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爍吼完,胸腔劇烈起伏,賭氣地側頭不讓他碰。
“真的就在家附近。”宋之楠伸出另一只手鉗制住他的肩膀,徹底将眼淚擦幹,“就在後面那個游樂場裏。”
徐爍啞然感受着被宋之楠碰過的臉頰開始急速升溫,游樂場,好一個游樂場,虧他找了梅城所有書店,偏偏宋之楠進了游樂場。
突然心底湧起一陣心酸感,游樂場是什麽地方?小孩兒愛去的地方,宋之楠早已不是小孩了可卻從沒去過,自己好歹小時候被媽媽帶進去玩過,可宋之楠什麽都沒有。
宋之楠見自己都已經解釋清楚了徐爍仍不作聲,好笑道:“不說話?不信?”
徐爍沉默半響,抿了抿唇,讷讷:“為什麽去那兒?”
“沒事做,随便走走。”
徐爍聽完眼眸下瞥,怏怏然模樣,宋之楠在糊弄自己,這句話假得堪比荒山塗綠漆,拿來充森林。
宋之楠知道他不滿意這答案,于是只能改了口,實話實說。
“心情不好。”
“因為小姨?”徐爍問得直接,他就知道,肯定是因為小姨,因為昨天的事,因為那塊玉佩。同時也就說明,宋之楠對身世的事還不知情。
宋之楠沉默半響,“不是。”
“不是?那是因為什麽?”徐爍對這個不字是一點也不信,咄咄逼人問:“你覺得她們偏心是不是?”
宋之楠沉默,視線盯着他已濕透的衣服看了半響,答非所問:“怎麽弄的?”頭發他能猜到,估計是被雨淋濕的,可胸前這一大片可不像是雨淋的。
“我在問你原因,宋之楠你能不能有句真話?”
總是這樣,不想給答案就扯到其他事上去,生硬的話題轉移仿佛當對方是傻子一樣。
可他徐爍是傻子嗎?
不是啊,從來就不是,他之所以這麽多年聰明人充傻子還不是因為宋之楠需要這麽個傻子!
“你想聽什麽真話?”
徐爍被他打太極的問話方式氣煞,我想聽什麽?問來問去還不就是不想說?
“宋之楠!你能不能不要什麽都不說!什麽都忍着!你可以說,不高興了表達出來!不要這麽一聲不吭就跑去了什麽地方,我問你什麽你也別整天就知道嗯、是、好,你可以說不!我知道小姨和童童來了你不高興,她們偏心,我知道,可她們根本不重要,奶奶從來就沒偏過心,你怎麽就不知道想想奶奶?”
“還有,先不說她們偏心我這事有多假,我從來只把她們當外人,就連我媽,我也不覺得她是我家人,我的家人只有你和奶奶!”
“就算她們是對我好那麽一點,可我呢,我從始至終就只偏心過你一個人,不夠嗎?”
幾番話就像陶瓷罐子裏的腌鹹菜,多少年了就這樣糾纏在罐底,今天總算是一齊全給夾了出來。
宋之楠依舊垂着眸子,也不知道話是否進了耳朵裏,伸手想拉他身前濕透的校服。
徐爍一巴掌揮了過去,兩人手指的骨節撞出咚的響聲,“不就是一塊玉嗎,我給你買。”說完也不再看他,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幾十米,身後一點腳步聲也聽不見,徐爍只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兒,其實心中是等着同伴能分一半棉花糖的,可沒承想人家根本沒這意思。就像此刻後邊,宋之楠正拿着棉花糖,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追上來。
越想越氣,徐爍決定不饞着棉花糖了,快步離開。
碩大的教學樓伫立在黑暗中,随着鈴聲的響起,矩形窗透出的亮白光線一格一格暗滅,直到整個校園只剩低矮的昏黃路燈依舊堅守。
五分鐘前徐爍說的一句“我去韓意家了”仍在耳邊回蕩,宋之楠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徐爍不在,說是去韓意家了,但到底去沒去宋之楠無法得知。
第一次見他發這麽大脾氣,數來差不多已經快五天了,這五天徐爍晚上就沒回過家,白天也沒和自己說過話,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同桌,可一天下來唯一的交流就是晚上分開前的那句我去韓意家了。
才五天,宋之楠就快要聽煩這句話了,不僅是厭惡這六個字,更厭惡的是回家後待在書房耳旁再也聽不到熟悉的念叨聲。
習慣是真的挺奇怪,它甚至能改變一個人的厭鬧天性,讓人有一天出現再也聽不到某個聲音會恐慌的情緒。
紅綠的燈光像是被人刻意調高了銳度,閃得人必須用力觑眯着眼才能忍受這份極端的刺激,耳邊充斥着爪耳的電子音,跟着上上下下的不僅有哆來咪發,還有一具具凸出骨架的肉色。
徐爍神情冷淡地站在一旁,視線像是落在了舞池裏搖晃擠擦的衆人身上,又像是飄忽着什麽也沒看。
這間酒吧屬于韓意他哥,已經做了許多年,在這條街上算得上數一數二有來頭的酒吧之一,裝修品位高,服務人員話術巧,除此外,但凡是叫得上名字的酒,甭管多少年前的,都能給你整出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道上混得開,無論是擦着黑走還是擦着白走,都能走得通走得順。
等過了今天晚上,徐爍數來就已經在這兒工作五天了,雖是高中生一個,但他讀書讀得晚,上半年就已滿了十八歲,比他大的宋之楠更是去年就已成年,之所以還在讀高中不過是因為小學時生了場大病,休學一年,後來奶奶就腦子一轉幹脆讓兩孩子讀了同一年級的同一個班,想着兄弟之間能有在一起讀書的機會,相互幫扶着說不定會更好。
不過就算沒成年也不是問題,有定規則制止的人勢必就會有鑽空子壞規矩的人,更何況徐爍還有着堅實的裙帶關系在裏面,韓意他哥韓時章,徐爍是認識的。
不僅認識,還跟着韓意叫了好幾年的哥,熟得不行。
所以徐爍來這一趟,與其說是兼職掙錢替宋之楠買玉佩,不如說是跟着韓時章學些以後做事能用得到的東西,提升眼界的同時也提升能力。
徐爍被韓時章帶着在酒吧處理裏裏外外的事,五天裏見了不少人,看他怎麽管理酒吧所有的工作人員,無論是經理、酒保、服務員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公主”們,上上下下都要處理得妥妥貼貼。
店裏的酒都不是便宜貨,如果有人想仗着職務掙些油水,也必須得有敏銳的觀察,發現一個便殺雞儆猴、嚴懲不貸。
幾天觀察下來,徐爍發現處理這些事必須得果決有立場,說一不二。
一推一拉,對內是推,推員工,說句不好聽的,既然拿了工資就得承受嚴格壓迫;對外是拉,無論黑白,人多建立的關系網絡才不會一剪就斷,因此得拉,往近了拉,拉得越近才能越緊。
“徐爍!”韓意招手,徐爍回神走了過去,看眼手機,原來已經到了下班的點。
“回吧,我哥都回了,這時間點也不會出亂子,沒必要一直盯,不是還有副經理守在這兒嗎。”
今天副經理有事不在,不過徐爍還是有點犯困地點了頭,這一星期過去作息都混亂了,也不太敢回家,宋之楠每晚看書寫作業對環境的要求極高,一丁點兒吵都受不了,這也是為什麽徐爍工作完就直接睡韓意家的原因,離得近兩家關系又熟,奶奶聽說他去韓意家睡向來不會說什麽,老一輩人的思想就是這樣,男孩子野一點沒關系,或者說就是要野,越野越好,性子野才不會在外邊兒受欺負。
“那是不是你們班的?”韓意朝不遠處擡了擡下巴。
“趙笑?”徐爍眯眼辨認了下,只一張側臉。
放以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識的,但自那天早自習扔紙條開始徐爍算是把她記進了腦子裏。
喜歡宋之楠是吧?
可想來想去也不對勁啊,喜歡宋之楠不應該泡在書店或圖書館嗎,怎麽淩晨都過了還泡在酒吧?
徐爍想着沒忍住嗤笑一聲,果然,唐僧肉就是比五花瘦肉要香,特招妖精稀罕,隔壁蹬穿牆角的好幾個,面前這個是有着五顏六色尖指甲的。
就宋之楠這種白白嫩嫩的書生肉,分來吃都不夠。
女生在舞池中搖擺着轉過臉來,明暗交疊的妝容融洽進黑直的長發中,妖精般百幻百變,兩種相悖的鮮明特征,奔跑在嫩綠草地上的橙子黃與吊帶露乳裙裝裹藏下的皮肉白撕扯着。
正臉,徐爍算是百分百看清了,真是她,趙笑。
徐爍還有那麽點印象,是班上的體委吧,每每隊伍解散時總會和男生調笑着去器材室拿東西,可有可無的力氣,但僅僅是為了那一來一回的打打鬧鬧也是要跑一趟的,看不出腦子裏是什麽結構。
“去趟洗手間。”韓意打聲招呼,“在門口等我。”
徐爍颔首,最後掃了趙笑一眼準備往外走,喜歡宋之楠沒關系,思想這東西畢竟不好控制,只要不自以為是地作到宋之楠身前去就行,或者作了不讓他徐爍知道,知道一個整一個,尖指甲也能給你磨得圓潤了。
他徐爍什麽都做得出來。
“哎——站住。”
徐爍還沒來得及走出門,聽見聲音後望了過去,左邊,一個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們正就着動感音樂比拼酒量,如此暗晦的燈光下都能看出面色已喝得不正常。
“你是前幾天一直跟着韓時章的那小子吧?”其中一個站了出來,手中的杯子抖出酒液,“這酒味兒不對啊,不是說你們酒吧是這條街最好的嗎,怎麽我們弟兄幾個今兒才第一天來就像被騙了似的。”
“羅嗦什麽,讓這小子自己來嘗嘗。”另一個不耐煩道:“既然都跟着韓時章在店裏轉了好幾天,以後說不定是個管事的,讓他給個交代!”
徐爍聽着兩人有來有回的對話以及說出韓時章這三個字時的鄙夷,明顯不是正經客人,話語與動作間的諱飾倒像是故意找茬的。
“這瓶!這瓶絕對有問題!”第三個男人出聲搭腔,将一個已經空了一半的瓶子用力擱在玻璃臺上,不懷好意地露出笑意:“我們消費者可是給了錢的,可你們這酒喝着卻有股尿味!”“所以我們說你們這酒是假的,你們認不認?”
一旁幾人全笑了起來,面容猥瑣地盯着徐爍,一副想看小屁孩兒出醜的模樣。
認了酒是假的那就得認整,他們不會那麽容易放過徐爍;可如果不認,那麽下一步可能就是讓徐爍嘗嘗以辨別真假了,可這酒少了一半,到底經了幾人的手、放了什麽東西已經不得而知了。
真兌了尿也說不定。
徐爍沉默半響,出乎意料地沒有慌亂,勾唇笑了笑,看不出是諷意還是善意,“認?”眼神掃了桌面一眼,佯裝吃驚道:“三位大哥喝了幾瓶這是?”
沒有預想中的無措,三個男人被雲淡風輕的問句整得一愣,“又不是付不起錢,你管我們喝幾瓶!”
“哎——你這小子,罵我們呢是吧?”總算有一個反應過來,“他這意思是說我們喝大了腦子進水胡說八道呢!”
“你是這意思?”其中一個兇神惡煞地瞪着徐爍,像是總算找到了個可以大做文章的借口,“早就聽說韓時章的酒吧裏公主正、酒水帶勁兒服務好,今天見識一遭原來就這麽回事,我他媽還以為是什麽天上人間呢,屁都不是一個!就沖你剛才那句話,這服務态度,我就是把你們這兒砸了都不算過分!”
這一句句話,每句不忘明着暗着貶低韓時章這三個字,仿佛來世就有仇,徐爍已經基本确定這三人就是沖着章哥來找茬的了,可能等了一晚上等到章哥不在,然後趁店裏沒人鬧一鬧,這經過精心挑選了的角落,沒人注意的死角,甚至連攝像頭都難拍到。
徐爍不經意朝門口瞥了一眼,像是在等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