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約,道友我們不約

斐然殊提出論道淩雲峰時,早已預料場面混亂。事實上,他仲裁天下這幾年,但凡遇上與道門沾邊的事,都與混亂脫不開關系。實因道門昌盛,所謂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奇葩數十年,此言不虛。

天機宮素為道門公害,,又出了一個國師,染指朝廷,勢力擴張愈演愈烈,漸漸有成為天下公害的趨勢。

兩儀山莊以劍入道,過于剛猛,少有女道修能兼具悟性與毅力堅持下來,而堅持下來的女道修又常有不遜男人的英氣,故而一直呈陽盛陰衰之勢。白玉骨是近十年風頭鼎盛的劍修,身為白玉一輩最小的師妹,卻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良才,即使在道門十三葩內,也能排上前五。

如此人物,想當然耳,在兩儀山莊應是極受尊重的。奈何元長生時常閉關,剛正不阿的兩儀山莊落入“面如冠玉心似禽獸”的首席大弟子白玉京手中,不到三年,便已是如今這般“打坐練劍逗師妹”的風氣。守正清剛的元長生出關時見狀,已無力回天。

雖然白玉京稱之為嚴肅活潑的修道氣氛,但在外人看來就是——你莊要完。

偌大道門,只有清華觀較為正常。清華觀乃當世最古老的道修門派,也是當世唯一一個持清修法門的道修門派。所謂清修,便是主張陰陽共存于一身,拒絕□□酒氣擾亂心性。清華觀只收男道修,一門上下煉氣調息,養生求道,正兒八經等着飛升。

他們一般是不理江湖世事的,如果不是道門之秀現世,他們可能還在某處渡劫。不會如此刻這般,被白玉京纏着追問“最近又克死多少人超度多少人”,“晴天一道霹靂下來哐當一聲飛升是個什麽體驗”諸如此類無聊問題。

至于太陰山的洗月觀,除了名滿天下的妙善法師之外,其他情況外人鮮少知曉。

行歌算是二十年來第一個踏入江湖的洗月觀弟子,難免格外引人注目。尤其在斐然殊看來,失憶後的她本身時常散發着一種尋常人難以理解的人格魅力,導致她身邊一直不缺奇葩。

所以當看到天機宮的男道修飛陽子趁亂上前搭讪時,斐然殊是不意外的。

“行歌道友看起來面熟,我們是不是見過?”

斐然殊聽到飛陽子這樣說的時候,費了三成功力才沒把到嘴的一口茶噴出去。難以想象天機宮炙手可熱的男道修竟然還在用如此老套的開場白。說實話,他能從他看過的才子佳人小說,什麽風流王爺俏王妃,什麽一代閑君,什麽貴朝真亂裏找出一百句比這好的。

說真的,飛陽子這搭讪技巧,基本就告別雙修了。

“貧道擺過攤,可能你來算過命。”

斐然殊聽到行歌這麽回,便有了不詳的預感。果然飛陽子這沒腦子的順杆子往上爬了。

“行歌道友也對玄學術數有研究?不介意貧道道行淺薄的話,切磋一下如何?”

你不是對玄學術數的道行淺,你是幾十年的生命都在研究房中術了好嗎?

斐然殊扶額。玄學也好,甚至釋學、龍門王霸之道飛陽子都有涉獵,這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禮樂騎射一般,不過是他通往房中術的幾條捷徑而已。玄學五術他只學摸骨算命,釋學他學的是為失足婦女開光,龍門之術他學的是霸道道爺愛上我……

斐然殊猶記得當初閱讀鴿房傳來的道門十三葩的卷宗,看到飛陽子這一卷時的震驚——此人如此博學多才觸類旁通,竟不為稱王稱聖改造世界,只為尋找鼎爐修房中術,也算任性了。

“切磋不敢當,貧道年幼無知,豈敢與道兄争鋒。”

只有斐然殊聽出了,這姑娘是在強行輸出“她還年輕”這個意識,企圖對別人潛移默化。

只見行歌望着飛陽子溫柔俊俏的面龐,突然嘆了一口氣,道:“曾慮多情損道心,入山又恐別傾城。道兄為了尋求大道,約遍衆生,有人見到‘淫’,貧道卻見了情。”

飛陽子神情一窒,“情?”他略加沉吟,随後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看着行歌,道,“行歌道友是說,以情入道?”

行歌道:“正是。道門法門萬千,有人清修入道,有人以劍入道,而以情入道,最顯艱難。因為萬物有恒,情則無恒無常、無形無态、來去無定,無情最是多情,多情争似無情。情難道,正如,道難道。情者,最接近道也。飛陽子道兄,令人肅然起敬啊。”

飛陽子聞言,頓時目露精芒,仿佛發現了什麽寶物一般盯着行歌。半晌過後,忽然綻開一抹難解的笑意,道:“那麽行歌你道,情無恒定,貧道……咳,約遍衆生仍然求不得正道,究竟該如何才能真正修得情道?”語聲切切,難掩熱情。

行歌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這位長得頗好看的道友,語重心長道:“行歌不敢妄談指教。只是情無常,道也無常。飛陽子道兄此刻尋尋覓覓,焉知自己不是在正道之上?道無止境,你摸不到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只代表你還可以走得更遠。”

“簡而言之,就是世界這麽大,該多出去看看。”

“但百轉千回求不得後,就不要再去瞎看了,可能道,就在你的身邊。”

飛陽子沉默良久,突然冒出一句:“那個在身邊的道,行歌道友指的該不會是——飛鴻子吧?”

二人齊齊望向飛鴻子,只見她從始至終專情致志,熾熱視線不曾離開過主位之上輕搖折扇閑啖清茶的那位無雙公子,而那位無雙公子絲毫不為所動,目光慈愛廣澤衆生,俨然半人半聖。

飛陽子打了個寒噤,“若正道是飛鴻子師妹的話,貧道決定……轉投清華觀,清修入道。”

行歌安慰道:“不要這麽悲觀,也不一定是飛鴻子道友啊,我看你們天機宮的掌教真人就不錯。”

此言一出,重明殿內突然靜了下來。白玉京也不騷擾清華觀的封真與莫悲歡了,飛鴻子也不用癡纏的視線騷擾斐然殊了,斐然殊也不用慈愛的眼神騷擾衆生了,大家一致望向面容淡定猶然不覺自己說了什麽的行歌。

安靜的力量,永遠比喧鬧沉重。

行歌心裏連連搖頭。這幫修道的,還有那個不修道的斐然殊,蔫壞蔫壞啊。裝的一副不理她,放置她的模樣,跟別人有說有笑,實際上一個個都分着第三只眼盯着她,還偷聽她說話啊。這都什麽毛病?不能跟這位天機宮的男道修一樣,想約就約,做一個有态度的道修嗎?

在一片靜默中,有态度的男道修飛陽子表态了:“聽君一席話,勝修十年道啊。今日能結識行歌小友,貧道确是不枉此行。他日若是行歌想切磋玄門術數或其他道門秘術,都可來尋貧道。貧道什麽都略懂,也什麽都願意相陪。”

言畢,向斐然殊一拱手,又與行歌及衆道友告別,最後攜飛鴻子離去。

飛鴻子雖不願走,卻也不敢違抗師兄,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跟了出去。

重明殿外等候的天機宮衆道修們迎了上去,争相問道這位道門之秀是否名副其實。飛鴻子是指望不上了,她本來來的目的也只是想見無雙公子斐然殊,飛陽子卻是面露神秘微笑,只說了兩個字:“有趣”。

而衆道修們無從解析這二字,但從神情看來,飛陽子道兄又像是認可了這位道門之秀,只是……有趣二字,稱得上誇獎嗎?

帶着一堆謎團離開的天機宮道修們并沒有聽到飛陽子之後說的話。

飛陽子負手望着淩雲峰之山岚,有感而發:“活得久了還能遇見這麽能胡說八道的人啊……那不要臉的勁兒,倒頗有我年輕時的風采。”

“師兄風華正茂,現在也不老。”飛鴻子道。

“師妹,別這麽誇師兄,師兄心裏慌。”飛陽子想起行歌随口亂說的“驀然回首道就在身邊”,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師兄你想多了,我只想讓你驀然回首看一看,你堵着道了知道嗎?還走不走了!”

飛陽子一回頭,就見飛鴻子神情焦急,而身後不遠處,一早出了天下第一莊等着砍人的白玉骨,正在擦拭劍鋒。

“哼。無膽匪類。”白玉骨看着飛鴻子的背影,冷聲道。

“咦,貧道還當是誰,原來是冰清玉潔卻心念小倌館的白玉骨師叔啊。可惜貧道要事在身,否則定然向師叔讨教,附近的小倌館哪個好。先走一步了!”飛鴻子說着,推開師兄,施展神行步法,瞬間消失在山林之中。

“現在道門頂尖的女道修啊,招惹不起。還是行歌道友有趣,若能共修長生……”飛陽子沉吟着,又想起重明殿上,斐然殊春風化雨廣澤衆生的眼神之下,偶爾膠着于他身上的隐隐殺氣,忍不住心有戚戚焉,補道——

“必教斐仲裁打斷腿。”

這也是他拼命忍住了沒為行歌摸骨算命看手相看面相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理的原因啊……

飛陽子長嘆一聲,身形如煙,寬衣飄搖,走入雲間。

“師叔,不追嗎?”墨書劍小心翼翼地問。

白玉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在等你大師伯。”

墨書劍被那眼神凍得一哆嗦,連忙放棄禍水東引,義正言辭道:“大師伯太不像話了,我們兩儀山莊,需要的就是骨師叔這樣一身正氣的清流,來作為中流砥柱,斬奸佞,肅門風!”

“不許學你大師伯油嘴滑舌啦!”

白玉骨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微紅了臉,拍了墨書劍一掌。墨書劍大驚失色,就地一滾,堪堪躲開了。只見掌風所向,一棵蒼天大樹齊根而斷,搖搖欲墜。

大師伯是明智的,小師叔這麽兇殘,的确不能随便放出來。但他墨書劍招誰惹誰了啊!他龍門出身根骨不佳卻費勁千辛萬苦歷經千劫百難加入道門修得精純武學可不是為了死在小師叔的嬌嗔之下啊——如果那能稱作嬌嗔的話。

墨書劍心中有淚。

如果此刻墨書劍只是心中有淚的話,他絕想不到下一刻,他腦中都要積水了。

“流風,回雪,快扶住我,我看不得這麽殘忍的畫面……到底是我看錯,還是眼前是真——哪個殺了千刀黑了心眼子的砍了我們家張大根?我們大根根兒壯杆兒粗長在淩雲峰守望着天下第一莊招誰惹誰了?為什麽?為什麽如此……”

天下第一莊大總管秦眠眠在兩個婢子的攙扶之下,身若柳,聲似啼,面容沉痛如喪父,就這麽出現在了斷樹之旁,哀哀切切,甚至派人去呼喚大夫,來拯救她口中的“張大根”。

墨書劍剛混江湖多久啊?他哪兒見過這陣仗,登時就傻了。眼睜睜瞧着醫界頂峰顧清渠就這麽出現在樹旁,這裏按按那裏摸摸,甚至摸出兩根銀針往樹上插,然後十分凝重地望着秦眠眠,說:“大根兄弟傷勢太重,藥石罔效。秦總管,我已經盡力了,你節哀。”

秦眠眠、顧清渠與兩位婢子四人四雙眼睛就這麽直勾勾盯着白玉骨與墨書劍。

墨書劍連忙去看罪魁禍首小師叔。

白玉骨猶在狀況之外,不過也并非毫無知覺,最起碼她感受到了場面尴尬,于是按劍問墨書劍:“發生何事?此二人來尋釁?你得罪過他們?”突然想到一事,目光一狠,“那姑娘哭得那般傷心,不會是你對人家做了什麽人面獸心的事吧?如果是的話,我只好清理門戶了!”

墨書劍心想,與其被腦子缺根弦的兇殘小師叔不明不白地清理門戶了,不如……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雖然并非在下親手殺死這位……大根壯士,但在下難辭其咎,在下願意負責,願意接受天下第一莊提出的任何賠償要求。但是……在下沒錢。”

顧清渠一聽,頓時笑得像只狐貍,道:“談錢多俗啊。公子願意負責便好。茯苓,杜仲,帶這位公子回莊,安置在我的岐黃樓。”

兩位婢子松開秦眠眠,對墨書劍道:“請。”

秦眠眠一失去扶持,馬上往顧清渠身上倒,顧清渠渾身一僵。

“顧先生,大根死得好可憐啊……眠眠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你摸摸眠眠的心口……”秦眠眠拉着顧清渠的手往自己身上放,難得顧清渠沒有反抗,她心中一喜,但下一刻就喜不出來了。

顧清渠順勢點了她的穴道,再把她在他身上亂摸的手拿下。

墨書劍沒看到這兩人暗地交鋒,只以為這位秦大總管哭哭啼啼仍不願善罷甘休,顧清渠在安慰她。臨走前忍不住回頭叮咛白玉骨:“小師叔啊,你乖乖在此等候大師伯,千萬莫亂跑,也莫動手,扇一扇風也不要。切記切記。”

白玉骨點頭,道:“你去吧。雖然身為兩儀山莊之人,做了上門女婿不甚光彩。但你勇于承擔,知錯能改,才不愧對身上之劍,太極之劍,心中之劍。師叔永遠是你的師叔。”

墨書劍一口血差點噴出去。他這是為了誰啊?!為什麽小師叔一點自覺都沒有,還一副他是始亂終棄的王八蛋浪子回頭的模樣,還在那邊原諒寬恕他……他招誰惹誰了啊!

墨書劍心中有恨吶。

墨書劍跟着兩位婢子往回走,突然想起秦眠眠與顧清渠對這兩人稱呼的不同,便問道:“二位到底是叫流風回雪,還是茯苓杜仲?”

其中一位婢子回憶了一下斐然殊、秦眠眠、顧清渠、承影還有新近增加的行歌平日的叫法,道:“看情況。婢女全名春江流風茯苓哎那個誰這位美女。”

另一位婢子道:“婢女全名花月回雪杜仲喂那個誰這位美女。”

墨書劍突然不敢深究下去了。他有預感他如果繼續問,就會問出“你們都姓‘這位美女’嗎”這種讓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倆耳刮子的問題。仔細想想,可怕極了。

天下第一莊,連婢女都這麽深不可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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