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更

顧淵垂眸看着她,眼裏盡是無法琢磨的神色,半晌過後,唇角微啓,才吐出一句話來:“出去再說。”

蘇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向外走去,只覺千言萬語在心頭難開。

到了門口時,瞥見顧淵那雙眸色微冷,順着他的目光擡頭望去,是白衣修長的人影。然而,這朵水仙花仿似絲毫沒有察覺到微沉的氛圍,始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作為姑射城的少主,荀月樓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這是她始終沒有想通的事情。

而現在,她卻根本沒有思考其他事情的*。當即伸手指了指門外,道:“我們外頭說話。”

火光映襯着蒼白清俊的臉龐,荀月樓的唇角抿起,應道:“好。”

走出義莊,外面是一片被鐵騎紛塵踐踏過的痕跡。

血的氣息很濃,伴着深夜的清風,顯得更加清冷荒蕪。

有人策馬馳來,到荀月樓跟前,自棗紅馬上一躍而下恭敬地跪秉道:“周圍共計埋伏五十餘人,現已全部殲滅,一個未留。”

衆人聞言只覺得全身一震。

五十餘人?怎麽也想不到對方為了困死他們,居然用了這麽大的手筆。如果沒有這些人前來相救,剛才即使他們拼盡全力厮殺沖出,恐怕也只會兇多吉少。

顧淵打量過棗紅馬的配裝,贊道:“姑射城荀氏的鐵騎,果然百聞不如一見。今日,倒是欠了荀少主的一個人情。”

荀月樓道:“人情不用,我只要一個人。”

顧淵的神色驟然一凝。

不等荀月樓的視線落來,蘇青已經差點跳了起來:“荀月樓,你別鬧了,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荀月樓的眉心微微蹙起,仿似不解地道:“為何。”

蘇青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麽回答,覺得一口氣沒接上來,險些被他噎死。

她根本不敢回頭看顧淵的臉色,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盡可能語重心長一些:“荀月樓,你作為姑射城的少主,應當以大事為重。當日離開時候我就已經與你說得明白,為什麽非要到處打聽我的下落呢?”

幾乎無需思索,荀月樓無比平靜地回道:“因為我喜歡你。”

如此絕世脫俗的容顏,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如此低沉婉轉的語調,說的偏偏又是如此惡俗直白的話,而且次數多得簡直耳朵都要聽出老繭來。

蘇青牢牢地盯着那空靈無神的眸子,有些氣結道:“每次一見面就說這樣的話,真的合适嗎!”

荀月樓輕微地勾起唇角,依舊是那種很難辨識的弧度:“合适。”

“……”蘇青終于徹底無言以對了。

荀月樓終于将視線自她身上移開,卻是轉向了顧淵,問:“如何?”

蘇青扶額,好有一種想要一頭撞死的沖動。

顧淵深深看了蘇青一眼,道:“你喜歡她是你的事,她是否要跟你走是她的事,荀少主恐怕勉強不來。”

他的眼睫微微垂落,似是頗有幾分興趣地用指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語調不帶喜怒:“不過,即使她要跟你走,恐怕也由不得她做主。現在,我才是她賣身契的主人。”

他擡眸瞥了一眼蘇青,道:“阿青,過來我身邊。”

這樣的語調,蘇青分明感到小心肝生生顫了兩下。

餘光瞥過顧淵撫摩扳指的動作,莫名感到這個男人此時的心情像是很糟糕。

她表示很能理解,畢竟剛剛被人一個接一個圈套地玩弄了一路,沒誰的心情可以好得起來。更何況,偏偏現在還有一個無故找上門來的荀月樓。

忽然改口叫自己“阿青”,這難道是準備秋後算賬的預兆……

蘇青按捺下心中湧起的驚濤駭浪,強作鎮定地走到了顧淵的身邊,卻見他似笑非笑地垂下了眸子,道:“明确地告訴他,你選擇誰?”

這樣的神情讓人直覺感到危險,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當然是跟着老爺。”

“很好。”顧淵擡頭看向荀月樓,道,“荀少主,很抱歉。”

深緩的語調落在幽冷的夜裏顯得愈發低沉,卻有一種清風間微露的愉悅感。

季巒看着氛圍有些詭異的場面,有些不解地撓了撓頭道:“這個女人本來就是我們府裏的人,老爺何必要跟他說什麽抱歉,真是……唔!”

晏浮生沒等他把話說完,一把拉過去再次捂住了他的嘴,道:“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

季巒一怒下從他的懷裏跳了出來,叫道:“小爺我哪裏像小孩了!”

話剛落,跟前人影一晃,已經被一臉沉悶的藺影拎起衣襟一路拖了開去,語調也是透着不悅:“再嚷嚷信不信直接把你埋在土裏。”

季巒臉色大變,頓時一捂嘴巴,表示自己不會再說了。

宋軟薇看着這個無藥可救的孩子搖了搖頭,抱着宋寶繼續看熱鬧,順勢捅了捅站在身旁的步羨音道:“我說,你們家老爺平常說話都喜歡這麽拐彎抹角的嗎?這樣說話,可遲早會吃虧的。”

步羨音聞言一愣,旋即輕笑:“誰說不是呢。”

留意到旁邊的人居然一個個興致盎然地看起了熱鬧,蘇青為簡直交友不慎感到很是頭大。

此時荀月樓忖思了片刻,開口道:“我知道你。”

顧淵道:“我也是。”

荀月樓道:“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我不能讓阿青繼續跟着你們。”

顧淵擡頭看了他一眼:“即使跟着我們,我也一樣不會讓她有任何危險。”

荀月樓的眸色空靈地如一汪清泉,對上他的視線,仿佛在陳述一件必然的事:“不,你保護不了她。”

顧淵看着跟前仿似無欲無求的容顏,神色有這麽一瞬的動容,沉默片刻,最後只留下唇角一抹了然冷漠的弧度:“看來,荀少主果然知道些什麽。”

荀月樓看着他,默而不答,并不否認。

顧淵道:“看來,我們确實需要去姑射城走上一趟了。”

荀月樓道:“請便,姑射城從不閉門謝客。”

天下沒有姑射城不知道的事,卻有很多姑射城不能說的事。但凡牽扯到登門的訪客所求之事,姑射城裏的人永遠不會告訴第三人知。正因如此,他們才既是江湖風卷雲用的參與者,又是所有恩怨紛殺裏的過客。

琢磨他們對話當中的含義,蘇青終于知道荀月樓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斷魂坡了。

——荀月樓知道她現在跟在顧淵身邊,也知道有人要對顧淵痛下殺手,所以專程趕來救她。

想到這裏,她就有些不淡定了。要知道姑射城對內向來嚴謹,荀月樓本就是個墨守陳規的人,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嚴苛地仿似是一切規章的樣示。但今日這樣堪稱荒唐的千裏救人的戲碼,居然能出現在他的身上,甚至可以稱之為匪夷所思。

聯系了前因後果後再細細想來,蘇青感到本就存在的感激之心裏莫名又有了幾分愧疚。她拉了下白皙無暇的衣袖,道:“荀月樓,你再讓我想想。”

荀月樓點了點頭,與衆人保持開了一定的距離,在遠處的樹葉之下,遙遙地望着。

義莊在大火中坍塌成一片廢墟,只留下一股沉沉的焦氣。

沒有地方落腳,衆人找了塊空曠的平地生起了篝火。

荀月樓将所有鐵騎遣了回去,留下獨自一人。修長的身影落在樹下,月色無痕,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仿似不論何時都是這樣的出塵高潔。也正因此,愈發有一種不該身處濁世的疏離感。

蘇青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走了過去。

感受到有人走近,荀月樓轉身看來,道:“不用着急回答我,今日累了就該早些休息。”

蘇青:“……”

這麽接地氣的話,總讓人覺得不該從荀月樓這樣的男子口中聽到。偏偏,他可以對所有人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态度,卻唯獨對她的一日三餐與作息規律尤為一絲不茍。

見她沒有反應,荀月樓尋思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道:“睡太晚對養顏不好。”

看着這張臉說出這樣的話,蘇青終于忍不住吐槽,道:“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荀月樓回道:“書裏。”想了想,又道:“你上次說我無趣,我就多看了些。”

這些沒見的日子裏,他到底都看了一些什麽書啊?姑射城的人采購的時候也不看着,果然是越來越會做事了。

想想水仙花以前不染凡塵的模樣,蘇青忍住了扶額的沖動,道:“你以後別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了。現在這樣就挺好。”

荀月樓點頭應道:“嗯。”

話語過後,蘇青卻是陷入了沉默。

她很清楚,如果荀月樓肯出力幫忙的話,對顧淵而來無疑是如虎添翼。

只要她開口,他們就不需要再這樣被動難堪,就可以輕松揪出藏在暗處的幕後黑手,可以消除目前這樣随時面臨危機的艱險處境。

但是,就算她心裏清楚,但根本無法開這個口。

這件事本來就不該跟荀月樓有任何關系的,即使是她也沒有讓他無故涉入的權力。正因為知道這人對自己的态度,才更加不能對他加以利用。

片刻間蘇青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擡頭道:“荀月樓,今晚的救命之恩我會一直記得,也一定會找機會還你。不過現在你不該留下來,回姑射城去,可好?”

荀月樓愣了愣,眼裏神色盈盈一晃,眸中透着幾分微揚的光色,唇角勾起:“琴心他又輸了。”

前不搭村後不搭調的一句話,蘇青卻偏偏聽懂了,頓時臉色一沉:“陸琴心又在背後說我什麽壞話了?”

在她的心目中,姑射城裏除了荀月樓這麽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水仙花之外,其他人每一個都長了一肚子的壞心眼。每個人都是三句話不離個算計,不論跟誰打交道都是沒安個好心,其中就以這個身為輔士的陸琴心為最。

然而,還多虧了這樣,致使在即使荀月樓幾乎不與外人往來的情況下,姑射城在那些人的打理下才依舊可以運作地有條不紊。

所以,對這些個大小狐貍們,蘇青的評判是毀譽參半。

荀月樓道:“琴心說朝堂中的事,姑射城畢竟不便插手。我若今日出手救你,難免會被你牽扯進來。”語調微微一頓,他看着蘇青,淡然道:“但我覺得你不會。”

“我在他的心中,從來就不是個好形象。”蘇青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心裏覺得有些有趣,便随口問了句,“但是荀月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剛剛真的開口的話,你又準備怎麽做?”

幾乎沒有考慮,荀月樓答道:“你要求的事,我都會答應。”

蘇青凝視着他看起來不似玩笑的神情,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砸吧了下有些幹燥的嘴,道:“那我讓你先回姑射城,你也聽我的?”

荀月樓道:“嗯。”

這樣完全順從的模樣,蘇青張了張嘴,忽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最後,只能幹咳了一聲,有些哀嘆:“荀月樓,你難道真的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我的想法并不重要。”荀月樓看着她,有些認真地尋思道,“琴心說,女人經常會說一些反話。如果你想話中的意思是想讓我陪你,我便留下來。”

“……你想多了,趕緊回去!”蘇青終于不想再說什麽,轉身就走。

怎麽也想不明白,從以前起直到現在,跟這個人的對話為什麽永遠都是以她的無話可說而告終。

燭火忽明忽暗地蹿動着,經歷了一整夜的折騰,衆人都已經精疲力盡地倒下了。

蘇青蹑手蹑腳地讓自己盡量不發出動靜,一擡頭,剛好對上顧淵深沉不明的視線。

她臉色微僵,只能默默地挪了過去,扯着讨好的笑,低聲道:“好巧,老爺也還沒睡呢。”

顧淵的聲音不識喜怒,道:“坐。”

蘇青看了圈周圍,确定沒有旁人,才慢吞吞地坐在了旁邊的草垛上。

“敘舊敘完了。”說這句話的時候顧淵垂着眼簾,看不出什麽情緒。

蘇青知道剛才去找荀月樓的時候被他看到了,這事本就沒想隐瞞,便幹脆地點了點頭:“荀月樓畢竟是個大人物,一直跟我們一起怕是不方便。所以,我就讓他先回姑射城了。”

蹿動的火焰“啪”地一聲燒裂了一塊木柴。

顧淵淡聲道:“讓荀月樓先回去,到底是為了我們好,還是為了他好呢?”

蘇青的眉梢微微一顫。

——她能想到的事,顧淵當然也想得到。

剛才他們兩人的對話中,荀月樓既然已經明确表示了知道今晚将要發生的這些事,難免會讓人猜測,他恐怕甚至知道幕後人的真實身份。

然而,姑射城口風嚴謹是天下皆知的事,不可能強行讓他們透露原訪客的消息,唯一可行的便只有人情這條路了。

顧淵雖然不知道她與荀月樓之間的具體關系,但從堂堂少主親自趕來救人這一舉動中,恐怕也不難看出,那份關系怕是只深不淺。眼下的情形而言,用她來與姑射城攀交情不論成與不成,都該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她方才讓荀月樓離開的舉動,卻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沒有在顧淵的同意下,她自作聰明地強行抹殺了這條路。

——堂堂攝政王的盛怒,她可承受不起。

蘇青決定裝瘋賣傻,睜眼說瞎話:“當然是為了老爺好!”

顧淵一把将她拉了過去,直接攬入懷中。他垂眸,修長的指尖貌似漫不經心地攪動着她發側零落的青絲,語調格外意味深長:“挂心荀月樓?你應該清楚,自己‘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是什麽。”

現在最需要做的事?當然是搞定王爺大大你,然後卷錢跑路啦!對于這個目标蘇青一直是格外清晰明确的。

在這樣有些氛圍的調調裏,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順勢攀上了顧淵的脖頸,在耳邊輕輕吹了口氣,語調極近低柔地撩撥道:“老爺,你現在為何要一臉這麽吓人的神色?要是不知道的人,恐怕都要以為你在吃我的醋呢……”

話語過耳,顧淵的姿勢微微一僵。

感受到自耳邊泛上的熱意,蘇青的眼眸頓時一眨,對他難得有些羞澀的反應頓時覺得很是有趣。

她便瞬間又朝顧淵身上貼了貼,指尖緩緩順着他的背脊向下撫去,朱唇幾乎是貼着他的耳垂,舌尖蜻蜓點水般地輕輕一舔,淺笑輕語:“老爺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在她沒有看到的地方,顧淵一向波瀾不驚的面容上,難得地閃過一絲錯愕。

這樣攔腰抱着的姿勢并不是第一次,甚至可以說是娴熟,然而此時此刻不知為何,雙手卻有些不知道該放在何處。

這樣軟言厮磨的話語落在耳裏的片刻,他的腦海中似有瞬間的空白,說出口的聲音莫名有些微微發緊:“不要做一些不可能的假設。”

是意料中的回答,蘇青倒也沒有多少失落,反正是故意借此方式轉移話題,眼見頗有成效,便繼續随口挑弄道:“既然是假設,老爺又如何能斷言絕不可能呢?”

“你就那麽希望假設成真。”顧淵原本微緊的神色,在她這樣似帶淺笑的聲色下,忽然帶上了一種饒有興趣的意味,低沉的聲音微微揚起。

差點忘了這個女人是為了占有他而接近他。

他不否認任何的假設确實都存在成真的可能,但有一點必須确定——只要是他的女人,就必然是唯一,他的唯一,也将他視為唯一。

所以,作為交換,她也必須為他淪陷。

蘇青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由愣了下神,也只片刻的功夫,只覺得在一股巨大的力量下,眼前頓時一片天旋地轉了起來,最後重重地壓倒在了地上。

待回神時候,雙手已被顧淵緊緊握住。

他壓在她的身上,冷冷的眸直直地視着她的眸子,唇角微揚:“你不是很喜歡這樣的姿勢嗎。”

這樣的語調,不是疑問而是一種陳述。

蘇青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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