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解語花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自己非常不喜歡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再仔細一看,身邊擺滿了各種儀器和藥瓶藥袋,無數跳動的曲線,靜靜地發出“嘀噠、嘀噠”的聲音。

“花兒爺,你真是福大命大。”

黑眼鏡痞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扭頭看去,只見那瞎子儀表堂堂,翹着二郎腿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悠哉游哉地啃着一只蘋果。要不是這裏确實是醫院,解語花簡直要以為他們是剛來旅游的,黑眼鏡來叫他起床去看大熊貓。

解語花試圖回憶發生了什麽,腦中卻一瞬間湧上無數的畫面,海洋一樣的蟲子,幹枯的死嬰,布滿青苔的滑膩膩的山岩,還有小軟青紫的臉色,死死掐住自己的雙手……

他狠狠把眼睛閉上了,有種心髒無法承受之重。

那四川夥計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望,黑眼鏡把蘋果核一丢,嘿嘿笑道:“水果吃多了,去放個水。”

四川夥計畢恭畢敬等黑眼鏡走遠了,才溜進解語花的病房,低聲道:“當家的,你沒事吧?沒覺得哪兒不舒服吧?”

其實解語花覺得哪兒都不舒服,但是他懶得說,就疲憊地搖了搖頭。

那四川夥計又說:“老宅那邊,我已經說過了。等當家的您一出院,那邊就派人來接。”

解語花又點點頭。

那夥計再次确認黑眼鏡還沒回來,才坐到那張椅子上,把後來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快速地說了一遍。

他們一路狂奔出山區,進城時已經晚上12點多了。解家自己的醫生守在進城的路邊,先上了車看解語花的情況,然後說解毒必須去正規大醫院,不然一時半會兒他也找不到血清。于是他們又在成都市區內一路狂奔,直沖進華西醫院的急診室。

黑眼鏡怕自己一身的血(雖然是羊血)招來麻煩,就讓夥計背着解語花進去。急診室本來一堆人在排隊,看見四川夥計兇神惡煞的,解語花又渾身發紫,誰也不敢靠近。護士長是個四、五十歲的婦女,看解語花年紀這麽輕,長得又好,心疼得揪着那四川夥計不停地罵。那夥計被罵急了,搬出黑眼鏡教的說辭,就說是住在鄉下的,進山玩兒時被不知道什麽蟲子咬了,因為住的遠,才耽誤了治療。醫生搶救了一天一夜,總算勉強穩住生命特征。然後,解語花就一直昏迷了七天。

這段時間,黑眼鏡哪兒也沒去,就蹲在病房的窗戶下面。醫生和保安開始以為他是流浪漢,看他滿臉瘋癫又以為是個神經病,但是黑眼鏡很有韌性,不傷人、不回話、問什麽都傻笑,就是賴在那兒不肯走,警察來了他就跑,警察走了他又回來。于是醫院也無奈了。前幾天,還有好心的護士給他買包子吃。直到昨天,醫生說解語花已經脫離危險期了,黑眼鏡才回盤口洗了個澡換身衣服,人模狗樣地進來坐着。

四川夥計說完,頓了頓,又道:“小軟哥沒回來……黑爺說是他的責任,随當家的要打要罰。”

解語花剛剛蘇醒,聽完這麽一大串話,早就精疲力盡,這會兒什麽也想不起來,便也只是搖搖頭罷了。

等解語花康複出院,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回盤口交代一下,收拾收拾東西,給小軟的老母親适當的安排。解語花的精神依然不是很好,都是下面人在操辦,他只是最後點個頭。

出發前一天,解語花坐在院子裏發愣。黑眼鏡走過來,看他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的,在脖子上蹭啊蹭,便微微一笑走過去道:“花兒爺,你是怕嗓子被毒壞了吧?”

解語花擡起眼看他,不作聲,臉上的表情卻寫得很明白了。

黑眼鏡就往他身邊坐下,笑道:“爺,不如你在這兒唱一曲兒試試,反正現在也沒旁人,總好過無謂擔心。”

解語花看起來有幾分猶豫。他四下看看,踟蹰了一會兒,終于站起來走到院子中央,慢慢吸一口氣……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哇)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作者批注:原文複制京劇《貴妃醉酒》……)

一曲唱完,字字珠玑。黑眼鏡笑着給他鼓掌。解語花臉上也終于露出放松和得意的笑容,拍拍胸口道:“幸好幸好。”

這難得的輕松笑,總帶着幾分苦澀。解當家這個名號,實在是太沉重,逼着解語花踩着同伴的屍體前行。然而有些事縱然他會去做,卻無法心安理得。這一次,雖然說起來是黑瞎子殺了小軟,換作解語花自己,未嘗不會做出同樣的事。

黑眼鏡笑着想,這一條不歸路,兩個人走總比一個人要輕松些,将來自己和花兒爺下陰曹地府的時候,也能少下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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