使淩鳶被尊為少當主,即使她自己迫切想了解這個複雜又簡單的血性江湖。

“我想我明白為什麽當年老當主沒有殺我了。”沈嵁嘗試轉移話題。也果然成功吸引了淩鳶的注意力:“對了,為什麽當初太爺爺居然對你手下留情了?”

沈嵁垂睑,眼中很淡,話意很重:“大概是他問我可還有遺言,我拜托他去風鈴鎮無為館給一個叫沈晴陽的小徒弟捎句口信:江湖紛争不可涉入,自己小心!他又問我晴陽是誰,我告訴他,那是我沈家的嫡子。”

話語點到即止,沈嵁并未說透。淩鳶皺起眉頭細想了想,靈犀恍然:“因為你是庶子!太爺爺一直對誤殺六弟心懷愧疚,不想你為舅舅一番周全,平白在荒山雪谷裏丢了性命。太爺爺他……”淩鳶住了口,驀然甜笑,過去摟住沈嵁的腰,“果然你與我淩家是有很深因連的,躲不開呀躲不開!太爺爺英明,我更崇拜他了。”

沈嵁甕聲:“看出來了。你們全家都很崇拜老當主。”

“那是!沒有太爺爺就沒有我爺爺……”

“和你爹,也就沒有你了。”

“所以啊,淩姓子孫都要敬奉二代當主淩覺為尊!祖爺爺不算的,靠邊兒靠邊兒。嗳嗳,”一旦恢複了爽朗本性,淩鳶話匣子一開便起勁了,“告訴你哦!爹為了教導我們不忘本,還給我起了字的。我就叫思覺啦!苗苗字思琦,芽兒叫……”

“思風。”

想不到沈嵁竟能叫出小妹的表字,淩鳶不禁很感神奇。

“淩當主尚在世,橫不能令妹的表字裏帶着他的名諱。”沈嵁幽幽解釋道,“既然淩、冉兩家糾葛這樣深,上一輩裏,我依稀記得冉五爺表字馭風,是不是?”

淩鳶翹起大拇哥:“厲害,這都想得到,莫無居士你牛!”

雖三不五時被淩鳶誇一誇,不過這樣的小事沈嵁實在不覺得有何過人之處,一旦受贊到底有些不自在,幹咳一聲,又轉了話題:“你們姐妹三人皆取飛鳥入名,淩當主果真是喜愛扁羽的活物。”

淩鳶當即哧鼻:“得了吧!我爹就是懶,加上拍我娘馬屁。當年我娘闖江湖,人送外號金鴿子嘛!”說着淩鳶湊近來,皺皺鼻子一臉嫌棄,“你說我爹這品位嚎,世上鳥有那麽多,別人家女兒都取個鵲啊莺、燕什麽的,或者幹脆叫個小鳳多貴氣,他倒好,給我定個鳶。那也罷了,再看看苗苗和芽兒,一個是鹦鹉的鹦,一個幹脆叫鷗,你說我爹是不是跟咱仨閨女有仇啊?”

沈嵁盡管聽着,不予置喙。

淩鳶又說:“最氣人,我問過爹,這生閨女起名都如此野趣,将來得個弟弟,怎麽也得叫出個大鵬啊金雕啥的,才顯得霸氣嘛!結果你猜他怎麽說?”

沈嵁很配合地搖搖頭,等着淩鳶自己公布答案。

“我爹說,閨女長大要出嫁,譬如飛鳥離巢,兒子是守家業的,飛什麽飛?落地,老實在家看門兒。那我一想,看大門不就是石獅子呗?弟弟叫獅子,雖然不好聽倒也威武雄壯。哎喲,氣死人的老爹!居然指着大門外那個栓馬墩告訴我,什麽獅子?叫墩子。風吹日曬都不怕,結實,穩重。我當時就淩亂了。”

沈嵁從淩鳶手裏扒出自己一绺長發,表示說歸說,心淩亂發別亂。

淩鳶撲哧笑出來:“我爹當時跟你一樣,說怎麽能亂呢?要正啊!淩家的孩子不能叫淩亂,要叫淩正。我問他,不是叫墩子麽?他居然一拍腦門兒說對了,墩字加上去,就叫淩墩正。大爺的,我弟弟叫淩墩正,特麽我還站直呢我!”

兀自捧腹悶笑,不意擡頭,撞見沈嵁一雙深瞳晶亮,瞧着與往日很是不同。

淩鳶張大眼,仿佛發現了秘寶,壓着嗓子道:“莫無居士你笑了是不是?你這算笑吧?這個表情代表你笑了!”

沈嵁只是看着她,神情看起來當真無甚特別的變化,紋絲不動。

但淩鳶于細微處察覺了微妙的不同,默默記在心裏,告訴自己不可忘了,這便是沈嵁不可多得的笑意。以後要常叫他露出這點笑意!

美美地想着,暗自歡喜,臉上癡笑,冷不丁天降意外,狠狠砸在頭頂上打碎了白日夢。

“哎喲,什麽呀?”

淩鳶低頭尋腳下,赫然是枚香囊。

“嗯?”她俯身拾起,下意識轉頭看場中,孰料眼前煙塵大作,一群大男人窮兇極惡朝着這邊沖了過來。不及多想,淩鳶反手将香囊塞進了沈嵁手裏,随即往邊上一跳。

“嘻嘻,莫無居士,保重啊!”

沈嵁捏着手中香囊,掃一眼惡作劇得逞後笑容恣意的淩鳶,又回眸眺一下即将殺到的衆人,倏地收囊入袖裏,足點地,橫掠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又爆字數,卒!

PS.有些話還是要說一說的。

就是關于被诟病的古代一夫多妻制。

吶,其實古代婚姻雖然允許娶不止一個女子,但妻就是妻,只能有一個。這是法律規定的。妾也只能有一個,也是法律規定的,就是有錢人娶個小戶人家女兒,多數回家生娃。三妻四妾是不可能的,又不是皇帝。家裏剩下那些最多就是婢和姬。也就是通房丫鬟和買來的賤籍的藝妓。這兩者的區別就是丫鬟不陪客,姬是可以拿來給家中訪客三陪的。

再來說關于休妻,也不是說休就休的。七出之條都知道吧?無犯七出不可休。七出裏有一條是無子女,不止兒子哦,要連女兒都沒有的,那等妻滿五十歲了,丈夫是可以休的。但這還得有前提,如果妻的娘家沒人了,父或兄都死了,不能休;妻給你家去世長輩守過孝,不能休。于是《孔雀東南飛》裏焦仲卿的媽想用無出休兒媳,結果行不通,人家沒滿五十呢!最後用的是七出中的另一條,不侍奉公婆。然後人娘家哥哥同意給領回去,另行婚配。再舉個例子越劇《碧玉簪》,尚書女兒李秀英嫁給翰林兒子王玉林,這都算下嫁了。【古代娶正妻,多數是要仗人娘家勢的,敢休麽你?】但玉林洞房之夜就敢冷落妻子後來還打罵,是因為他相信秀英犯了七出之一的通奸,不然他這尿性早被尚書大人廢掉了。當然後來證實妻子被誣陷了,他還是差點被廢掉。

再說這些年小說裏很流行的平妻,這個從來沒被官方承認過的,也就清末開始民間有這麽個叫法。一般就是生意人出門做買賣離家太久,內個春宵寂寞難耐,是吧!比嫖好聽些,不如再娶一個長期的。反正不住在家裏,兩方也很少碰到打不起來,外宅裏頭名分什麽的嘴上說說,妾不好聽妻就妻呗!說到底,正妻地位依舊不可動搖。

你看袁世凱官做那麽大,她娘就是個妾,死了要跟父親合葬仍舊要娶得主母同意。主母不讓就不讓,你就是官大壓死人也沒用。

有說扶正的,其實妾是不許扶正的。妻死了,可以續弦,再娶一個妻,妾就是妾,身份定死了不許扶正。妻妾名分亂了,丈夫要挨板子,還要被勒令改正。別以為挨板子好受,古代那種板子是照脊背和大腿打的,三十板子皮開肉綻,手黑點兒脊柱能給你打損了,打瘸了或者腰壞了都有可能。六十、一百那就絕對內傷要出人命的。這個出人命官府也是不賠的。打死無尤嘛!

不過反過來,妻是可以被降級成妾的。啥情況下呢?嘿嘿,醉打金枝看過伐?郭暧娶公主時如果已有妻,那不好意思,妻只能委屈變妾了。公主是不可能當妾的,她就是妻。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給人當媳婦兒也是一樣的。【想到我長平侯與平陽公主了,于是三子都是他跟誰生的呢?公主待這些庶子也是好呀!】

當然,法歸法,碰上禮崩樂壞的年代,亂來的人還是有的。尤其不是書禮之家,荒唐事就更層出不窮了。但,作成功有一個必要條件,妾你得生了兒子。也就是皇室流行的母憑子貴,民間同樣。沒兒子,作都作得沒有立場,更不太能作成功。

因此本攻這文裏妾作死了主母,後來成功上位被扶正,除了老頭子江湖人廢老禮正妻這邊也沒人去官府告,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生了倆兒子啊!不過老頭子真的全順着這二房麽?也沒有。所以淩覺的表字依舊是孟然,沒有改成伯然。伯和孟都是長子的意思,區別就是伯是嫡子,孟是長子,另外女孩兒也可以用孟,比如孟姜女,就是姜家的長女。

好了,要交代的就這些了。怕有妹子考據,雖然文章朝代架空仍不想對看文的娃們産生誤導,特此說明一下。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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