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追憶狐舞

豆芽菜打着晃兒地朝樓上走去,四腳并用地爬樓梯,沒丁點兒女孩子的自制優雅。

玄容沉默搖頭,也感覺身上乏得很,抓緊收拾好了廚房的殘局,回寝室便躺了下來。

風塵仆仆,總算睡了一個好覺。

蘇弟兒則趁着夜裏安靜,也整理了下這些天發生在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

首先,她确确實實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時代,蘇弟兒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有一次重新洗牌再來過的機會,還是命運還沒有玩弄夠她,或許前面等待着她的是更多的困難險阻?但經歷過前一世的種種,她已不再是會任人魚肉的玩具,她吃的苦、遭的罪都會變成她的壁壘,讓她足夠堅強,堅強到讓曾經傷害過她的人恐懼。

而朗無心,現在想起那個男人,已經不再是當初那種盲目的癡戀,她的愛和善良已經被耗盡,取而代之的是雪恥的沖動。愚笨的女人才會去糾纏自己喜歡的男人,而聰明的女人則會吊着男人的胃口。

而身為一個女人,也永遠不要讓任何一個男人告訴你,你是誰?

這是她從朗無心身上栽了這麽大的跟頭,才得到的教訓,摻着血和淚的教訓。

最後不得不說的,就是玄容。

蘇弟兒的先生,她欠了他的恩情,前一世走得荒唐,死後才後知後覺,他才是值得被善待的那一個。

如果沒有先生,她或許早就死在王侯府裏的某一次刁難中,如果沒有先生,她或許一輩子都活在亡國的羞恥和被抛棄的怨恨中。她來不及看上一世先生今後的日子過得是苦是甜。

可是重活一回,她,要還他十倍的恩。

可現在蘇弟兒的景況,蜷縮在稚嫩的身體裏,沒有一點主控權。她倒是也想過嘗試去控制這具身體的行動和思想,可後果呢?存在着太多的變數,蘇弟兒也不敢貿然行動。現在的一切真的就只能看天命的安排了……

第二天玄容竟也起得晚了,爬上閣樓叫豆芽菜起床,床鋪壓根就沒有動過的痕跡,朝樓下望去,發現她正蹲在自己的花圃旁,表情都被面具擋住,抱着自己的小膝蓋,模樣似乎很認真。

也下了樓,站到把自己團成了一個小球體的豆芽菜身後。

然後便聽蘇弟兒叫他:“先生。”

聽她這樣喚他一聲,怎能不動容,玄容便覺得連日來的辛苦也是值了的。

“地上寒涼,會落下病根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改了你不睡床的陋習。”玄容亦蹲了下來,把自己的手擱在蘇弟兒的背上,撫順她已經光滑柔順了的一頭黑毛。

豆芽菜言語上沉默安靜,可小身板兒裏卻是滿滿的躁動分子。

一溜煙兒跑到了廚房,攀着竈臺的邊緣,想去夠那裏昨夜特意剩下,留着當第二天早餐的包子。然後将求助的目光甩給了身後跟來的玄容先生。

這個小狼狗跟食物太親了,玄容也無奈笑了。方才心中因那一句“先生”而生出的情感也散了開。将包子給她端出來,引她上桌坐好,才允許她開動。

自己則站到晨光下,開始舒展身體。

世人只知玄容先生肚子裏的墨水不少,卻鮮少有人知道,他還是個練家子的,而且武功不俗。

現在我們知道,道家主張的學說,順其自然,萬物相生相克。很早以前便不乏有一些武術類別,就是糅合了這樣的道理。剛勁的東西不一定要用更剛烈的去征服,有時最柔軟的事物才恰恰是它的弱點。

柔不是軟,先順對方之力,拉直對手使其到強弩之末,然後找到對手的薄弱之處,狠狠地打擊。圓是關鍵,切線為用。

小成三年,以苦練轉掌為主,體悟三十六歌訣。大成七年以精研四十八法訣為主。初級以練身法為主,中級以研究用法為主,高級以煉神意內功為主。

這場景安靜異常,只有微風掃過青年衣袂。

這樣的武術練習,在豆芽菜看來,更像是一種優雅的舞蹈。

晨光錯落在玄容的臉畔,蘇弟兒望進那光中,漸漸失了神。

七歲之前,蘇弟兒還養在宮中,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面容冰冷,言語刻薄,憂郁孤獨。

可每一個打雷下雨的夜晚,蘇弟兒懼怕在房中哭鬧,第一個沖進來的總是母親。她赤着腳,或許慌忙随手套上帝辛的明黃龍袍,身後是泛着迷醉香味的長發,淩亂地披在她的背脊上。然後沉默着,将她抱進她香軟的懷中,陪她睡在一起。

為了她的畏光怪病,母親成了這世上最虔誠的信徒。

一面虔心禮佛,吃齋茹素,可一面也冷血無情,嚴苛殘酷。

有她在,就沒有人敢嘲笑蘇弟兒的妖怪模樣。甚至為了讓那些人閉嘴,她才漸漸殘忍了起來,以至于之後才讓人拿了由子讓她一個女人背起了禍國殃民的罵名。

沒人會再像她這般疼愛她,蘇弟兒是那麽清楚的知道這樣一個事實。

蘇妲己生于蘇氏部落,部族以狐形為族徽。

纣王帝辛寵愛她,特地命人縫制了九尾白狐裙衣,落肩抹胸上衣,雪花白紗內襯,顯她身段風流,并拖以九尾在身後,皆挑選了最為名貴的白狐皮料。腰間搖曳時,九尾搖曳玉腿,華美白裘以襯得她高貴雍容,恍若狐仙在世。

纣王帝辛更是迷戀這個風流尤物,甚至在之後招致了她是九尾狐妖轉世的罵名。

可蘇弟兒記憶中的母親,最為深刻的畫面便是她穿着這一身九尾白狐裙衣,橙色晨光照在諾大宮殿前的臺前,雨過天晴,初霞蒸騰了夜雨,她隐身在若隐若現的晨光水霧,一片燦爛金色之中,翩翩起舞,兀自孤獨高傲,身形凄涼唯美。

玄容見蘇弟兒模樣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

誰知他踱步走到豆芽菜的跟前,便見她兩只小爪子抱在胸前,朝他拜了拜。

這該是每個家裏的孩子一兩歲時,大人都會教給小孩子的“小技能”,表達的涵義非常之廣泛,包括謝謝你,你好,吉祥如意,以及……求你給我點好吃的吧。

蘇弟兒已經十一歲,這讨喜的動作該是她還在宮中時旁人教會她的。可她做這樣幼稚的動作卻是可愛得不得了,瞬間令玄容不戰而敗。

玄容難得寵溺地揉了揉蘇弟兒的小腦袋,承諾道:“中午還給你做包子吃。”

誰知,這一次卻是玄容會錯了意。

豆芽菜急忙搖搖頭,為難地說道:“先生,我可以不吃包子。”

“嗯,那你要什麽?”玄容拉着蘇弟兒的爪子搖晃,倒真的逗起了孩子。

豆芽菜的願望很強烈,定定說道:“我想像娘親一樣,可以跳出那樣華美的舞蹈,玄容先生,他們都說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會,那你可以教我跳舞嗎?”

世人都說,蘇妲己善解閨中情樂,一笑傾城,一曲亡國。

曾經的纣王帝辛,願祭殺百人換得愛妃蘇妲己一舞。

她的舞,從來都是踏血而來,帶着百來冤魂的不祥詛咒。

玄容身形一滞,他手裏攥着蘇弟兒柔軟的小手,手指下就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小女孩的脈搏,問道:“弟兒,告訴我為什麽你想跳那樣的舞蹈?”

“娘親說,如果舞姿輕靈足以傳情,天上的風、雲、太陽、月亮,雨水,就都可以讓見不到你的愛人感受到你的思念。”蘇弟兒回憶從前的事情,呆呆地說道。“我沒有愛人,我只想給娘娘看!”

“這樣啊……”玄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松開了鉗制蘇弟兒命門的手,微笑說道:“可惜我剛剛練得可不是什麽舞蹈,而是一種獨門武學,如果你還是想學,我可以教教你初級的,你也能有些防身的技能。”

“學的!我要學!我不會記錯這個舞蹈,娘親經常跳給我看。”蘇弟兒興奮地蹦跶。

“哦?”玄容也放松了下來,摸着豆芽菜的腦袋,打趣道:“沒準你娘親還是一個深藏不漏的武林高手,也說不定哦。”

蘇弟兒真是高興壞了,跳到了花圃前的木架下,一邊面具下傳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一邊對着架子拳打腳踢,手舞足蹈。

一旁的玄容又不禁感慨——要不,先教她女孩子的禮儀規範,貌似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是玄容最先教給蘇弟兒的,是這山上的生存技能。

第一天,他要帶她去山腳下的平地,那裏陽光充足,可以挖到紅薯土豆這樣的食物。

“這個就是毒蘑菇,顏色越是鮮豔,毒性就越強,看到這種蘑菇,千萬不可以吃,也盡量不要用手去觸碰。”玄容用腳尖點了點地上的粉紅色小蘑菇。

“但是看上去很好吃啊,怎麽會有毒呢?”蘇弟兒的聲音裏滿是可惜。

玄容先生帶着蘇弟兒在一處空曠的地界,擇了一塊烏青頑石坐了下來,說道:“看上去越是美麗妖豔,往往所含有的劇毒就越是猛烈。像深海裏的魚,像樹上的果實,像枕邊的女人……”

蘇弟兒兀自撓撓自個兒的腦袋,給自己診斷道:“那我長得這麽吓人,一定沒有毒的咯。”

玄容搖搖頭,回道:“你的毒,只在夜裏月下催化。”

蘇弟兒蹲在頑石旁,沒再繼續與玄容讨論美麗與毒之間存在着的關系。兀自嘿嘿嘿地傻笑起來,玄容別過臉望去,她正撅着小屁S股,徒手刨開土,打算将一顆土豆的根莖往外拔。

玄容撐開了竹骨油傘,替她擋了些陽光,盯着那憨态也笑了。

“先生!咱們今天晚上吃土豆嗎?”傻狗蘇拎着一大串土豆,叉着腰得意地問向玄容。

玄容才想應她一個“真不錯”,笑容便戛然而止在臉上,轉頭望向了後方的草叢,隐約有細碎的響聲傳出。“糊塗,怎麽把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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