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末日美味珍馐(十一)

整個冬天柏易幾乎都待在室內,一天只有少數時間在室外做飯,不過大約是因為保暖的衣物足夠,直到初冬過去,村裏都還沒有凍死人。

“以前我在的城,不會發過冬的衣物下來。”鄭雪讓浩浩自己去玩,她則坐在柏易旁邊的椅子上織毛衣,“哪有那麽多衣服?現在又沒人生産,前幾年冬天就被搜刮的差不多了。”

“凍死的不在少數。”鄭雪臉上表情麻木,并不為死去的人感到憂傷。

鄭雪看着裹得跟繭一樣,走路只能慢騰騰移動的浩浩,臉上終于帶上了笑容,朝柏易說:“那時候我可沒想到我還能有今天。”

那時候的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活到浩浩獨立,但是對人類的小孩來說,從幼小到獨立,需要十幾年的時間。

所以她即便懷抱這樣的願望,也知道除非奇跡降臨,否則難以實現。

估計是老天爺聽見了她的祈求,把柏易送到了她面前。

鄭雪臉上帶笑,把織了一半的毛衣在柏易身上比了比,還贊嘆道:“這毛線好,一摸就知道是好羊毛,要是織好了放商店,能賣不少錢。”

說着說着,她又嘆息了一聲,現在已經沒有貨幣了,人們用物資或水交換,有時候也用人。

沒過幾天,鄭雪就把毛衣織好了,還催促柏易上身試試:“哪裏不合适好改。”

柏易也是忽然發現,鄭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法“報答”他。

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需要被報答的地方,但也還是接受了鄭雪的好意。

當天氣暖和一點,能夠長時間在外頭走動以後,嚴淩就帶着人出去了,除了原本的那幾個之外,還從新來的人裏挑了幾個年輕人,只留下葉明和馮雲在村裏看顧其他人。

“不能等開春?”柏易眉頭微皺。

嚴淩伸手抹平了柏易的眉間,他認真道:“趁着其他人還沒活動出去最好。”

柏易嘆氣道:“那好,你注意安全,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就撤,別讓我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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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淩沒有表情,但看着柏易的目光卻十足溫柔纏綿,他極輕地“嗯”了一聲,臨走的時候,還給了柏易一把小手|槍,這把槍很袖珍,如果不十分近距離,是絕不可能打傷人的。

紀念意義大于實用價值。

嚴淩對柏易說:“這是我的第一把槍。”

那時候他被亡命徒的隊伍收留了,作為一個新人,自然不會給他什麽好槍,這把小|□□還是他自己找到的,也是這把槍,保住了他的命。

柏易拿着槍的手緊了緊,認真道:“我會珍惜的。”

然後兩人相視無言,沉默片刻後,嚴淩抿着唇說:“我走了。”

柏易表現的很平靜,他微笑着,表情溫柔,好像嚴淩不是出去搜尋物資,只是出去轉一圈就回來:“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末日後的每一片荒地焦土都充斥着危機。

柏易很想跟着嚴淩一起去,可惜他的腿不允許,平時暖和還好,只要在室外多逗留兩個小時,他的槍傷就疼的難以抑制。

而且嚴淩也不答應。

嚴淩看起來冷漠無情,但其實是個很好商量的人,一般這個好商量的人說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再怎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對方都當自己沒聽到。

嚴淩一走,柏易就徹底找不到事幹了,多數時間他都在倉庫裏和人們一起烤火,喝點熱水,不過他不愛跟他們閑聊,從來都是面帶微笑的安靜聽着。

這樣做的壞處是,現在所有人都很喜歡他,于是每次他過去,都有人找他說話。

多是抱怨,傳播負能量,柏易聽了幾天,實在忍受不了才不再去倉庫。

他寧願在房間裏待着,多看幾本書。

以前他是從不以此為苦的,人際關系一直是他手裏的一把武器。

社會由人組成,只要把跟人的關系打好了,一切困難就能迎刃而解。

所以柏易願意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無論這些人做的是什麽工作,身處什麽社會階級,他都能用同樣的笑臉去散發善意。

但是現在,他竟然覺得累了。

——冬天更冷了,初冬過去,深冬來臨,陽光越來越少,原本就昏暗的光線再也沒有出現過,每天都是陰天,哪怕穿着厚重的棉服或是羽絨服,那股寒氣都要侵入骨髓。

柏易躺在一個人睡的被窩裏,怎麽也睡不着覺,他的手腳冰涼,因為冷而頭痛,頭部脹痛不止,哪怕睡前灌了熱水袋放進被窩,要不了一個小時就涼了。

每到這個時候,柏易就會格外想念嚴淩。

嚴淩火氣重,他身上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暖和的,他可以緊緊抱着嚴淩,兩人肌膚相貼,溫暖舒适。

但是嚴淩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柏易擔心極了。

這個天氣無法長途跋涉,甚至不能在室外久待。

“他們可能找了個地方停下來。”柏易跟葉明分析,“如果他們走的遠,就地停下來等冬天過去,比往回趕安全。”

葉明也這麽想:“我們以前冬天就是,随便找個地方住下,就靠手裏的物資撐,反正這個天氣誰都動不了,安全。”

柏易不知道是在安慰葉明還是在安慰自己,他說:“他們不會有事的。”

葉明也跟着點頭:“對,嚴淩不管什麽時候都特別冷靜,從來不上頭,絕對不會有事。”

他們只能這麽想。

可日子往前過一天,柏易的擔憂就擴大一分,但無論他如何擔憂,他都沒有解決的辦法,唯有等待。

然而等待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熬的事。

誰也不知道會等多久,也不知道最後等到一個什麽樣的消息。

冬天就在柏易的憂慮中一天天過去。

當第一縷陽光重新灑在大地上,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人們就知道,冬天過去,春天到了。

可惜春天并不會帶給人們生機。

整片大地上依舊沒有一顆活樹,土地依舊無法耕種,還是那麽死氣沉沉。

唯一的好消息是,水井的水位一直沒有下降,開春後甚至上漲了不少。

這大約是近年來最好的消息了,一時之間人們奔走相告,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們的笑容極具感染力,嘴角咧開到了極致,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似乎終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點幾不可見的希望。

長久的末日幾乎打垮了所有人的信心。

末日的第一年,人們都覺得這只是天災,天災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是水災地震,過個幾年就好了,然而接下來的第二年第三年,每一年的情況越發嚴重,有不少人渴死餓死凍死,或是被龍卷風吹上了天,再也不知道在哪兒落地。

沒有植物和動物,人們一點點喪失了全部希望。

柏易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過程,但他也能從人們的臉上看出那瘋狂的欣喜。

這好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末日即将過去,美好生活終将到來的信號。

地下水複活了。

水源一旦複活,土地說不定就能重新變得可以耕種。

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早晨,一隊人出現在遠方的路上。

柏易透過窗戶看見,便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下樓去,和其他所有人一起站在村口,等待着嚴淩他們回來。

這次嚴淩他們除了一些人走路以外,還開了一輛貨車,不知道是從哪兒找到的汽油。

但一看就知道,裏面肯定放滿了物資。

當離開的人一個不缺,完好無損的出現時,人們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或看到過好事了。

這無疑帶給了他們巨大的希望。

人的一生都在朝着希望奔跑,只要有一點光,就能一直堅持下去。

柏易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他沒找到嚴淩,無論看幾次,都沒有嚴淩的身影。

他頭一次這麽慌張,心髒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般難受,他抓住一個跟着出去的男人的手,一臉急迫地問道:“嚴淩呢?他在哪兒?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問得太急,對方沒聽清,一臉迷茫的看着他。

柏易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松開拉着對方的手,撥開人群超前走。

等他走後,那個人才撓撓後腦勺,問身邊的人:“他剛剛問我啥?他說的是普通話嗎?不會是個外國人吧?”

身邊的人有些遲疑:“大概……是普通話吧?”

柏易在人群中穿梭,然而出去的人并不多,他來來回回把人看了好幾次,卻還是沒有找到嚴淩的蹤影。

他從未感覺這麽糟過,簡直糟透了。

他安慰自己,或許嚴淩走在隊伍的最後方,他還沒有到,又或者是他中途遇到了什麽事,必須要停下來,他想了一大堆,但是每一個理由都說服不了自己。

磊子奇怪的看着站在人群邊緣低着頭的柏易,他跟兄弟們打過招呼後就朝柏易走了過去。

當他拍了拍柏易的肩膀,讓柏易轉過頭來的時候,差點被柏易臉上的表情吓住了。

在他的印象裏,柏易從來都是一臉笑模樣,似乎天生就是個脾氣好的人,從沒有發火的時候,又似乎永遠樂觀。

但現在,柏易看着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明明沒有哭,甚至嘴角都沒有動一下,可磊子卻能清楚明白的感覺到他的悲戚,有些悲痛不需要眼淚表達,只需要一個眼神。

“你在找嚴哥?”磊子想不通柏易怎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大家不是都很高興嗎?

柏易點頭:“他……人呢?”

磊子:“嚴哥開車呢,他剛剛不是把車開到後面的倉庫去了嗎?得把物資卸下來,放進倉庫。”

柏易嘴角抽搐了一下:“哦。”

磊子瞪大眼睛:“你不會是以為嚴哥出事了吧?”

柏易笑道:“沒出事就好,剛剛沒看到他,吓了我一跳。”

磊子原本還準備調侃柏易兩句,但看着柏易這坦然大方的态度,調侃的話當然說不出口,于是說:“這次咱們運氣好,那輛車是半道上找到的,裏面汽油還是滿的,估計是司機遇到了事,棄車跑了,也沒人去查看,就便宜了我們。”

他興奮極了:“估計是末日剛來的時候運送物資的貨車,裏面有大桶的礦泉水,還有壓縮餅幹和帳篷,就是不知道裏面的罐頭還能不能吃……”

磊子滔滔不絕,越說越多,他自己都覺得他們這次受老天爺眷顧,不然那麽多東西,怎麽可能直到今天才被他們找到,別人都沒看見?除了運氣,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

可惜柏易對磊子說的沒有半點興趣,他現在心心念念的都是嚴淩,于是人生第一次中途打斷別人的話,對磊子歉意地笑了笑:“我先去找嚴淩,不好意思,你跟別人聊吧。”

話畢,柏易就迅速地跑向倉庫。

只留下磊子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後抓了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跟對方說起這次的天降大餅。

柏易走向倉庫,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他剛到,貨車駕駛室的車門便由裏向外地推開,開車的男人跳了下來,嚴淩回過頭,兩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起,柏易深吸一口氣,他朝嚴淩跑了過去。

明明只有兩個多月沒見,柏易卻覺得隔了一個世紀。

對方長腿一邁,伸手抱住了柏易的腰。

柏易直視着對方的臉,他伸手撫摸着對方的臉頰,在這個久別重逢的浪漫時刻,十分不解風情地說:“瘦了。”

不僅瘦了,對方的手,臉,露出衣服外的皮膚,在大半個冬天的寒風吹拂下都變得更粗糙了。

因為風餐露宿,食不飽腹,臉部輪廓也更加清晰,簡直稱得上是刀劈斧刻。

更加有男人味,也更讓人心疼。

“沒瘦。”嚴淩握住了柏易的手,他掌心布滿老繭,又多了幾個傷口,他上下打量了柏易,欣慰地嘆了口氣。

“這次找到了不少東西。”嚴淩似乎也品嘗到了幾分快活的滋味,“以後我們都能輕松一點了。”

柏易也說:“水井的水位沒下降,還上升了一點。”

嚴淩握住柏易的手力氣變大了,他露出一個笑容來:“太好了。”

嚴淩很少笑,他幾乎沒有表情,有時候他的表情會産生細微的變化,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

但此刻嚴淩只是輕微的勾起嘴角,看在柏易眼中,就好像春風吹拂大地,化開一切寒冷陰霾。

人們很快向倉庫聚集過來,他們開始搬運貨車上的物資,整理規劃後放進倉庫,因為要防潮,還得鋪上防潮墊——其實就是大塊的塑料布。

出去的人是不必搬運的。

柏易也去整理物資,日用品和食物要分開,分別放到不同的區域,食物也要細分,近期就要食用的和能夠長期儲存的,他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把所有物資分好類。

剛剛入春,白天的時間依舊很短,到下午四點過,天就黑了下來。

磊子他們在道路中間點了火堆,人們圍着火堆,吃着烤紅薯,聽出去的人談論在外面的經歷。

因為磊子是二把手,嚴淩又絕不會講述,所以磊子當仁不讓的成為了主講。

他就像是在講故事一樣,說的跌宕起伏,好像唐僧取經,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柏易和嚴淩坐在角落裏,這裏沒人——他們都聚集到了磊子的身邊。

只有他們倆坐在那,面前就是溫暖的火堆,徐徐升騰又降落的火焰,火光照在柏易的側臉上,更顯得他鼻梁挺翹,眼神溫柔。

他們也不說話,就只是那麽坐着,兩只手交握在一起。

直到人群相繼散去,柏易才站起來:“回去了。”

嚴淩跟在他的身後。

嚴淩沒回來之前,柏易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等嚴陵真的回來了,他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要說什麽,當他看到嚴淩的那一刻,好像無數話語都随着眼神的交彙傳遞給了對方。

當他們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門在身後關上,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兩個,除了他們是真實的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假。

柏易能感受到嚴淩溫暖幹燥的手掌,熾熱的唇,對方熱情的動作。

他在被人渴望,被人占有。

柏易喜歡這種感覺。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沉溺于□□中,因為工作和興趣無法再讓他們感覺激動,只有□□,它每一次都會把人抛到頂峰,每一次都是新的,都能帶來極致的快樂。

柏易感覺自己正随波逐流,被抛到最高處,然後再緩緩降落。

等風平浪靜,柏易靠在嚴淩的肩膀處,他的鼻尖都是嚴淩身上的味道。

“聞什麽?”嚴淩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的柏易,低頭問,“有汗味?”

柏易搖頭:“不是,很好聞。”

嚴淩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激動起來,柏易還沒能休息,就又一次感受到了狂風巨浪,他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這浪濤将他帶進深海。

柏易不知道他和嚴淩是幾點入睡的,他只記得自己眼前永遠恍惚,身體永遠在随浪起伏。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柏易睡得很香,他難得睡得這麽飽足,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嚴淩從門外進來,手裏還端着熱水跟食物——泡好的泡面。

其實柏易并不愛吃泡面,但在這裏,泡面算是奢侈品了。

嚴淩把碗和杯子放在窗前的桌上。

他換上了一身夾克,裏面穿着背心,一條黑色長褲将他一雙長腿勾勒的恰到好處。

柏易的腳踩在地上,赤着腳走到窗邊。

“你吃過了嗎?”柏易雙腿盤在椅子上,他看起來像是小了幾歲,身上那股沉澱已久的穩重氣質消散了許多,看起來更像一個青春勃發的年輕人。

嚴淩坐到柏易對面,他看着柏易的臉,覺得這一刻美好的像是假象。

他從不覺得自己還可以擁有這樣的生活——有一個愛人,這個愛人理解他,包容他。

并且對方從不要求他做什麽。

他想把對方藏起來,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裏他們不用擔心明天,不用懼怕未來。

在這裏的每一刻,他都在恐懼着終有一日會失去這個人。

“我們可以一直待在這裏。”嚴淩忽然說。

他以前從未想過在哪裏駐足,他甚至已經打算好了自己的未來。

——他會死在某場械鬥中,或許他的兄弟們也會一起死。

他不會有自己的墓碑,也不必有,他的人生沒什麽值得紀念的,也沒人會紀念他。

但是現在,他不這麽想了。

有個人愛他,願意等他,于是他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活得比對方長,能夠保護對方。

他知道對方并不弱小,也知道對方并不需要他保護。

可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能為柏易做些什麽,他除了自己本身以外,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東西。

就連他自己,也不覺得自己值得。

嚴淩握住了柏易的手,兩人的手放在桌子上,他們直視着對方的眼睛。

“今年,明年,以後的每一年,我們都在這裏。”

嚴淩的語氣從未如此柔和:“直到你不想在這裏住下去。”

柏易朝他微笑:“在哪裏都無所謂,只要你在我身邊。”

柏易沒說過情話,至少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他那時候會說很多話,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言不由衷的贊美對方,表達友善,但他從沒用愛情做過砝碼,沒向任何人表示過好感。

可現在,他似乎天生就會說情話。

“現在水井不下降,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土地也會恢複。”柏易輕聲說,“會越來越好的。”

“說不定某一天,世界就會恢複成末日前的樣子。”

柏易輕聲問:“不管未來是什麽樣,是好是壞,我們總是在一起的。”

只要嚴淩在他身邊,他就能感覺自己充滿力量,什麽都不懼怕,什麽都可以做到。

柏易站起來,隔着一張桌子吻向嚴淩。

窗外的光照射在他們的身上。

此時此刻,他們似乎合為一體,不分你我。

未來是什麽樣,已經不重要了。

柏易不在意,嚴淩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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