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貴莊果然以賤入道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一道似遠而近的吟誦袅袅而至。
行歌如置身雲中,倏忽又如遨于海中,浮浮沉沉之間,恍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只龐然大物背上,時而潛入海中,時而躍上天際。在剎那的驚訝過後,行歌随即轉為大喜。她跪坐而起,看着過往山川河流,無邊壯麗皆入胸懷,正自飄飄然之際,定睛一瞧,發現自己還能看清山川之間,歲月之中,那極渺小的人與物。
途中有帝王傷心垂淚,烏龜錦衣華服,行歌咋舌不解。
又有老漢葬妻,鼓盆而歌,行歌若有所思。
還有許多游俠佩劍穿街過市,動辄鬥毆,稍一錯目,再看時劍客們已是在一華麗鬥場之上,以命相搏,屍橫遍地,周圍百官面有難色,唯有君王帶笑看。
那些人與物,言與行,似幻似真,行歌正要探個明白,卻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
“行歌,行歌,行歌!”
一聲疊一聲急促的叫喚。
行歌驚醒,手中《南華經》應聲落地。
“行歌你再不開門,我就自己進去了哦。”這樣說着,秦眠眠已經破門而入了,見着行歌呆坐在桌邊,皺了皺鼻子,道:“你既已醒了,為何還不出去?”
見行歌衣衫不整,發也亂得不成樣子,也樂得把她當娃娃,順手整理了起來。
“重明殿那兒,殊哥哥已經跟你們那些道門同修寒暄到無話可說,開始幹瞪眼了!茶是續了一杯又一杯,杯杯都是姑奶奶賺來的血汗錢。啧,殊哥哥真是個敗家玩意兒,成天招一些江湖人士。有什麽事兒打架能解決的,就不要鬧到莊裏來吵嘛。”
整好衣冠,秦眠眠這才發現行歌已經不只是呆了,她的眼圈黑得像被人打了兩拳!
“天吶,你昨晚上修然閣偷人去啦?”秦眠眠第一反應就是縱欲過度。
“昨晚?北冥有魚……”行歌思緒仍有些混亂。
“哪裏有魚?在淩雲峰上?多嗎?可以養殖嗎?”秦眠眠眼睛一亮,開始盤點起淩雲峰上是否還有哪一處未曾開發的産業。
“啊!論道!”行歌突然一拍大腿,跑了出去。
“喂喂,你就這麽去論道嗎?”秦眠眠沖着行歌背影大喊,見她毫無反應,也是無奈。一低頭看到桌上紅燭燃盡,不禁咋舌,“行歌這個瘋子不會在這邊坐了一夜吧?”
又瞧見地上翻開的書,俯身拾起。
“逍遙游……北冥有魚……什麽嘛,原來是在念書,不是淩雲峰尚有我未知的物産?”
行歌一路疾行,踏步如飛,到重明殿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只見殿外裏三層外三層已經坐滿了道修,一個道修一個坑,正盤腿打着坐。行歌哪見過這陣仗,當時就懵了。說好的論道呢?怎麽個個都是一副不動明王的模樣?
別啊,咱道門不蒸包子争口氣,別抄襲釋門啊!
道風日下,日下。
行歌痛心疾首,緩緩步入重明殿。
重明殿內也有幾個道修幾個坑。
斐然殊端坐主位閉目養神,面容安詳。
行歌心想,若非我斐美顏盛世,稍微換個人用一樣的姿勢神态坐這兒,配合堂下打坐衆人,那都是一場“天下第一莊主撒手人寰,四方名山道修齊來超度”的溫馨法事。
“咳,阿斐,貧道能問問這是什麽情況嗎?”
“你遲了三個時辰。”
“天下第一莊,着實太大。”
“而你,着實不認路。”
“會不會聊天?貧道能掐會算,區區方向,貧道還不放在眼裏。”
“不放在眼裏。難怪。斐某悟了。”
“公子慧根不淺,也不枉貧道辛苦布道,廣澤衆生。”
行歌一邊與斐然殊日常擡杠耍嘴皮,另一邊眼尖地發現了桌上點心,伸手便要染指,被斐然殊執起扇骨一戳,縮了一下,正要說些什麽,卻見斐然殊緩緩睜眼,坐起身來。
斐然殊掃了一眼貌似風輕雲淡打坐的衆人,又掃一眼身邊這位蠕着嘴一門心思想着怎麽吃到點心的正主兒,心中不禁——等等,這是什麽鬼?斐然殊猛回頭又多掃了行歌兩眼。
上襦下裙,端的是昨日的閨秀打扮,頭上卻是不倫不類的道髻,眼下還有兩道令人無法錯目的黑影。敢情這位姑娘昨夜并未沐浴,甚至一宿無眠?思及此,斐然殊默默伸出扇骨,又将行歌推離自己兩步遠。無視她受傷眼神,毅然将目光投向打坐衆人。
這群道修并沒有那麽熱衷打坐,只是尋思着被晾了太久,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想晾一晾她,尋常人見此陣仗必定心中惴惴,自亂陣腳。他們卻不知世上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徑自略過他們,與人閑聊起來。一時間竟也無從決定,是繼續打坐,還是如何尋個臺階……
“咳。”斐然殊輕咳一聲,道:“道長們,你們要見的人已經到了。”
第一道臺階。
行歌入戲頗快,也道:“抱歉,貧道來遲了,見過衆道兄。”
第二道臺階。
衆道修這才睜眼,起身,拂塵一掃,從容入座。
道門一門昌盛,當世便有四宿一師十三葩。四大名宿便是妙善法師、清淨真人、清靈真人與元長生,一師便是天機宮清靈真人之師弟,當朝國師清輝真人,而此刻重明殿內七人,俱是名列道門十三葩之中。斐然殊一一為行歌介紹。
左前二人,天機宮飛鴻子、飛陽子。
左後二人,清華觀封真、莫悲歡。
右側三人,兩儀山莊白玉京、白玉骨、墨書劍。
行歌一個都沒記住。
斐然殊介紹到行歌時,雖是輕描淡寫,卻極有分量。他道:“在論道之前,斐某已經驗過那本南華經确是妙善親傳,而在衆位之前,太虛山清靈真人、太清山清淨真人以及兩儀山莊元莊主已到訪,驗明正身。”
“道衆三萬,一枝獨秀。道門之秀屬于道門,縱使有幾位掌教真人作保,于貧道而言,至多也只是證實了身份真僞。斐莊主不會以為貧道與衆道友會就此拜服,施施然退去吧?”
說話的是道門十三葩中輩分名望最高的封真,他有一副美髯,說話之時常做撫須狀。
斐然殊微微欠身,笑道:“封真道人所言甚是。故而此番論道,斐某以為是道門風雅盛事,既不涉武,亦不涉江湖糾紛,自然不需要仲裁。斐某權當做個見證,諸位請便吧。”
衆人皆知,道門之秀既要修道,更要修武護道,斐然殊這一番話看似平常,實則說死了兩點。一是這場論道只能動口,不評論武功,二是既然由仲裁者見證,那麽行歌只要在這場口頭論道中令人信服,事後道門中任何人皆不可對她有半分質疑。
此話一出,兩儀山莊的三人面面相觑,思忖着這裏頭是不是已經沒他們什麽事兒了。不過在去留之間,他們還是選擇了留下來,看熱鬧。反正他們本來就沒其他幾派那麽矯情,生在用劍法說話的兩儀山莊,莊主都認可的事,他們硬要對着幹,這不是找死麽。
除此之外,其他四人對斐然殊的話倒是并無其他看法。天機宮的飛鴻子更是從頭至尾一雙嬌媚動人的眼睛都不曾離開斐然殊,此刻更是雙目盈盈,說道:“公子這樣說,貧道便放心了。此前公子對行歌道友多番維護,貧道還以為……”
斐然殊低頭飲茶,并不理會。
“飛鴻子,你若饑渴難耐,大可回你的天機宮,或去就近的小倌館,莫在此污了衆人耳朵。”
“白玉骨師叔玉潔冰清,卻也知道小倌館,倒叫飛鴻子刮目相看了。”
飛鴻子拂塵一揚,掩唇而笑。
“你——誰是你師叔?”白玉骨怒目按劍。
道門派系繁衆,行字排輩較為混亂,兩儀山莊更是與衆不同,以黑白兩儀行字論輩,世代以白玉、墨書輪替,而掌教之人可以用回自己本名。
所以說起來,白玉骨與飛鴻子誰的輩分高?還真的難以理清。
飛鴻子自願稱小,不過是在諷白玉骨大齡單身,是個老姑婆。
“師妹稍安勿躁,出了天下第一莊,你要拿誰喂劍,大師兄都會為你清場。還有小倌館的事,大師兄也想知道。”白玉京按住了白玉骨蠢蠢欲動的手。
“大師伯想知道的事,墨書劍雖也想知,但不敢知。”墨書劍道。
白玉骨沒被飛鴻子怎樣,倒先被兩個同門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手中名劍铿鳴不止,自知不能在天下第一莊動武,索性轉身向斐然殊一拱手,告辭,而後瞪向自家這幾個同門,咬牙道:“論道後別走。”說完帶着一身煞氣,沖出門去,全然忘了前一刻她還想着留下來看熱鬧。
白玉京沖墨書劍使了個眼色,道:“快跟上你小師叔,別讓她砍了無辜的人。”
“那小師叔若是砍我呢?”墨書劍問。
“不怕,有莫悲歡道友在。”白玉堂道。
“無量天尊。”莫悲歡念了一聲道號,面如清水無波,道,“道友說笑了。”
莫悲歡此人命格奇特,所到之處時常有或大或小悲劇發生。修道之人,見死豈能不超度?久而久之,便有“黃泉引路人”的名號傳出,人稱黃泉引路莫悲歡。
墨書劍絕望地追了出去。
圍觀全過程的行歌服了,道門奇葩,名不虛傳。
說好的論道,壓根沒人理她。
心疼自己。
行歌有點想繼續看熱鬧,又有點想沖上去搖搖他們的肩膀——弄啥呢?弄啥呢?鎮魂珠的主人在這兒呢你們跑什麽題啊?尤其是你,兩儀山莊,不嚴肅!這麽大的事兒!論道!啊,你們跟這兒耍嘴皮逗機靈,你是道門之秀我是道門之秀啊?有沒有點基本的判斷了?
你莊到底是以劍入道還是以賤入道啊?
你莊男人是不是不耍嘴皮子不能活了?
你莊再這樣下去是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