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莫悲之前見到師祖時,對方只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幻影,甚至不曾擁有自己的肉體。可今日擋在他面前的人,劍風淩冽,鮮活如初。
師祖穿着一件玄色直裰,一根鴉青色的帶子系在腰間,簡單的麻布料子并不出奇,穿在這人身上,卻自有一種凜然風範
他喝止住衆人,卻也不看被維護的莫悲三人一眼,只是淡淡地對那幾位修士道:“這三人什麽時候輪到你們呼來喝去,難不成,你們才是門派裏的掌門人?”
幾人自然不敢接這話,唯唯諾諾地連連稱否。只有那位白袍劍修壯着膽子道:“師祖,跟在這兩人身邊的,可是已經化形的妖獸啊!保不住和那些妖魔是一夥的”
“我說不是,便就不是!你們滾吧。”
師祖還是那樣不客氣,甚至懶得和門人解釋什麽,開口斥退了他們。莫悲偏偏覺着,這樣的師祖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同門,讓他安心多了。心中的那些擔憂壓抑,終于緩緩褪去。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剛剛放在心頭的大石頭挪開,眼前便一陣眩暈,險些重又倒在地上。小言回頭看了眼主人,趕緊跳過來,化作人形扶住他。柳霜庭壓着一身內傷,緩緩走了兩步,來到小徒弟面前,兩根手指輕輕搭上了少年纖細的手腕。
“消耗過甚,并無大事。”
師祖随口道,回過身來。之前從未見過師祖的容顏,莫悲睜大了眼睛,腦子裏一片恍惚。
自己這是出現幻覺了嗎?
站在他面前的哪裏是師祖,分明是成熟許多的白烨。那張冷峻俊美的臉,劍眉入鬓,目若朗星,薄薄的唇不悅地抿着,顯出那人難以親近的性格來。
他輕輕撇了眼幾乎要止住呼吸的柏研,皺眉道:“怎麽了?”
“師、師祖?”
“你尚未拜師,并不能算了,叫便叫了罷,你從何處得來的這一只噬魂虎?”
男人長身而立,眼神冷絕疏離:“若是養大了,倒不失為一只好狗,可惜”
師祖在說什麽,莫悲全然未曾聽見,只是盯着那張與白烨一模一樣的臉,腦子裏盡是一些零碎雜亂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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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難不成師兄是師祖的孩子?
不可能呀,就算是親生父子,也不可能如此相近!!白烨與師祖,簡直像是一對年齡差距過大的雙生子!
“你在發着什麽呆!”
師祖呵斥了莫悲一句:“你縱容劍意傷人這件事,我還未追究呢!”
“師祖,這劍意并非莫悲”
“我自然指導。”
師祖打斷了柳霜庭的辯解,他看對面兩人連站直都用盡了力氣,輕輕一拂袖,傳去一點靈力。
林紹言扶着他的阿情,冷冷地盯着對面這個男人,在對方那雙墨色的星眸之下,他幾乎毫無掩蓋之力。
如果是之前的自己
林紹言低下頭去,重又轉世,他終于難得地體會到凡人的無力與悲哀。他站在頂峰太久,久到就算是死前的那一刻,都未曾回憶起被他人踩在腳下的滋味了。
“說起來,最近隕落了什麽殺神?居然會有一只噬魂虎?”師祖喃喃道:“我聽說投胎成噬魂虎的人不會抹滅前世的記憶,呵,果然”
他看向莫悲:“我瞧那只老虎已經認你為主,便提點你幾句。他身體裏沉睡着兩個靈魂,一個是剛剛生出靈智的老虎,另一只——呵,可是一位殺神呀。”
點到為止,師祖便不在多說,停了停,道:“謝天盈不在,那就讓他的師叔照看照看你們吧。正好我這個徒弟也正
着急,給他找點事做也好。”
這麽說着,師祖手掌微擡,地面上靈氣聚集,慢慢幻化出一個五行八卦陣。
“你們進去,說是我的意思。我便不去了。”
柳霜庭應了一聲,他走了一步,發覺莫悲還在原地發呆,輕輕拽了少年一把。
“莫悲?”
“啊啊!師祖、師祖,我想問”
莫悲話未出口,自己就卡住了。
他該問什麽?您百年之後是否有個名叫白烨的孩子?又或是百年之後,多了個孿生兄弟?
這個師祖不過是幻境化作的人影,連師父師娘都不如,如何能回答自己的問題?
師祖也并不理他,布下陣法之後,化作一道劍光,淩空而去。莫悲怔怔地看着這道劍光落在另一個山頭,劈開了又一層黑色的魔霧。
這個師祖
莫悲茫然地想着,好想和自己認識的那個不太一樣。
雖說這個師祖還是活人,卻半點煙火氣息也不沾染,眼神高高在上,睥睨着他們這些凡人。
“師祖他”
“先去見了師叔再說。”柳霜庭拉着莫悲艱難地挪到了陣法中:“師祖是将要成仙之人,馬上便要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你那麽在乎他作甚?”
言語間,帶着自己也還未察覺的淡淡醋意。
“師祖要成仙了?可他幾百年後”
莫悲正要與師娘述說原委,眼前的黑色森林倏爾扭曲成五彩斑斓的色塊。他腦內一陣眩暈,閉上了嘴,等緩過神來,已經身處一座清雅安靜的木屋內了。
師娘似是無法承受傳送陣法的靈力波動,悶哼一聲,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他并未等待莫悲的攙扶,只是輕輕擦去,對着屋內一人行禮道:“師叔師祖他”
“我明白。”
這人正是莫悲見過的師叔祖,也就是師父的師叔,他身體裏劍意的主人——也是百年之後那座孤墳的主人。
這位中年人一臉嚴肅,眉頭永遠緊皺着,似乎從未露出一點歡喜的神色。他輕輕望了眼三人,沒有追問下去,而是道:“謝天盈呢?”
莫悲屏住了呼吸。
他記得師叔祖視謝天盈為己出,想必現在一定挂念着對方。
可是師父已經入魔
“我不知。”
柳霜庭暗自拍拍莫悲的手,示意他不要亂說:“如今霜庭重傷,望師叔”
“那是自然,你便進裏屋養傷吧。”師叔不茍言笑,可言語中還是能聽出幾分關心:“你安心在這,等那個孽侄到了,我便知會他一聲。”
說完,師叔邁開步子,走出了屋子,站在門口,不知在看些什麽。莫悲看看師叔背影,總感覺那人一向挺直的脊梁,居然微微佝偻起來。
“玄天宗怕是撐不過這一次大劫了。”進了屋子,柳霜庭才開口道:“就算是撐過這一次,也會死很多人。師叔心裏清楚。”
“形勢已經那麽差了嗎?”
柳霜庭搖了搖頭:“這形勢看上去還好,只是玄天宗立派萬年,還是第一次出現蘇釋之這樣與妖魔狼狽為奸的人。這個門派,終究是等到了這一天——從內裏分崩離析,又怎能在戰争中存活下來呢?”
他望着莫悲,握住少年的手,輕聲道:“可恨這直是一個幻境,我們無路可逃,無處可去。不然師娘帶你離開,去一個漫天神魔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柳霜庭說到一半,望着少年的神情,住了嘴。
對方并未注意到他這一番深情表白,而是擰着眉,真心實意地為玄天宗擔憂着。
是了,莫悲也是
謝天盈的徒弟呀。
說到底,真正的外人,也只有自己一個。
“呵,我也帶不了你去多遠。”
這一身寒毒,足以要了柳霜庭的性命。
若這不是個環境,他身邊便誰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