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飛機那天,解語花和黑眼鏡在四川堂口幾個夥計的陪同下抵達機場,北京那邊來的人已經守在那兒了。老管家心疼地拉住少爺的手噓寒問暖,身後的夥計畢恭畢敬接過解語花的行李,叫了聲:“當家的。”

“嗯。”解語花應了一聲。

另一邊,又有一夥計畢恭畢敬接過黑眼鏡那個小包裹,叫了聲:“先生,您也辛苦了。”

本家的夥計對黑眼鏡向來是三分忌憚七分無視,什麽時候這麽客氣過。不僅黑眼鏡錯訛,解語花都詫異地把視線投了過來。黑眼鏡一頭霧水,回頭只見那四川夥計滿眼仰慕和敬畏的眼神望着自己,想來是他在彙報的時候添油加醋了一把。黑眼鏡心裏好笑,也好,省得本家那裏的夥計老把自己當個外人。再看解語花,老大不高興地沖自己橫眉豎目,趕緊咳嗽兩聲,又把解語花的行李搶到自己手上,躬着身子笑道:“花兒爺,還是您請,您請。”

一行人走近安檢口……這一回,也到此結束了呢。

花開花落,新中國沉浮幾載,眼看着就要步入21世紀了。

解家的老宅經歷了——“差點被拆遷——因為文物價值得以保存——又差點被政府沒收”——這樣的磨難,總算到頭來還是姓解。解語花為此長長松了一口氣,打趣道這房子就是自家最值錢的明器,雖然年頭淺了些,可要是連祖宅都保不住,他小九爺也不用在道上混了。

然後去年,自父親、師父、母親相繼過世之後,那位忠心耿耿、一直将解語花當兒子看待的老管家,終于也離世了。解語花如生父一般厚葬他(反正他的生父也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但葬禮上卻沒掉一滴淚,更沒像母親去世時那般天崩地裂。這麽些年,小九爺的眼淚愈發珍貴,因為他對死生已經看得很淡了。

解語花長大之後就再也沒穿過長衫。現在小九爺到哪兒都是意大利純手工定制西裝+粉紅襯衫的範兒,連在新月飯店的專座都換成了西式真皮沙發。手機也換了好幾個,不過換到一個粉色翻蓋之後就再也沒換過了,後來出了再多的iphone、觸屏、智能機什麽的,也再沒換過。小九爺說,找到自己喜歡的不就行了,換個沒完,累是不累啊——再說觸屏玩俄羅斯方塊不方便,不要。

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解語花居然參加了全國自考,有一搭沒一搭瞎混了三年,混了個三流大學本科文憑。黑眼鏡笑道,花兒爺你要這個玩意兒幹什麽,解語花說,怎麽說解家也是書香門第,我爺爺留過洋,爸爸是知識分子,總不能到了我這兒連個大學學歷都沒有吧?黑眼鏡說既然這樣幹嗎不索性考戲劇學院,以你的名聲人家不求着你去。

解語花笑道,那不行,我的師父只能是二月紅一個。

此時,解語花已經從初見時那個13、4歲,花苞一般朦胧的美少年,長成了清秀俊朗的青年男子。20多歲的大男人,再演花旦總不如小孩子時那麽輕松,但一招一式卻比以前更多了幾分利落和力道,水袖打起來的時候有若漫天飛花;過了變聲期的聲音,也比以前混沌的少年音多了些磁性。所以解語花的場子依然是場場爆滿。只是盤口事兒越多,能讓他去戲園的機會就少了。

秀秀也長大了,從那個五官都還不明朗的粉嫩肉球,出落成水仙花一般的女孩子,依舊是烏溜溜的眼珠,白瑩瑩的皮膚,依舊是一有機會就往解家跑,她一來,黑眼鏡就要回避。等她走了,黑眼鏡才溜達回來,涎着臉跟解語花開玩笑,看霍家小姐這個勢頭,你們解家開枝散葉不是夢想啊。解語花瞥他一眼,秀秀是個好姑娘,要是你敢動一點歪腦筋,我找人打死你。

黑眼鏡連忙賠笑,花兒爺放心,瞎子就算有顆蛤蟆心,也不想吃那塊天鵝肉。

新中國翻天覆地的這幾年,解家卻過着波瀾不驚的日子。本來麽,無論是唱戲還是下鬥,都是跟老祖宗幾千年的遺物打交道,外面的白菜從三分錢漲到一塊錢,跟他們關系不大。黑眼鏡回想一下,也下過幾個不大不小的鬥,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危險,具體的都記不大清了。悠閑的日子過久了,就會忘記自己是誰。他像往常一樣躺在屋頂,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臉上挂着意義不明的笑容。

自己到現在為止的生命,仿佛是一分為二,從遇到解語花的那天起作為分界線。就像把吃腐肉的禿鹫關在籠子裏,時間久了,他也會變成一只追逐花香的小蜜蜂,再也回不到天空一樣廣闊的世界去。

“先生!——先生!——”

正胡思亂想間,下面有人叫自己。黑眼鏡懶洋洋趴到屋檐上,就看見解家的拿信的活計在下面沖自己招手,“先生,有人寄信給你!”

黑眼鏡一怔。

收到信,簡直比大白天遇粽子還叫人驚悚。他自問一無親朋、二無好友、孑然一身、了無牽挂,怎麽可能會有人寫信給他??

于是他從屋檐上翻下來,順手拿了那夥計手裏的信看,收件人——黑瞎子。

會這麽叫自己的,必然是道上的人。黑眼鏡無名無姓,談生意的才會叫他的綽號:黑瞎子。

順便說,解語花一般是把這名字砍了腦袋,直接叫後面兩個字。

黑眼鏡把信封撕開,拿出來掃了一遍,那信紙上滿是鬼畫符一樣的圖案,一眼看上去簡直頭疼。黑眼鏡看着看着,臉上先是掠過小小驚愕,随後又很詭異地笑起來,末了把信往口袋裏一揣,擡眼看那夥計滿臉渴求的求知欲眼巴巴望着自己。

他問:“你們東家看過沒?”

那夥計着急表功:“沒呢,我看是寫着給先生的,就直接給您拿過來了。”

黑眼鏡笑着點點頭:“做得對,回頭我給你表一功。”

那夥計小心翼翼地問:“先生,這寫得什麽啊?都他媽什麽鳥語啊?”

黑眼鏡笑道:“好奇心別太強,沒你什麽事,我找你們東家談談去。”

解語花正在院子裏練功,腿壓在樹上腦袋靠在膝蓋上,初夏的天氣,白皙的臉上挂着幾顆汗珠。黑眼鏡走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解語花頭也不擡:“有話快說。”

黑眼鏡這才笑道:“花兒爺,我要出趟遠門。”

“去哪兒?”

“不能說。”

“……那就走吧。”

黑眼鏡抱歉地笑道:“是真不能說。花兒爺,我就是來跟你道別。”

“……哦。”

“這次可能會出去蠻久。”

“嗯。”

“槍和其他東西,我想借用一些。”

“嗯。”

“那我走了。”

“嗯。”

黑眼鏡走出幾步,又退回來道:“還有,我不在的時候,就盡量別下鬥了。你們解家家大業大,也不差這兩樁生意。”

解語花把腿放下來,轉過身沖他皺眉頭:“你有完沒完?你是當家的還是我是當家的?拜托你要滾就滾快點成不??”

黑眼鏡笑道:“是是是,當家的說的對。”不知為何,他這一貫欠抽的笑容,此刻在解語花看來卻有些酸楚。

黑眼鏡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面,解語花拿了件衣服給自己披上。

你本來就是只野生禿鹫,又不拉在我手上的風筝線,想飛的時候,我怎麽拉得回來。

張口閉口的五千萬賣身契,其實到頭來,解語花沒有兌現過一分錢,黑眼鏡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他們唯一給予彼此的,只有數年前夜裏一場錯亂的歡愉……哦,還有那張被保險公司當作天方夜譚退回來的、上面寫着“投保人:愛新覺羅.溥儀;受益人:解雨臣”的保單,現在正靜靜地躺在解語花書房的抽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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