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聽見了後方的腳步和輪胎的摩擦聲。
“嚴長壽?”少年的聲音裏夾雜着不确定以及他慣有的淡涼。
“Hi。”長壽笑嘻嘻的轉頭,像個小傻子一樣。
第一次,長壽在程駿眼中看見了別的情緒,以前他和她說話時,眼神總是淡淡的,沒有波瀾,她沒辦法去接近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心裏抓狂。
此刻,他站在她半米之外的距離,看着她。
他的表情有點怪,僵硬和波動都有。他的視線深遠,似要穿透她的身體,看盡她的血肉和骨骼。
夜晚霜露重,晚風有點冰涼,撩動起長壽的黑發絲,蓋住了她半張臉,沒有了誇張的假睫毛和豔俗的眼影,她的眼睛像一汪冰潔的泉,在發絲的搖曳間閃閃發亮,程駿有了那一瞬間的迷失,似曾相識。
很快,他收住多餘的情緒,“怎麽這麽晚回家?”
“喔,我去做頭發了。”長壽嘟嘟嘴。
“我知道,陳叔和我說了,可是為什麽這麽久?”
“女生做頭發就是要這麽久的呀,你以為像你們男生,剪個頭就完事啦?”長壽捏住一撮發絲,纏着手指繞了繞,看上去委屈。
“……”在這個點上程駿不知怎麽反駁女生,選擇閉嘴。
“回吧。”程駿把控着自行車車頭,朝嚴家的方向走。
“你是不是擔心我才出來找我的呀!”長壽跟在程駿的旁邊,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陳叔擔心,我就出來看看。”
“喔,那你覺得我這個發型怎麽樣呀?”長壽認為程駿的評價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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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
“真的嗎?”長壽興奮地跳了一下,看來他是認可她的改變的。
“嗯。”
長壽嘴邊的弧度快翹到天上去了。
程駿走得很快,長壽有點趕不上。
“走慢點行不行?我的腿比你短多了。”長壽埋怨一句。
“明天周幾?”程駿冷不丁問了句。
“周四啊。”
“現在已經晚上10點半多。”程駿伸出手臂,亮出手上的黑色電子表,橫在長壽眼前,“好心”地提醒,“作業做完了嗎?”
“呀。”長壽敲了下腦袋。
燈光在地面投下一高一矮的兩個影子,延續了整條安靜的馬路,靜悄悄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顯得更脆亮悠遠了。
“我作業還沒動……”
“猜到了。”
“你應該做完了吧?”
“是。”
“能借我抄嗎?”
“……”
昨晚回家後,程駿沒有給長壽抄作業,長壽趕了晚工,做得會的題加緊做完,不會的空着。
若是以前,早就不管什麽作業,想睡就睡了。
當她拿着筆做完一篇閱讀理解時,她睜着困倦的眼睛,腦子卻還興奮着,學習現在對她來說,并不是那麽讨厭抵觸了,當詞容量在緩緩積存豐富時,她有種充實感,有股力量在推着她這麽做,她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變得優秀。
早上來到學校,所見之人紛紛驚訝于她的改變,外形的改觀讓她脫離了之前煙熏濃妝的叛逆感,五官精巧天然,□□裸地展現在大家的視野中,為之驚豔,乖乖紮起的馬尾辮,讓她的精神氣挺立,柔和白皙的臉部輪廓與她的校服十分契合,低調的閃耀讓人移不開眼。
教室裏的江芽和許承看到她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靠,你是腦袋被門拍了呀!抽瘋弄這個?”江芽雙手粗魯地扶着長壽的臉,定定地看着她,有一種驚悚般的失落。
“哎呀!”長壽笑嘻嘻的弄掉江芽的手,“我覺得很好,是不是很好看?”
“不好看!”江芽氣聲很大,臉色不高興。
“咦!”江芽的反應出乎長壽的意料,“胖胖,你說!你覺得怎麽樣?”
許承看着長壽的臉呆愣了許久,他沉浸在某個時間的漩渦裏,仿佛在不停抓住些什麽東西,最後卻什麽也找不到。
是她!不是!不是她!
她是長壽,只是煥然一新的嚴長壽。
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隐藏好自己的情緒,聲音沙啞:“很漂亮。”
“嗯!這話我愛聽。”長壽得意一笑。
“嚴長壽,現在是怎樣!走白蓮花路線了?真假!”坐在椅子上一臉陰郁的江芽諷刺。
江芽的冷言冷語傳入長壽的耳朵,她不痛快了。
“什麽白蓮花?臭江芽,我不喜歡你這麽和我說話啊?”
“哼!我說話就是這個德行!”江芽斜睨了她一眼。
“你怎麽回事?老娘惹你了?”長壽爆粗,她見不得江芽這麽和她說話,她心裏難受,她想不到她這個樣子會讓江芽反應這麽大。
“好了好了,要早讀了,你們別吵。”許承看兩人樣子不對,分開些她們的距離,按住她們坐在位置上。
“走開!”
“走開!”
兩人情緒不穩,在許承厚厚的肩膀肉上撒氣似得拍了一下。
“嘶……”下手真重。
後來章秋華進了教室,兩人才按捺住自己的火氣,在自個位置上不爽地坐着。
吃中飯的時候,長壽和江芽還是沒說話,長壽不明白江芽為什麽會這麽生氣,她想打開個話題,可是話到嘴邊最終還是閉上了,江芽的臉太臭了。
一旁的許承一直在給長壽使眼色,眼睛都要撇抽筋了。
“胖胖,你的眼睛是眼屎糊住了嗎?一個勁地眨。”江芽說話蠻毒的,盡挑刺人不好聽的說。
“……”
江芽起身,将吃剩的飯盆放在洗盆子的地方,朝食堂外面走去。
“我靠,她一定那親戚來了,簡直莫名其妙。”長壽摔了筷子,火氣上湧。
“長壽……”許承認真地看了一眼長壽。
“幹嘛!”
“你知道江芽為什麽會和你成為好朋友嗎?”
長壽想了想,她們三年中一直形影不離,她們都出生在極度富裕的家庭,卻鮮少得到過家庭的溫暖,她們上課不認真聽講,不做作業,化濃妝,喜歡去泡吧,沒有學生和老師喜歡她們,只因為自身的家庭背景作為依托才得以在這所學校繼續學習。
她們不在乎任何東西,也沒什麽值得去在乎的,肆意和自由只是表面上的,其實,她們十分孤獨。
“你們很像,真實,還有一種無畏的孤獨。”許承一語道破。
長壽的心髒有一瞬間的沖擊,看着許承,肥胖白嫩的臉,他的眼神十分清明。
“孤獨的人其實很沒有安全感的,她只是怕你變了,所以她才會生氣。”許承一切都了然于心底。“碰到你倆之前,我沒有一個朋友,那種被所有人排擠在外的感受太難受了,那時我的孤獨是因為同學都擯棄我,嘲笑我。遇到了你們之後,我才覺得我不是被衆人厭的,而你們,可能是因為家庭原因一直缺少親情之愛。屆時,你們似乎有共同的生活目标,別人不敢做的,你們都去做了,宣洩心中的不安和孤獨。你們都是一直牽着手奔跑,一直陪伴着彼此,現在你有了變化,和她的節奏出現了落差,江芽才會害怕,她不想一個人奔跑,你在她心中很重要的。真的。”
許承一字字娓娓道來,一派溫和。
此刻,長壽才知道許承原來把她們看得這麽透。他說得沒錯。
長壽低下眉頭,深吸一口氣。
許承看着面前的長壽,不說話的她,眉間有些許淡淡的愁緒,眼睛閃亮如星,穿透過這雙明亮的眼睛,他總能想起記憶深處那個同樣好看,讓他念念不忘的人。
“胖胖,謝謝你。”長壽朝許承笑了,她豁然開朗,“我去找江芽。”
她飛得跑了。
“以後我們兩會拉着你跑,雖然你很胖,哈哈哈……”
“……”
長壽在一處綠蔭下找到了江芽,她坐在了樹下的石凳上,看着遠處。
長壽走過去在她旁邊一屁股坐下,“吶!”把剛在小賣部買的統一原味奶茶遞給江芽。
江芽不接,不理她。
長壽就拆了吸管,插進吸口,送到江芽嘴邊。
“好了啊。”她耐心地哄着。
見江芽不喝,她就将奶茶硬放在江芽的手上。
她自顧自地說起來:“江芽,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也挺逗的,當時我們不在一個班,互相不認識,放學後,我們遇上,争着在一個生活困難的老爺爺的攤子上買他自己做的手鏈。其實我們只是想幫助他,而不是真的想買手鏈。最後,我們分攤把老爺爺的手鏈都買光了,哈哈哈。”
“姐姐我錢多不行啊。”江芽應了句。
“此後我們就不買不相識了,成了朋友,雖然不在一個班,但是天天一起吃午飯,後來我們都選了理科,進了同一個班,更是每天膩在一塊了呢。”長壽一句一句慢慢說着,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明媚好看極了,“江芽,我們一定要一直好,到我們死了,我們墓地也得買在同一個墓園,你的得挨着我的,不然沒你陪我說話,我可太孤獨了。”
“哼。”江芽心裏動容,長壽的話直擊她內心最柔軟的一部分,但嘴上還硬着。
“江芽,人有了目标才會想着去改變,讓自己變得優秀進而獲得自己想要的。遇上他之後,我才有了這麽上進的心思呢。”
“他是程駿?”
“嘿嘿,是。”
“傻帽兒!”江芽輕輕戳了戳長壽的額頭。
“你才傻呢。”
“你傻。”
“你傻。”
江芽吸了口手裏紙盒裝的統一原味奶茶,嘴裏一片濃郁的甜味,心情豁然開朗。
長壽也笑着吸了口奶茶。
“嘿,跟你講,那家星浪發型屋确實不錯,要不你也去換個發型?”長壽右胳膊肘敲了敲江芽的手臂,臉上笑得開心。
“我才沒興趣,就你這個古板修女發型還不如你之前的大波浪呢。”
“臭豆芽!”
“哈哈哈。”
四月青草香,嚴宅的院子很大,一個角落裏,成簇的薔薇花靜悄悄地開放了。長壽的嗅覺很靈,淡淡的花香隔着窗子都能聞到。
今天是周末,她自立下決心要做個好學生,好好寫作業,好好背書就是她第一步要實現的。
此刻,她作業做得腦殼疼,她需要去院子走走,吸點新鮮空氣,補充下腦力。
跟着程駿過來的小狗阿黃正是長身體的階段,兩個月的時間,又長大了一圈,身體更肥壯了,吐着舌頭在院子裏亂竄。
薔薇,青草,春風,都帶着令人迷醉的味道,長壽下樓站在地上伸了一個懶腰。
“阿黃。”長壽慵懶地叫喚了聲,朝它招手。
經過快兩個月的相處,阿黃已經對長壽很熟悉了。
它歡快地跑向她,蹲在她面前舔她的臉,長壽笑呵呵地摸着他滑溜溜的毛發。
遠處大門打開,一輛黑色汽車正開進來。
車內的羅軍還是一身的黑,面龐冷硬,雙腿交叉,黑褲內的腿部肌肉健壯,似要撐開布料。
透過黑色車鏡,目睹花園的一切。
深色墨鏡之後的一雙厲眼鋪上了一層絢爛的光暈,他目不轉睛,他太久沒見到她如此純真的笑容了,像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她終于抛棄一直在她臉上作祟的“化學塗料”,卸下低俗的僞裝。
這笑與他記憶中的那張笑臉重疊了,剛進嚴家之時,就是她小小的懷抱讓他有了溫暖的感覺,這份溫度比他身上流的血還熱。
阿黃看見有陌生車輛進來,撲到黑色車身旁,朝着車門狂吠。
羅軍下車,看着面前狂叫的狗,皺眉,他覺得好吵。
“哈哈哈。”長壽被面前的場景逗笑了,阿黃翹着狗尾巴,張開牙口,扒拉着羅軍的黑色褲管不放。
“走開。”羅軍擡起腳甩開狗嘴,酷酷的。
阿黃許是被羅軍的氣勢震住了,轉身,弱弱地跳進了長壽的懷抱。
“小姐!”羅軍恭敬地稱呼。
“你來幹嘛呀?”羅軍來嚴宅的次數不多,每次來都是有事的。
“找程駿。”
“找他幹什麽?他應該在房間裏。”
“董事長說他需要訓練,讓我帶着他。”
“訓練什麽?”嚴老大是要搞什麽名堂。
“近期的課程是拳擊。”
“我爸強制要求的?”
“是董事長要求的。”
“他知道嗎?”
“知道。”
看來嚴老大供養程駿對他制定了許多要求,也從來沒聽他們提過。
“那我也要去。”長壽感覺挺好玩的。
羅軍很了解長壽的性子,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纏人的功夫一點也不賴。
他吐了一口氣,“小姐,我先打個電話請示下。”
他走了遠點,背過身,打給嚴嵩請示,沒說幾句就微點了頭挂斷了。
“小姐,董事長說可以,地址在禦道軒,我開車送你們去。”
“好呀。”
“我上去叫程駿。”
“我去吧,嘿嘿。”長壽眼睛笑眯眯,飛快地朝樓上奔去。
羅軍當初不敢多問嚴嵩供養程駿的原因,自那天她跟去向程強國讨債,隔天他就聽聞他的手下說長壽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程家,晚上程駿就入住了嚴家。
他看着長壽的背影陷入沉思。
長壽敲響了程駿的房門,程駿開門。
“羅軍來接你啦,我們走吧!”長壽眉眼彎彎,眼神裏透出期待。
“我們?”
“是啊!我也去。”
“為什麽?”
“我在家也無聊呀,我還沒去過拳擊館,應該蠻好玩。”長壽随便扯了一個借口蓋住自己的小心思。
當初和嚴嵩簽協議的時候,就寫明要無條件地參與他給他安排的課程。
程駿心思細膩,嚴長壽時不時地纏着自己,再不懂,那就是個傻子了。
他什麽也沒點破,她在自己面前說的那些隐晦之語,那些小事甚至是一個細微的表情,他的回應不溫不火。
她一直不折不撓似的,只要有跟他接觸的機會她都不放過。
又想起他和嚴嵩簽的協議,眼神暗了下來,他本就是寄人籬下,這個時候,他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他抵觸嚴嵩給他安排的一切,但是他的現在也是嚴嵩給予的,他沒有力量反抗。
嚴嵩給他無形的桎梏,反過來,他也有了這個別人得不來的踏板,他只要好好把握住,總有一天,他就可以成為人上人。
“喂?”長壽看程駿又看着她不說話了,嘴唇緊抿着,像是失神了,不知在想什麽,急切地在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
“走吧。”程駿拉下長壽的手,往前走。
手腕處還存留着幹燥的熱度,長壽小碎步地跟上去,心裏美滋滋,臉上鍍上一層淡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