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

十只香囊已去其九。小堂和丁濬炮灰使命完結,空手退到場邊看熱鬧。淩煦曈、冉雲各收兩枚,晴陽得三枚,傅燕生與落歡郎舅倆手裏分別捏着一枚,餘下這一枚少數者得之也贏不了,多吃多占的人拿了便是鐵板釘釘。自己輸了不打緊,給別人添個堵也是好的,于是一幹童心大盛的老爺們兒誓要争奪至最後一刻。簡直跟見到黃羊的草原狼似的,個個兒目露兇光,恨不能放射兩道綠光出來。

若問誰作黃羊?此刻藏起最後一枚香囊的沈嵁便是。

一爪子沒撈着人半片衣角,沈晴陽既興奮又懊惱,追着沈嵁移動的身影大喊:“哥你不是不玩兒嗎?”

沈嵁足下輕撚,旋身而起複落下,趁隙回他一句:“不玩兒。我只是不想把香囊給你。”

傅燕生朗笑:“哈哈哈,沈老大公平方正!傅某來也!”

來的卻不止他一個,淩煦曈撥轉身形,踏步跟上,一掌橫切攔住傅燕生去路。

“燕哥哥如今變得越發狂傲了,弟弟倒是不服!”

另邊廂,晴陽堪堪避過冉雲的連環踢,分神間與沈嵁的距離被拉遠了些。亂局之下又叫落歡撿着便宜,拳風飒飒,直攻沈嵁面門。沈嵁腳踏七星,身如星移鬥轉,翩翩徐徐,氣吞日月。

“我滴親娘!”落歡避之不及,提氣灌注雙臂,拳勁與掌風猛烈碰撞,氣波浩瀚蕩平四野。登時風乍起,塵漫天,向着人群席卷而來。場外衆皆掩面,無故撲了一身的灰。

“你來真嗒?!”落歡穩住身形,隔着腳下兩道清晰的劃痕紮馬盤腰,磊落豪爽,“求之不得!請!”

言罷拔腰甩腿,足尖挑起塵沙一縱,如鑽地而出一彎劈天裂地的長鈎,凜凜殺向前。

——靖堃反式新月東升

将劍法并腿法,以氣為刃,挾砂礫為形,傷人不需金。

沈嵁游步闊肩,曲臂斂星雲,排掌力推,喝聲:“去!”便見氣刀橫出,與沙鈎十字相斬,直将它切作兩段,立消銳氣,淅瀝索羅散在地上。

兩招對罷,勝負難分,晴陽卻是急了,飛身而來,照着落歡後腰提膝一頂。落歡躲得快,沒挨着。只聽晴陽大罵:“你混蛋!敢打我哥,還使這麽大勁兒,我踢死你!”

落歡跑回去往傅燕生身後貓,面上嬉皮笑臉,嘴裏不依不饒:“不還手等着挨打嗎?你那是心疼沈爺?分明是怕輸!”轉過來沖着傅燕生谄媚,“饅頭有餡兒的,不好蒸,請大師傅掌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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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隊士都懂的暗語把沈嵁比作了紮手的強敵,自己招架不來,要讓傅燕生過去應付。既被叫成了大師傅,不露一手顯得忒小氣,傅燕生更有心試沈嵁的實力,便肯應下。

吟吟一笑眼角媚生,雙唇抿落桃李□□,傅燕生扯細帶紮高髻垂長辮,青絲潑墨一般甩落一筆飄逸,撩人心醉。

君子嬌婀?人否仙妖?他美得不張揚卻過目難忘,至柔也至剛,蹑足飄忽驟隐驟現,恍惚他是幻夢,又切實地近在眼前。

這是魅行,也是人蹤。但淩鳶無法憑肉眼尋其蹤,直覺鬼影憧憧,看得見卻觸不到。

“最好的輕功是無聲無息不露痕跡,”倏地一聲清亮,穿過虛實的迷霧落在淩鳶耳中,“那麽要捉到他,必先叫他現形。”

循聲望去,只見沈嵁未束的長發紛飛,盡數倒揚向天上,單足頓地騰身入空一丈高,掌根相抵拈指結手語,踏步直落。

——懾魂諸魔見君

一聲踏一聲震撼,宛如僧鐘佛鼓,嗡嗡轟鳴,要驚一個地動山搖,掃一方邪祟宵惡。縱使作妖魔,也叫四方來朝,一統三界妖鬼靈。

強勢的威壓之下,一切的詭匿都無所遁形。氣幛所及,無形的波紋共振,傅燕生只覺氣血翻湧難以壓制,不得已運勁相抗,再難往前趨近半步。

掩不住,藏不了,傅燕生的魅行,破了!

“嗳嗳嗳,拿未名莊的武學教我淩府小兒,你這個沈家的佛弟子圈子繞得是不是大了點吶?”淩煦曈負手而行,笑從容,步步邁進這磅礴的氣澤內竟如入無人。

淩鳶已看得血脈贲張,雙目圓睜一刻也不敢移開。

“丫頭,将軍行你練得好,那便來學學這個。”言到身法到,背起的雙手猛地大展,如羽翅張揚,憑空拉一帷天幕,沉沉壓下來。

霎時八面來風,呼聲獵獵,眼前仿佛有千萬杆旌旗在鼓噪,隐隐有歌詠。

——破陣三軍煞 四面楚歌

征夫淚,故鄉月,百戰而死人難回,魂不歸。鄉音入耳,洗去思念情怯,卸下戰意峥嵘,一念渴望一身離愁,縱使幹戈在前也慘然地丢了盔棄了甲。無法再戰,怎還戀戰?

力消,陣破,雙方回掌收勢,昂然立下。

悚然的呼吸聲響起,傅燕生胸膛劇烈起伏,踉跄跌退兩步,額前一挂冷汗,嘴角卻還向上彎起:“居然用懾魂的罡勁激發三叔自創的千燈照佛影,呵哈哈哈,好,痛快!”他滑步上前與淩煦曈比肩,弓身待發,“有勞了!”

淩煦曈睨他一眼,笑容頑劣:“此生能為哥哥效勞,與有榮焉!走!”

言罷同時發力向前奔,一個往右迂回,一個中途騰躍而起,欲行夾擊。

情急之下變況再生,半空中斜來一抹身影截住傅燕生去路,未落地拳腳已拆了數招。

傅燕生勾唇戲谑:“果然是親兄弟!”

晴陽奮力格主傅燕生雙掌,孩童般調皮地擠了擠眼:“我可不想輸。”

“哼,也對!”傅燕生臂力催動,掌下壓,“那便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轉回頭,淩煦曈也欺到沈嵁近前,衣袂糾纏血肉交接,二人掌來腳往,不效傅燕生與晴陽的快打快攻,每一步都是悠然,掌掌撥乾坤。

而眼見傅燕生受阻,落歡豈肯旁觀?揮拳贊力,直直沖撞過來。

冷不防眼前一晃,未及辨清先聞風至,臨機應變定身彈腿。一聲悶響過後,平分秋色。

“幹嘛呀三爺?”落歡雙手抱在胸前,側身弓立,挑起半邊眉,“您這是幫哪頭啊?”

冉雲緊了緊左手的皮套,袖口的團雲繡紋之下麟爪隐現。

“誰都不幫!”冉雲拳已在握,“閑來動動筋骨。”

“求之不得!”

又是一番龍争虎鬥,英雄惜英雄,好漢敬好漢,不為武技分高下,趁興而往,淋漓暢快!

當真是生平不可複見的激蕩!江湖五霸之一的淩家,二代的淩冉雙壁,三代的九曜星君,到如今第四代上三兄弟齊力,總是有主有從互相呼應,若非生死存亡之際,絕難見到主事人一應到場的局面。而脫胎于千人面成為獨立的分支,淩家衛隊經歷了三代時多番的改革,終于在冉雲手上成了型。作為真正立于世人跟前的首任隊長,落歡的出現譬如橫空劃下一道天星,似無門無派無根無源,卻集九曜星君之所長,多而不失,雜卻都精,實力不容小觑。

再加上一個輕功天下第二的詭郎中沈晴陽,和十五歲便以日月雙刀劈開江湖路的沈嵁,這一場兩兩對決三方混戰,委實別開生面,千載難逢。

少了喧嘩的觀衆來山呼捧場,唯有妻兒灼灼注目,眼裏的憂與驚,急與切,終究都融入了傾慕與崇拜,一心緊緊跟随。

“桃李争春,有鳳來儀,點将臺,飄零燕……”小年如一部活動的武術典笈,熟練地逐一細數各人施展的招式。

“那原是刀法呀!”東東直直望住沈嵁,幾乎五體投地。

“大爺的!歡老大連斬龍訣都會,我都只練了将軍行。爹偏心啊!”淩鳶氣得跺腳,同時又舍不得将視線從場中移開半刻,恨不能多生出幾雙眼,好确保一招一式絕無遺漏。

孩子們追着騰挪的身影奔跑,熱烈的情緒僅僅是壓在胸臆裏激蕩,終不敢再落一聲的助威。他們生怕擾了父輩們的專注,打斷了這一場求之不得的對決。

從來嗔怪丈夫們行為無端,不許他們閑來打鬧,但此時的烏于秋無論如何不能去阻攔。她太了解武者的自尊與相惜,棋逢對手知己難求,戰,是武對武的致敬;戰,是生對生的頌吟;戰,是江湖路浴血前行,殺出的悟,争出的理。

來呀!不将生死系鋒前,無愛無恨無欲無憂,只為贏而贏。勝利将變得純粹,叫快意不染血淚。

打吧!拳讓三分勁,掌下有閑餘,你與我把險招卸,我将淩厲化綿延。君不退場,餘當奉陪!

轉眼百招已過,各自難分伯仲。頃刻只見又是一次勢均力敵的交鋒,淩煦曈反掌拍在沈嵁撩起的胫骨上,對方借力彈開,竟退至場邊。

“糾纏無益,全只為它,”沈嵁挽袖,抖落收藏的香囊,神情寡然,“一起上吧!”

言罷左臂橫擡,右手探入袖中嘩啦啦捋下一挂白砗磲珠串,雙手纏繞合十念聲:“阿彌陀佛!”

倏地,香囊被抛上高空,遠遠化作一個肉眼難覓的小點。與此同時,沈嵁單腿屈膝盤坐,半懸空,身沉穩,閉目颔首,佛珠在指間撚轉,一虔心一撼然,胸懷內浩氣聚結。乍然,佛目半開,擡手拈花,另起佛珠甩一轉法輪,掌在圓中立。

——千燈照佛影苦海無邊

随着拈花的手落下,一股浩渺的氣澤自沈嵁周身洶湧漾開去,宛如佛陀憐憫慈悲,要勸世人回頭是岸。

然而武是沒有慈悲的,降伏即是憐憫。強流以掃蕩千軍之勢滾滾襲來,淩煦曈等人皆提元催勁正面還擊。孰料,合幾人之力竟不得消弭那股霸淩的威懾力。一聲驚天轟雷響,五人俱被震蕩的餘勁撞飛了出去。

“爺!”

“雲哥!”

“晴陽哥哥!”

“當家的,小弟!”

婦人們心中有挂礙,落下一片驚呼,紛紛奔向自己的夫君。好在一擊敗北,倒未受創傷。凝神定睛,恰見香囊自半空墜落,不偏不倚掉在沈嵁攤開的掌中。

以一敵五,沈嵁的強勁實力叫各人心裏都不免啧啧,訝然後感受更多的是喜。

“好!”真正的勇者不會羞于承認自己的失敗,也不吝向對手報以激賞,“越之既得三叔真傳,淩某不才,今朝定要全力與你戰上幾回合,何其快哉!”

冉雲也有此意,将妻子護在一邊,伸手攔了攔兄長:“二哥适才與越之交過手,此番,我先來。”

晴陽急了,嚷嚷着:“你們車輪戰,想累死我哥呀?”

适時,傅燕生靠過來環臂勾住他肩頭,垂睑乜斜:“沒關系,你可以代兄出戰。我定管是打不過越之了,收拾你倒很有興趣。輸了就将香囊交出來,如何?”

落歡在邊上起哄:“這主意好!姐夫歇着,我來會會小沈爺。”

晴陽哭笑不得:“你們沒完啦?要打架別找我,我就一布衣郎中,好弱的,我不在乎投降認輸。香囊拿去,你們分。”

說話沒骨氣便當真不要骨氣,摸出香囊來給了傅燕生與落歡一人一枚,剩下一枚拿在淩煦曈眼前晃晃,壞笑道:“要麽姐夫跟小海哥先打一架?誰贏了我給誰。勝負分曉,你們就別纏着我哥了。他身體不好!”

淩煦曈笑笑,将他手推了推:“無妨!香囊你給小海便是,架照打,我只找越之。”

冉雲捋一绺鬓發,也是點頭微笑:“我不要香囊,有架打就開心。”

晴陽扶額,頗感無力:“喂喂,都快正午了,你們不餓嗎?別玩兒了,回家啦!”

幾人異口同聲:“不要!”

晴陽狠狠瞪他們。

傅燕生則遙遙對着沈嵁招手:“嗳,家裏的規矩,年紀小的聽年長的話!越之乖,好好打,回頭哥哥給你擦跌打酒。”

沈嵁颔首沉吟,默默點了下頭,果然斂袖起勢,狀似預備再戰。卻猛地呼吸一窒,身形狠狠晃了下,右手緊緊捏住心口衣襟,面色一沉,仰面便倒。

“哥!”

晴陽大駭,掠身而起。場邊淩鳶站得最近,也飛撲過來。二人幾乎同時趕到,雙雙扶住沈嵁。但沒想到,沈嵁忽張開眼,陡然發力旋身,指尖在晴陽袖邊拂過,輕易帶走了他手上的香囊。繼而反掌在淩鳶腰上托了一把,将她推送出去。

一連串猝不及防的動作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淩鳶往前奔了幾步徑自靈犀恍然,順勢提勁前掠,急急往那口大鑼跑去。

咣咣咣——

三聲震耳欲聾的鑼響驚醒了一衆長輩。

烏于秋宣布:“鑼響局散,收了收了,回家了!”

男人們還在發蒙,冉雲眨眨眼,問淩煦曈:“剛剛那個,越之是,裝的?”

淩煦曈撫颚:“啧,小子學壞了!”

傅燕生斜睨着他倆:“近墨者黑!”

落歡則關心:“這到底算誰贏了?”

四人舉目望去,便見晴陽一臉委屈正控訴沈嵁:“出家人不打诳語啊!哥你怎麽能說謊騙人吶?”

沈嵁袖着手,面無表情:“我什麽話都沒說。”

晴陽噎了噎,還捏着哭腔:“那也是勝之不武。”

“是武。”

“什麽武?你這招叫啥?貴妃醉酒還是旱鴨子暈船?”

沈嵁立了個佛手禮在身前,微欠一欠身:“那招叫善哉善哉!”

“噗嗤——”淩鳶領先笑出聲,其他人立即也反應過來,哄堂大笑。

可憐晴陽被堵得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至于采纓徽大賽的勝負,因淩鳶不得參賽,她拿着沈嵁回身剎那塞給自己的兩枚香囊也是做不得數的。晴陽在拳腳和口舌上都吃了癟,正想着好歹自己手裏的香囊最多,總算是贏了回。不想沈嵁又橫插一杠,說淩鳶不夠年紀參賽,當然就和自己一樣,是中立的保管者。只她将香囊給誰,誰便贏了。

此言一出,淩鳶自己先愣了愣。恍又記起二人間的賭約,立即笑逐顏開,毫不猶豫把香囊往親爹懷裏一放,甜甜道:“女兒當然是向着爹噠!”

如此,淩煦曈得了四枚香囊,理所當然是勝者。

因為高興,淩鳶又請沈嵁吃糖,被烏于秋一把揪住,質問:“這糖怎麽到你手裏了?”

淩鳶一時語塞,支支吾吾不肯說。

“是我輸給她的。”

烏于秋納罕地瞧着沈嵁:“你跟她打賭?賭什麽?”

“賭糖是雙數還是單數,我輸了。”

烏于秋涼涼瞥一眼淩鳶:“你倒是會玩兒噢!”

淩鳶嬉笑:“僥幸,僥幸!”

“原本你若輸了該當如何?”

“當然是……”

“臨帖二十張。”

遭沈嵁搶白,淩鳶霎時心頭一凜,生怕母親覺得這懲罰深得她意,回頭也來找自己随便打個賭,豈非大事不妙?

冷汗淋淋兀自瞎琢磨,就聽沈嵁接着道:“不過既然輸了,罰也就免了,還依原來的,一天一頁紙。”

烏于秋明顯有些悻悻,忽而又問:“多大的紙?”

淩鳶暗暗觑一眼沈嵁,背上冷汗比之前更淋漓了。

“格紙,一張大約五十格。”

五十個字,對烏于秋來說馬馬虎虎還過得去,對淩鳶來講還好還好小菜一碟,于是沈嵁一句話,母女倆的較勁就這樣皆大歡喜地收場了。

回去路上,小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跑在前頭,大人們在後面漫步閑游。淩煦曈盯着前方不遠處拉着沈嵁手蹦蹦跳跳的淩鳶,當爹的醋壇子沒來由翻了一海,心裏頭酸溜溜的。

無意瞥見夫君皺巴巴的面孔,烏于秋自然要關心:“爺哪兒不舒服?”

淩煦曈攬住妻子,喟然長嘆:“我們豆蔻長大了,不黏人了。”

烏于秋挑挑眉,故意激他:“也不是不黏人,就是不黏你了。人家越之字寫得比你好,脾氣也好!”

淩煦曈撫着胸口作痛心狀:“閨女叛變,媳婦兒插刀,我命苦啊!”

驀地腿上一沉,腰間一緊,低頭看去,就見二女兒淩鹦小手抓在他腰上,兩條小腿交叉纏住他的腿,猢狲抱樹一樣挂着。他彎腰将女兒撈起來抱在手裏,抹一把她額頭的熱汗,好聲尋問:“苗苗走不動啦?”

淩鹦搖搖頭,小手握拳一下一下捶在父親肩頸處。

“爹辛苦!”

淩煦曈呆了呆,一把将臉埋在女兒的小肚子上摩啊摩,嘴裏嘤嘤道:“養女兒就是好!”

烏于秋翻了個白眼,轉而跟小丫頭比了比大拇哥,無聲贊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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