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二】

“阿提這孩子實在難得。”

沈彥鈞話中有話,眼底嘴角難掩自嘲。

尚有安不識這人,便只聽着,不置一言。

晴陽則是不解的:“他和師良甫兩個是同哥最貼心的人了。我明白哥與師良甫絕交不許他踏入沈府一步是要救他,怕他診出自己中毒,娘會加害于他。可阿提呢?為什麽哥要趕走阿提?那年宗祠鬧劇,阿提便已經不在沈家了。很多事都是他告訴我,我才知道,我以為他最終會成為絡叔那樣掌事的人。為什麽?”

沈彥鈞嘆了聲,也是搖頭:“就連絡叔都不明白。沒有人看見他幾時如何走的,嵁兒也不解釋,反而讓絡叔拿了阿提的奴契去衙門消籍,只說家裏從此沒有這樣一個奴籍的下人了,他自由了。為了安慰絡叔,我略略打聽過,最後有人看見阿提似乎是往西去了。唉,望着他平安!”

慢說此間人不得而知,當時當刻的柳提自己,又幾曾料想過自己與少爺的緣分竟會是別樣慘淡的結局?他從來不以為自己知道得太多了,想得太多,關心太多。

甚至他以為,少爺并沒有看穿他的驽鈍,挖掘到他茫然之下掩蓋的本質。刺探與隐瞞,圓滑世故的本質。

所以他會躲在門外窗下屏息聽着,等師良甫自己去發現,繼而爆發。

“你果然按時按量吃了我的藥嗎?”

少爺沒說話。柳提猜測他在點頭,看起來應是誠實的模樣。

師良甫是不信的:“你當我傻的?還是覺得我就是個招搖撞騙的赤腳大夫?”

屋內靜了靜,須臾傳來少爺清泠話音:“先生是全華亭最好的大夫!”

“最好糊弄的大夫是吧?!”

“不——”

“從正月到今天已有月餘,該祛的濕寒未祛,應平的咳喘未平,反而靠內力下那道罡氣盤住心脈要死不活地撐着,你若乖乖吃過我的藥,脈縱不穩也不該是急如鼓噪的。現在全他媽是反的!你是作偷兒去了嗎?你這是要死!”

“……”

“好好好!既然瞧不起在下的醫術,公子還另請高明吧!告辭!”

腳步聲紛亂,柳提聽見少爺急切地懇求:“先生留步!”

“我說過,醫術救生不救死,我不醫求死之人。公子好自為之!”

“并非瞞你,實在是——”

“不用告訴我!”師良甫一只腳已踏入廊下,柳提裝作端茶才來的樣子,疑惑不解地看見師良甫眉眼間森然的涼意,說:“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也已無話可說。告辭!”

目送那人背影決絕,消失在花園拐角上,柳提偷偷撇眼往門邊的少爺看去。只見他神情愕了愕又苦了苦,終于垂眸慘笑。

“也好!”他返身進去,兩指輕輕夾起案上的藥方,一眼看盡,随手撕得粉碎,“不來了,不說不理,幹脆也幹淨。好啊!”

柳提眸光黯然。這個結果并非他預設的,他不喜歡。

可他不過是個微言輕的家奴,一些事他知道也不能說,想幫卻申訴無門,便只能安分地等待着,盡可能離少爺近一些,看着他守着他。

不吃藥的少爺并非病好了,然而大家都以為他正在好起來,所以又開始拿生意上的事來問他。老爺是謹慎的,并不想讓少爺過早操勞起繁重的家業。卻攔不住少爺自己勤往鋪子工坊裏走,慢慢地還把責任攬上身。

年節過去,縣裏來了位新太爺,按着禮俗,各大鄉紳豪富總要去拜會一番正式打個照面。以後官商互惠,往來有便利。

沈府家世大門第深,沈彥鈞又是本家家主,約定俗成要抻一抻這初來乍到的新官。拖拖拉拉便到了二月,眼看着已過初十,他還不去。

家中妻兒都不免勸他盡早去孝敬。他卻嫌棄縣太爺才過弱冠毛頭小子,居然有如天降般直來了華亭作父母官。聽說知府大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且不知是哪家的二世祖頂上有蔭頭,想想哧鼻,偏不與他這個面子。

闵氏是識大體的,禮物一早備下。雖非金銀重器,正經鄉裏一字難求的書法大家親題的扇面,拿去贈了太爺,不失禮不谄媚,正正好的。如今百般哄那沈彥鈞,他卻總不肯去,倒叫內當家很是為難。

沈嵁了解乃父真實的意圖,微微笑着過來自請:“兒子去吧!”

闵氏不說反對可也不舍得,更加磨着讓沈彥鈞快些去罷。沈嵁籠着母親,給父親頑皮地擠擠眼:“娘勿逼爹去!他與老江別着苗頭,誰也不肯先作乖的。兒子與那新來的大人差不多年紀,便是話不投機也沒什麽尴尬的,還是讓我去。且讓爹與老江鬥着,争氣!”

沈彥鈞一開始還得意兒子貼心,可見妻子捂嘴噴笑出來,回味着是遭了揶揄,索性氣哼哼出門找江百舸喝酒去了。

翌日,沈嵁便去了縣太爺遲谡的私宅拜訪。

柳提也跟着去了,同行的還有絡叔。柳提在外頭看轎子,未得入內,只在門口瞧了眼禮貌迎出來的太爺,當時還心說:“大老爺架子也不大嘛!”

後來聽絡叔講起,這個縣太爺斯斯文文,人很客氣,倒不像傳言裏捕風捉影的纨绔啊市儈的,貌似是個正直的好官。

他還誇少爺呢!

“大公子這個家當得很好!”

據絡叔說,沈嵁是一貫的寵辱不驚,給人笑笑,颔首自謙:“大人誤會了!沈某只是生意上幫襯些,替父分憂罷了。我并非沈氏一族的當家人,以後也不會是!”

遲谡撇了撇嘴角,眼中落下幾許譏诮:“大公子也誤會了!本官的意思,大公子當這個家,就很好。”

聽話聽音,遲谡如此直白,不止絡叔,沈嵁也是頗感意外的。小心掩飾了眸色中稍縱即逝的一點驚動,他猶自坦然笑道:“所以還是大人誤會了。沈某并無意當這個家。”

“那你今日來此,不是代表令尊,代表整個沈家?”

“代父?”沈嵁疑惑地偏過頭,“沈某何嘗替父親守過家業?”

“噢?”遲谡擱下筷子,故意一般,也稍稍偏頭做出個問詢的樣子,“适才你分明講替父分憂,如何又說何嘗?莫非令尊也非家主?那沈家的家主是何人?令弟麽?”

沈嵁眉角不露痕跡地跳了下:“大人對鄙府家事所知甚詳啊!”

遲谡支頤:“噢,壞習慣,愛聽八卦!”

“那大人還聽到哪些事?”

“不多,就你們家跟四海镖局關系不錯,前幾天你好像得罪了兩指金方師良甫,還有就是你那個弟弟不愛回家。噢噢,對了!他娶了杭州未名莊的小姐,你們同杜家是姻親,不得了。”

“只這些?”

“就這些!”

“舍弟師從何人,江湖履歷,大人不知?”

遲谡嘟起嘴:“嗯——朝廷有體制,江湖之事過問太多就不好了嘛!”

沈嵁笑起來,點點頭:“的确!”

“所以你們家日後究竟誰挑大梁?你還是令弟?”

沈嵁眸色深沉:“沈某眼中,沈家只有一個家主。只有他配!”

遲谡定定望了沈嵁許久,忽撫颚問他:“你不想?”

“不想!”

“當真?”

“當真!”

“為什麽?”

“呵,”沈嵁執起壺來,将遲谡面前空杯斟滿,“沈家無論誰來當家都是要奉公守法的,大人又何必在意将來坐在您面前的是哪一個沈?”

碰了杯幹了酒,相視一笑,二人的話便分明了,意也分明。

告辭出來,徒步過了街口,沈嵁遲遲不肯上轎子。絡叔以為他酒勁上頭身上燥熱,許是想走走。不料背人處忽然扶牆作嘔。

絡叔驚一跳,趕忙去攙扶。柳提更着慌,急忙想負起少爺奔醫館。

沈嵁推開柳提,給絡叔擺擺手,示意無事。

“怎麽了這是?少爺平日不大醉酒啊!”

沈嵁面如紙白,帕子抹了嘴,說得平常:“空腹冷酒,難免。我沒什麽,絡叔勿當事!”

可他手在絡叔手裏攥着,總瞞不住。

“少爺手這樣冷,都是汗,哪裏是醉了?昨日我聽阿提說了,少爺原未好全,今朝本不該出來,更不該飲那許多酒的。”

沈嵁拖着腳往前行幾步,說話有些虛弱氣喘:“官面上的人哪個都不敢得罪,何況這位縣太老爺新官上任,不摸一摸他什麽路子,日後生意恐怕要難做。少一輩見少一輩,總不好讓爹屈尊去瞧那遲谡的臉色。所幸,他也不好酒,我喝得不算多。”

“可——”

“真的不妨事!”沈嵁攔下沈絡的話,人往轎中去,囑咐,“我這副樣子還是不方便即刻回家去,前頭不遠便是連記,先去尋師先生買劑醒酒湯,歇歇再走!”

沈絡應下,待沈嵁坐好,便命起轎,一行人直去了醫館。路上走着,絡叔心思活絡,又想起叫柳提先回轉府去,就說少爺與太爺飲得高興,絆住了,還不得抽身回來,須再晚些。柳提會意,扭頭往沈府跑去。

他跑得飛快,比平時步幅更闊擺臂更用力。他想早去早回,還在少爺身邊盡心伺候。他知道師良甫是個壞脾氣的人,還是個犟脾氣的人。他跟少爺吵得那樣厲害,少爺說去買醒酒湯,恐怕還是要受他冷眼。

也果然如他所料,沈嵁吃了師良甫大大一記白眼。

沈嵁苦笑,幾乎是在懇請:“不敢煩勞先生,只是買一碗醒酒的湯。”

師良甫臉冷成鐵板一塊,目光淩厲地落在沈嵁臉上,似能射穿腦髓将這人看透了。末了,鼻頭裏哼一聲,沖藥鋪一角擡擡下巴。

“坐!”

那一邊擱着方八仙桌并兩張靠背椅,桌上擺着果盤,一壺茶水,本是偶爾用來招待有錢愛擺譜的大戶。沈家也是大戶,沈嵁很有錢,受得起這樣的禮遇。只人家來能得一盞熱茶還并幾小碟幹果,他就是幹坐,一口氣吊住精神,等一碗喝下去無甚作用的醒酒湯。他其實就是來坐坐,等天黑,等掩人耳目的黑暗将病容遮蓋,不去父母跟前矯飾僞裝。

未放松時尚不覺,真坐下來卸了防備,沈嵁耳中竟起陣陣嗡鳴,兩眼視物漸漸模糊,手扶着桌沿兒都有些坐不住。額上冷汗淋漓,呼吸粗重,恍惚胸腔裏呼呼地漏氣,心口發悶。

絡叔察覺異樣,關切地與他撫一撫背心:“少爺,老奴再去求求師先生吧!”

沈嵁輕微地搖了下頭,累得一句話都不願說。也說不出來。

篤——

一只白瓷小碗擱在了沈嵁手邊。他吃力地掀開睑來掠了眼,想伸手去拿,手卻無論如何不聽使喚。

“張嘴!”

碗裏的湯汁是冒着熱氣,面前的人聲音清冷。

沈嵁整個人歪在絡叔懷裏,勉強仰起臉看一眼師良甫。虛實之間,似見他一雙眉緊緊擰着,是氣惱了,也難過了。

“唔!”沈嵁嘴被碗邊堵上。師良甫甕聲喝醒他:“快喝!”

在這人跟前,沈嵁感覺自己從來狗兒似的乖,讓做什麽做什麽。此刻也聽話,順從地抿了一口藥,卻幾乎嗆住,扭頭捂嘴。

師良甫瞪他:“做啥?”

沈嵁額角挂汗,擠出一聲:“苦!”

“藥還有不苦的?”

沈嵁滿嘴發澀,掙紮着弱弱再道一句:“真的苦!”

師良甫沒應聲,盡是吹眉瞪眼,一碗藥湊在人嘴邊,完全沒有撤的意思。

沈嵁猶豫一下,終究莫奈何。

“這世上最不該得罪的還是大夫呀!”

一碗苦得讓人落淚的醒酒湯下肚,沈嵁只覺身上暖了些,可腦袋裏依舊昏沉沉的,盡是坐着,不想起身。

意外,師良甫并不趕他離開,反而擱下瓷碗,拉過他手來叩了叩脈。

沈嵁一怔,擡眸看他:“不是、不治麽?”

師良甫更瞪起眼:“閉嘴!問你再說!”

也就一句話的工夫,脈便診完了,師良甫臉色卻是沉得吓人。

“幾時開始喘的?”

沈嵁不敢隐瞞:“就這兩三天。”

“一天睡幾個時辰?”

“好時,兩個時辰。”

“醒來後就睡不着了?”

“唔!”

“咳醒的?”

“唔!”

師良甫睨着他,默了默,冷不丁問:“咳血麽?”

沈嵁一頓,瞥了眼在旁聽見的絡叔。

師良甫低吼:“有沒有?”

沈嵁只得誠實告訴:“今早起來,見痰裏有幾絲紅。不過很淡,興許是——”

“再淡也是血!你瞞,你特媽——”師良甫想罵不忍心罵,想打更落不下手,對沈嵁,他心裏可憐比負氣更多。

來回踱了幾遍,終于氣餒,走過來苦口相勸:“我警告過你,喘病很難根治,勿要勞累勿要勞累,如今可好,這病已然種在身上了。你跟別人不一樣,病從心起,你的心不好,才牽連着肺也壞喽!再不好生靜養,你确要把命送掉了。”

沈嵁竟笑:“也好啊!”

師良甫眯起眼:“好?”

“好!”沈嵁眸光很沉,近乎麻木,“我死了,二弟就回來了。該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份。有草稿也很不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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