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報恩【一】
生活愈平靜安寧,時間流淌得似乎愈加不着痕跡。恍惚大伏天喧鬧的蟬鳴還在耳邊聒噪,悄然地,換了入夜後的秋蟲唱吟。風微涼,夜微涼,月色微涼。空氣中彌散起缈缈桂香,暖了秋意,沁甜入心。
水榭臨湖,平臺露天,一方景色毫無遮蔽地敞在夜空裏,清光皎潔,雲薄星稀。天穹遙遙,水波袅袅,鏡花水月雙生映,觸不到的未必是假的,撈不起的也許作不得真,但都叫人歡喜,都美輪美奂。
戲鯉,本是淩府莊園小鏡湖旁的一處觀魚樓臺,樓在臺後,高起兩層設回廊欄杆,上下共有廳室六間半,倒也宜居。只是尋常人屋有檐院有牆,所謂家園,總要求個隐私,這樣來去無遮攔的一處園景,很少人會想到搬來久居。
又恰恰不是尋常人尋常心思,昔年九曜星君結義,出身漢中的歲星景翼甫來到莊園裏便中意了此處仿江南園林的觀景臺。言說半輩子跟黃沙打交道,後半輩子五行該補補水了,于是執意選了這裏作居室。閑時醉卧,劃一葉小舟在湖心,有意無心地架一柄釣竿,沐光聽水聲,趣也樂哉!
“其實四叔還是為了喝酒方便吧!畢竟四嬸兒不能跳到水裏來逮你。”淩煦曈坐在近水的石階下,一小壇清酒抛與泊舟上仰躺的人。老人擡手穩穩撈住酒壇子,拍封聞酒香,勾唇淺笑,舉壇豪飲。
“酒不錯,月不錯,娃兒更不錯!”
淩煦曈呵笑:“偷偷送酒的娃兒,才是真不錯!”
景翼不作聲,只枕着這一方天地的風月,聽見了頂上絡繹的人聲,喧嚣卻溫暖。
中秋月明夜,花好人團圓。觀魚臺上四角燈盞輝煌,一次家宴,幾多悲歡,便慶幸,你還在,我還在,情愛都在。
老人們深居簡出,一直聽說卻無緣拜見,來了大半年,沈嵁第一次見到了九曜星君的辰星封驚波和太白星班浔。封六爺祖籍浙江海鹽,講話帶着方言口音,落在同是吳語系的沈嵁耳中有股特別的親切。雖悶在心裏不善表達,只刻意用華亭方言交談,卻讓老人甚為欣喜,拉着他說了許多風土人情的感懷,不願撒手。
“六大爺偏心哈!”晴陽捧着一盤糯米蒸糕竄過來,半真半假地叫屈,“我也是浙系的,從前都不見您待見我些!”
封驚波抓起一塊糕塞進晴陽嘴裏,啐他:“老夫待你還伐夠好啊?哪次倷嬸娘做團子腌海貨不帶着你一份?沒良心,吐出來!”
晴陽咽下蒸糕,勾手攬住兄長肩頭,孩子樣頑皮地皺皺鼻子:“吃光了,不吐!反正你們都疼我哥,不疼我。我看看!”他把沈嵁的臉掰過來仔細端詳一番,作出結論,“棱角分明,英眉儒目,膚白發墨,啧,看在我哥這麽好看的份兒上,這口氣我忍了!”
沈嵁眸光一寒,那頭封驚波的巴掌已經扇了過來,正落在晴陽後腦上。
“哎喲——”晴陽跳起來滿臺亂逃,嘴上還喊,“別追了別追了,小心閃着腰!”
封驚波哪裏肯饒他?邊追便笑罵:“打你個沒輕頭的小鬼!什麽不好學?裝個登徒子,浮花浪蕊樣,還調戲越之!我讓你不學好,我叫你跑,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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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年過六旬,可精神頭兒真不是一般的好,追半天都不見喘,動作輕盈不輸壯年。若非晴陽輕功絕佳,早被揪住挨上一頓胖揍了。他還不肯賣個乖,非犟一句:“我自己的哥,開個玩笑還得先沐浴焚香求佛祖允準麽?六大爺幾時變得一本正經了?”
“佛祖準了老子也不準!開玩笑也要知分寸,你方才那個像話嗎?傳出去還要勿要做人?”
“誰……嗷!”
一聲驚呼,狡辯的話未及出口,晴陽已絆了個趔趄,腰力好沒摔了,到底被封驚波趕上來揪住,二話不說先擰耳朵。霎時,慘叫聲響徹臺上臺下。
“燕哥哥你陰我!”不想着脫身先數落起別人,晴陽一手護住耳朵,一手直直戳向近處的傅燕生。他那條絆人的腿還攤着,壓根兒沒想收回去。甚而,還要作勢揉一揉胫骨,挽副委屈相,苦道:“啧啧,冒失鬼不看路!疼!”
“疼個屁!啊——”晴陽抻着脖子吊嗓,“放手啊六大爺,耳朵真要掉啦!”
封驚波手勁兒緩了緩,好笑道:“耳朵掉了啥要緊?就該先撕了你的嘴,叫你瞎說!”
晴陽苦着臉:“幹嘛呀?就是個玩笑。”
“你當玩笑,越之伐開心,曉得伐?”
“嗨喲!就我哥那張臉,一天到晚板得跟鞋底板子一樣平,逗都不笑,您還能看出來他高興不高興啊?他能瞪我一眼歪個嘴,我跟他姓!”
封驚波撩起一腳踹他腚上:“跟我抖機靈!你不跟他姓,還跟我姓啊?”
晴陽腦袋動不了,只能努力移動眼珠觑一觑不遠處的沈嵁,指着他說:“嘿,您瞧瞧!就這樣都沒笑,我不放點兒大招挽救親哥,他得成面癱啊!”
“越說越不像話!多少年不見,嘴是越發賤了,跟曈曈一個樣。定管是他帶壞你!曈曈吶?曈曈,出來!”
正陪四叔飲酒聽熱鬧的淩煦曈冷不防受到召喚,先将嘴裏半口酒噗了出來,給四叔遞去一抹無奈的眼神,搖搖頭起身走上來。
“爺叔啊,好壞我也是有三個囡的人了,侬好伐好覅再用小辰光的小名喚我?孩兒們都聽着,坍招水的呀!”
一口吳語方言,說得老人眉開眼笑,還要故作嚴厲。
“哪能啦?你再大再強,叔叔眼裏永遠都是小孩子,我就喊你曈曈。我歡喜喊你曈曈!”
淩煦曈失笑,過來按了按老人揪耳朵的手,順從道:“好好好,既然六叔歡喜,曈曈也就歡喜!先松手吧,介只耳朵真的要掉下來了!”
老人遂松了手,轉而哄小孩兒一般拍拍淩煦曈的臉頰,笑得心滿意足:“乖吶!方言講得蠻好,六叔心裏廂得意得來!噶許多孩兒裏頭,就你學話最像最好,跟倷五叔叔一樣的。唉,五哥啊!”
一時高漲一時低落,思舊事憶故人,頃刻傷感了情緒,老人眼中泛起了淚花。
在場衆人都有所觸動,難免各自黯然。
“老七,家法!”
來自水面的一聲高喝,打擾了臺上蕭然的氣氛。話音落,便聽嗖聲入耳,猝不及防一只布囊正向着封驚波砸過來。淩煦曈揚手截下,瞅一眼布囊,再眺一下臺邊憑欄的一桌,唇邊泛起狡黠。
“七叔,這幹花椒加葵根磨的粉您倒是一直揣在身上噢!”
班浔幸災樂禍:“一到過節總歸用得上。因為老有人犯規嘛!”
淩煦曈轉而将布囊遞到封驚波跟前,表情甚是無辜:“四叔發的話,六叔您看是自己認罰呢?還是侄兒們幫您一把?”
封驚波痛心疾首啊!
“才誇你好,就來落井下石看六叔的笑話,白疼你了!”
“那怎麽辦啊?規矩是您跟四叔定的,侄兒夾在中間不好做主,要麽您自個兒同四叔商量?四叔啊!”淩煦曈向着湖上喊,“生者不言死,歡時不言悲,六叔犯了大忌,侄兒無力裁斷,還請您老出來主持公道!”
“刁滑!”聲來影落,端得是身法淩厲,眨眼便到近前。淩煦曈裝模作樣施一禮,恭恭敬敬尊一聲:“四叔!”
景翼擡了擡睑,打落他手,随即朝封驚波點了點頭:“快吃!”
封驚波耍賴:“不算的!我都沒哭,喊喊五哥怎麽啦?五哥、五哥、五哥!”
景翼面色穩如泰山:“現在不吃,一會兒讓弟妹評理。”
封驚波噎住:“奶奶滴,三哥最大,你怎麽不叫他評理?”說完,沖着欄杆邊喊起來,“三哥,你管管四哥呀!”
尚有安正饒有興致地提燈照魚,石欄上放着一缽子餌食,他一把一把往水裏撒,頭也不回,擺擺手道:“做長輩的該以身作則,做弟弟的更該聽哥哥的話。老四一直是很公平正直的!”
言下之意,全由景翼做主,其他人等不可置喙。
于是淩煦曈無奈地攤攤手,将嗆人的辣粉往封驚波手裏一放,夥同晴陽和傅燕生一道退至邊上,笑眯眯等着看好戲。
封驚波尴尬至極,又不肯輕易就範,老臉不由漲得通紅。犟了犟,還瞪眼理直氣壯:“我不信你們不想五哥!”
“想啊!”景翼将手中喝空的酒壇子随意抛着玩兒,“大哥、二哥、老五,還有大海和酒兒,他們一直就在這兒,”他戳戳自己心口,“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封驚波眸色一痛,目光回避。
“不提傷心事又不是叫你忘了他們,而是要惦記着他們的好,記得他們的血和命,替他們開開心心活下去。一說到人你就哭天抹淚,這節過得有啥意思嘛?那麽喜歡掉眼淚,幹脆掉過瘾。煦兒!”
淩煦曈聽喚,趨前來到景翼身畔。
“你陪陪六叔,一道吃吧!”
淩煦曈愣了下:“為啥侄兒也要受罰?”
景翼雙睑半合:“你叫我啥?”
“呃——”淩煦曈噎住,随即讪笑,“這不是燕哥哥和越之都在,晴陽也才回來,怕他們一時不習慣叫混了。”
“噢?燕兒你會叫混麽?”
傅燕生立即殷勤笑道:“燕兒幾時叫錯過?四爸!”
景翼眼風掃過晴陽,他也趕忙表态:“跟我無關!反正你們都是我大爺,我從來就沒錯過。”
遙遙又問沈嵁:“越之咧?忘記了?”
沈嵁站起來微微欠身:“前番聽豆蔻提過一些內中情由。稱呼上的事親是親,疏就疏,晚輩知道您是淩當主兄弟幾人的四爸,冉五爺是夫人的小爹,他們當面背地錯過幾回是他們的事,晚輩總歸分得清的。”
這話聽着恭謙,細細分辨,卻是把自己摘幹淨的同時又暗暗給淩煦曈挖了個大坑,暗示他們兄弟幾個平時說話定管忘記改口。把淩煦曈和傅燕生急得,雙雙拿眼神剜他,恨不能将他上下兩瓣嘴唇用線紉上。
而晴陽正捂嘴偷笑,料不到晴天霹靂在耳邊炸響。
“你高興啥?瞎說話惹越之不高興,你也吃!”
晴陽立即笑不出來了。邊上的傅燕生毫無同病相憐之誼,反趁機奚落他:“有些玩笑啊,不能随便開!慎言,慎言!”
于是一老三壯,統統挽一副壯士斷腕的凝重神情,一人舀了一匙辣粉擱在嘴裏。頓時噴嚏咳嗽聲此起彼伏,四人涕淚齊流醜态百出,把在場人逗得前仰後合。只除了沈嵁。他總不笑,一絲一毫,都笑不出來。
“你呀!”尚有安捧着半缽魚餌坐回徒弟身邊,眼中笑意甚濃,眉間隐隐奈何。
沈嵁提壺與師父注上一杯香茶,靜靜地,什麽也沒說。
那一邊,景翼臉上挂起淺淺的笑意,似在熱衷觀賞老兄弟和晚輩們胡鬧,卻有意無意帶一眼沈嵁,心中不知如何思量。
是時,女眷們領着小孩子捧了新做好的餅糕趕來團聚。顯是直接從後廚過來的,面粉糖屑蹭得小孩子小臉小手還有衣服上哪兒哪兒都是,西西額發都白了一撮,茂茂睫毛落霜,滑稽又可愛。
過來先甜甜地把長輩挨個兒招呼一遍,随後便各自舉着勞動成果去向父親們邀功。
“嗬!”晴陽才嚼了幾下就從牙上剔出一團疙瘩,“生面,沒和開,一定是西西你這急性子!”
西西吐了吐舌頭,趕緊給自己找補:“甜度正好的呀!還有那個餡子,西西剝了一下午的果仁呢!”
晴陽心裏有數,将悶聲老實的東東拉過來,搓着他手上的灰泥問道:“妹妹做餅,你看火,是不是?”
東東低着頭,語帶愧疚:“皮子沒烘熟,夾生了。”
“不生,你看看。”晴陽把月餅的酥皮掰下來一點,在指尖撚開,又松又細膩,“餡子裏拌的豬油也都化開了,真棒!”另手将西西也拉過來,吹去她額發上沾的粉白,為父慈寧,“乖啦,都能幹!月餅好吃極了!”
一家溫馨,可誰也不羨慕他。傅燕生頂着一對通紅的眼睛,在妻子狐疑的目光中故作無事一樣,随後拿過她手中點心盤裏最上頭的一塊餅,張嘴就咬。
“嗳,那是——”眼看着丈夫一個噴嚏把半口餅打了出去,拾歡弱聲弱氣提醒,“椒鹽苔菜,茂茂給做成胡椒鹽了。”
傅燕生平複了呼吸,直身擡眸,眼中晶瑩,乍一看楚楚可憐盈盈動人,拾歡沒來由心頭一陣悸動。她一陣悸動,茂茂卻是一通掙動。傅燕生這個爹從來是以嚴厲形象示人,揪過小兒就将自己咬剩的酥餅硬塞給他吃。奇怪,茂茂連嚼幾口都無事,還天真爛漫地笑着說:“餅餅好吃,好吃!”
莫名之下,拾歡也咬了一口那塊餅,忍了忍,終于噗嗤笑出來。
“餡兒沒和勻,一半有胡椒一半沒有,正巧被你吃到!”
傅燕生沉着臉,甕聲甕氣道:“哪個是你做的?”
拾歡給他遞過杯清茶去:“都是我做的,不過,不曉得哪一只的餡兒裏叫茂茂加過佐料了。”
于是這一晚上傅燕生吃餅都小心翼翼先掰一塊給兒子嘗過,然後才自己吃。對于此種行徑,全家一致認為,不是親爹絕幹不出來。
相比這兩位當爹的,淩煦曈就幸運多了。長女淩鳶固然不喜廚藝,到底人大了,做事有分寸,更知曉父母口味喜好,難得表表孝心,跟着長輩們學習依樣畫葫蘆做幾樣小點,雖達不到盡善盡美,總算還能入口。更有甚者,四歲的次女淩鹦乖巧伶俐,調皮搗蛋的事兒遠遠趕不上姐姐活泛,家務活兒樁樁件件卻都學得有模有樣,做什麽都極有耐心和毅力。姐妹倆一個和面蒸皮,一個磨粉拌餡兒,配合無間,一塊水晶餅吃得淩煦曈搖頭晃腦喜上眉梢,直呼比當年媳婦兒做的好吃多了。
“是嗎?”烏于秋站在邊上冷眼乜斜,“以後我做的東西你別吃!”
淩煦曈跳起來:“不行!吃閨女的孝敬開心,吃媳婦兒做的舒心,吃不到我傷心。”心他是捂着了,傷不傷可沒人知道,唯扮苦扮弱太也逼真,叫旁人看了直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父母間的肉麻天天上演,淩鳶早瞧膩了,翻個白眼閃去一邊,将手上一盤粢米團塞到沈嵁眼前。
“試試!”她臉上眉眼間絲絲得意,“有鹹的也有甜的,每個都不一樣,看跟原來吃的可有不同?”
沈嵁望着這盤點心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依舊不作聲,但肯伸手去拿。第一枚,是綠豆蓉的內餡兒。
“還好三嬸兒提醒我是在團子外頭裹米粒,之前做了一籠只是米飯團,上鍋蒸完全露餡兒了,六奶奶笑那個是八寶飯。”
“這季節荠菜沒有,我切了些莴筍葉跟肉糜拌在一起,不難吃吧?”
“吃別的擔心會發,松子潤肺的,不過油大,沒敢多放,可還吃得慣?”
沈嵁每吃一枚,淩鳶就解釋一句,不知不覺一盤六枚米團竟少了四個。一些話不必說,端看沈嵁這好胃口便知他是喜歡的,淩鳶的心意傳到了。
因不喜糯米,尚有安對粢米團敬而遠之,只微笑看着一大一小兩人,喝茶都甜。
數數人到得差不多了,獨缺冉雲和落歡,淩煦曈便宣布不等了,先上菜。沈嵁聽的多說的少,有疑問習慣了只與淩鳶打聽,小姑娘就告訴他:“三叔操心的命!生怕我們過節蟊賊觑空檔來闖,他管着千人面,歡老大管着衛隊,今晚不把明崗暗哨都巡一遍,他們是不會踏實的。年年這樣,說不聽!”
淩鳶話裏的不屑與自負在沈嵁聽來倒也恰如其分。因為無論要闖過淩府正面那條五重牌樓的長階,還是攀上山側府門前那條半邊臨崖的車道,沈嵁判斷,來人恐怕都得九死一生。
江湖多風雨,恩與怨轉瞬颠倒,情與義都不長久,人心防備道理不需說透,點到即止。
又吃了不多時,說笑間冉雲和落歡回來了。五十步外交了兵器,樓前檐下洗手淨面,褪塵衣解束袖,藤紫衫外覆茶白的紗,随光而動,一忽兒深沉一忽兒素雅,襯得武夫戾氣全無,眉目間盡是青山綠水情。
“他很像當年的冉五爺。”
淩鳶托着腮,曉他言下之意,遂笑笑:“三叔的字很飒,改明兒你倆約在一起鬥墨吧!”
見沈嵁沉吟,不置可否,尚有安插句嘴:“可別說鬥!越之最不愛争,分勝負的事他就沒興致了。你只說會友,讓小海扛着墩布來靜思園。”
淩鳶哈哈笑:“三爺爺嘴壞!又将三叔的馬尾筆說成墩布,那您到底是讓他來寫字還是給您的佛堂拖地?”
尚有安莫測一笑:“不可說,不可說!”
正鬧着要遲來者罰酒的封驚波和班浔偶聞一聲不可說,轉過頭來看見三人說笑,并不問詳由,叫嚷着尚有安得了好徒兒卻瞞住大家許多年,占便宜賣乖,不講義氣,該補拜師禮,該罰酒。
尚有安哭笑不得,那邊淩煦曈幾人也跟着起哄,說淩鳶既然蒙沈嵁指點了半年,索性一道将拜師禮補上,從此她便是尚有安名正言順的徒孫了。心知幾兄弟所圖,尚有安好氣又好笑,手指遙遙在幾人臉上點一點,倒也未拒絕。
本以為事成,豈料當事另兩人卻同時——
“不用!”
“我才不要!”
說完對視一眼,淩鳶問沈嵁:“你不用什麽?”
沈嵁垂睑:“不用拜師,我不收徒。”
“你幹嘛不要我當徒弟?”
沈嵁沉默。
淩鳶則笑:“行了行了,逗你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啦!”轉而望着父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如父如尊。一日為師,責任重大,他得管我逼我,叫我成才。莫無居士不是嫌棄我不夠好,是怕一旦管我逼我了,我就沒有現在這樣散漫開心了。更怕自己貪名,失了待我的平常心。伴兒就是朋友,朋友對朋友不該是功利的。再者,”小丫頭忽睨一眼尚有安,龇牙嬉笑,“孫女沒有慧根,學不來三爺爺的佛法,為免辱沒師門,還是敬而遠之吧!”
不學佛法,當然也就學不到武功心法,淩鳶不想借這個順便的徒孫之名偷師尚有安的佛門武學,一則坦蕩,一則顧全,小小年紀很是為人着想。
一番話說得尚有安欣慰,沈嵁颔首,反而淩煦曈等人面面相觑各自無奈,豈非不懂不能不會體諒?崇武的私心終究按捺下來,一家人,理是理,情歸情,不礙着,不傷着!
坐下來開宴席,邀月同歡。
往年都是落歡領着小孩子們開一桌,大人自去吃喝。今年淩鳶作反,偏不要同弟妹紮堆,也不與父母同桌,硬擠在了沈嵁邊上。這一桌,便是尚有安領着他們,再有晴陽一家四口了。淩煦曈和冉雲兩家将景翼夫妻拱在上座;傅燕生一家三口搭個落歡,與封驚波、班浔兩對老夫婦合在一桌,人多的不嫌擠,人少的不冷清,這便是家了。
酒過幾巡意濃了,人卻靜了,淩煦曈癡癡地看着眼前的溫馨,心中一時慨然。
夫妻間靈犀相通,烏于秋今日不攔他的酒,反而提壺再斟滿,吟吟淺笑:“爺想要的日子,如今都有了。”
淩煦曈執杯未飲,仰頭望月,眼底鋪滿了光。
“想要的人,也有了。”
烏于秋雙頰升紅暈,半染醉意半是羞。
“你看豆蔻,”她刻意轉移話題,“同越之愈發地沒大沒小,真沒法管了!”
淩煦曈随意瞥了眼,見長女對沈嵁摟腰抱胳膊,甚為親昵,便笑起來:“親爺倆兒似的!嗳——”他隔着人喊淩鳶,“不拜師,幹脆認爹得了!以後倆爹疼你,美不美?”
淩鳶呆了呆,看一眼同樣愣怔的沈嵁,脫口而出:“莫無居士哪兒有那麽老?”
此言一出,把在場所有的爹都給得罪了。
淩煦曈捂着心口挽一張泫然欲泣的臉,嘤嘤道:“閨女嫌我老!我老!”
淩鳶一腦門冷汗,知道親爹酷愛演,可自己也實在理虧,一句話說錯,竟不知如何挽回。想跟親媽求援,不料換來一對白眼,外加一只緩緩攥緊的拳頭,耳中仿佛已聽見自己皮開肉綻後的慘叫聲。觀魚臺一片寂靜,幾對老人存心袖手旁觀瞧熱鬧,叔叔伯伯們各自垂首默然,背影寂寥。
此刻,淩家少當主覺得自己完了,大完特完!
不意,響起微弱的桌椅摩擦聲,就見淩鹦滑下圓凳,繞過母親來到父親身畔,熟練地攀住他腿爬上去,小手一下一下撫摸他心口,天真地說:“爹不老!爹頂天立地!”
再看淩煦曈,臉上的表情宛如天降聖光普照衆生,冬去春來萬物複蘇,風和煦,花芬芳,一派生機。簡而言之兩個字以蔽之:蕩漾!
閨女好,閨女是貼心小棉襖,晴陽也有閨女西西,但他的女兒正在扶額。因為親爹有嬌從來只對娘親撒,杜槐真哄晴陽也已經是讓一雙兒女看膩的戲碼了。
東東曾經說過:“我家就是一個娘,帶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沒有爹這個職務。爹,只是一個名字。”
而對沒有閨女也不習慣跟妻子撒嬌的冉雲和傅燕生來說,并非只有豔羨的份兒。
茂茂坐在父母中間一手拉住一個,左右搖晃嘻嘻哈哈:“爹爹不老,娘親不老,茂茂不老。”擡頭看一眼傅燕生,“抱抱,親親!”
傅燕生把兒子拎起來讓他臉沖下趴在自己腿上,挑一眼安靜的拾歡,擡手似撫弄她的鬓發,指尖過處,卻見鬓間平白多了一枚海貝嵌珠的發釵。溫潤的海涼珠反射橙暖的燈火,愈顯無暇。
“我本就老了,”傅燕生單手支頤,笑容明媚,“你不老就好!”
拾歡握一握他的手:“我也會老的。”
“那時候,我也許就……”
拾歡手中一緊,搖頭:“看着我老,陪我老!”
傅燕生只是笑,另手按住腿上掙紮的小兒,無論如何不許他起來。
“別亂想!”冉雲往小年碗裏夾一塊魚,與身邊的妻子交換一眼,所有欲訴的心意盡在不言中。
小年的性格完全承襲乃父,溫厚有禮,勤勉好學,言少心重,總是半身的書卷氣,又裹挾了半身武夫的憨。所有的孩子裏,看似東東最老實,但論表達,最驽鈍最常詞不達意的,其實是小年。仿佛袖口的家紋一般,習慣了掩藏,一切的情感都是內斂的,反而在陽光下無所适從。
“爹!”這一夜,小小孩童想至少能對父親說溫暖的話,“您和娘親再生個妹妹吧!”
整座觀魚臺倏地,又靜了。
“咳……”冉雲手掩着口,咕哝了幾聲,終于,“噗——哈哈哈哈——”
笑聲大作,每張桌子都在笑,每個人都一忍再忍,忍無可忍。
“臭小子,心思繞幾轉,想得忒遠了!”冉雲攬過臊得沒臉見人的小年,揉亂他顱頂的發,“爹有你知足了。爹不怕冷,不用小棉襖!”
說完,探身過去當着衆目睽睽在常惜額上落一吻,随即高聲:“熱鬧看完了,賞月,吃飯!”
于是酒杯又端起來了,玩笑又開起來了,這夜繼續暖着,人月兩團圓。
八月節過後,北方的天氣涼得很快,西北風一起,頓時花飛葉落,滿地蕭索。十月末,風鈴鎮降下了初冬第一場雪子。
對于久居南方的人來說,這麽早見到雪,總是欣喜的。雖只下了一個時辰,雪量也不大,并未積起多厚,僅在屋檐上鋪了薄薄的一層,卻也足夠東東、西西高興半天。小孩子們聚在一起扒雪子,幾乎要将屋頂的瓦都掀了。
天寒喘疾易發,晴陽對沈嵁照顧得仔細,入秋到現在,好歹一直都平安度過。此刻炭爐裏籠着火,門上更加一重棉簾子擋住風,沈嵁坐在幾前謄經,倒一點兒不覺得冷。只是耳邊忒是吵鬧了些!
“小兔崽子們,反了天了還!”淩鳶将筆擱下,起身氣勢洶洶去到門邊,一掀簾子沖出去,棉靴都懶得套上,,蹦下檐廊擡頭叉腰,對着屋頂上叱罵,“有完沒完?成心吶?都給爺滾蛋,別影響我練字!”
西西腰間系着麻繩,半坐在斜面上咧嘴笑:“姐姐別寫了,來玩兒嘛!這雪下得不夠,一會兒就化沒啦!”
淩鳶哧鼻:“這才幾月份啊?一點兒小雪子給你們高興成這樣,等過了冬至下大雪,三九天的雪能沒膝,我看你瘋!”
“哈哈,那時候我就造個雪屋,睡裏頭!”
“凍死你!下來!灰都掉人頭頂了,你想害莫無居士被房梁砸腦袋嗎?”
牽連沈嵁,西西立即老實了,回頭跟跨騎在屋頂上的東東和小年說:“哥哥,我們下去吧!”
男孩子們俱都松了口氣,扽住繩子好歹先把西西平安放到地上。底下一排小厮仆童個個神情緊張地看着他們自己順着竹梯往下爬,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待他們也無事落地,衆人才驚覺自己大冷天裏竟出了一身的汗。
彼此拍着身上的雪和灰,跟淩鳶說笑回去室內,才上檐廊臺階,就聽廊子那頭有奔跑的腳步聲極快向着這邊過來。
“歡老大?!”
顧不得同孩子們打聲招呼,僅僅點一下頭,落歡便掀簾進了沈嵁的房間。意識到他神色裏的凝重,淩鳶他們也急忙跟進去,入耳一聲低沉:“未名莊出事了!”
沈嵁擰眉,筆尖抖落一滴濃墨。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沒更了,于是這一節看過瘾些。
繼續過節,繼續甜,因為先甜後苦,接下來要去見見故人,打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